卻說飄瓦和阿沅,在戴蠻家用過素齋早飯,酒鋪伙計又打探了一些消息。原來衙門的老仵作馬三,半年前曾在城北魚市、高橋碼頭外,驗過一個溺死的船客。這船客獨身一人,從洪澤湖上船,數百里水程徑到揚州,不曾見與誰交接,更沒人知得底細。
「此人是溺死的?」和尚不由問道。
小伙計道︰「小的听說,那人是在大船快要泊進高橋碼頭時,上的甲板,憑欄一個不穩,倒栽進河里。那人雖然生得精壯有力,卻是個不會水的,等大伙七手八腳把他從水里撈上來,已轉眼沒了。衙門的李都頭,傳喚了半年前的船家,以及幾個有名有姓的本地客,細細問話。」
小伙計又道︰「當日那船家,怕是不想惹禍,才急忙報與官府,碼頭上,老仵作馬三當場驗的尸首,確是淹死的,與眾人都無干系。再後來,那尸首被告送往義莊,不曉得有沒有親眷認領。」
「這人竟真是半年前溺死的?那人頭怎不曾腐爛?」和尚自言自語。
這可真是活見鬼!此事愈查愈如迷局,道︰「啊呀,和尚的腦子也如漿糊一般了,難道真要去掃垢山走一趟?」
小伙計也道︰「宗師,這謝家人個個武功了得,旁人貿然闖進去,沒有不被打的。」
戴掌櫃在外間,正吩咐店里另一位伙計去請木匠,重做門板。
听聞宗師要去掃垢山莊,他笑道︰「宗師去哩!那謝家人一個個眼高于頂,許久沒人敢捋他們的虎須,愈發傲慢無禮!」
原來,昨夜戴掌櫃寫在桌上的四個水字,正是「掃垢山莊」。
那人頭的舌底下怎麼藏了絹?怎麼又偏偏繡了這四個字?
但和尚轉念一想,掃垢山莊在江湖上聲名赫赫,早年與逍遙樓、天下門齊名。♀逍遙樓敗後,便與天下門平分秋色,莊內數百名弟子,個個習武,斷不好惹。
阿沅撐著頭道︰「和尚你白日里吃飽了,也是念經敲鐘,喝酒酣睡,與其礙著佛祖的法眼,不如上山耍耍。」
「誰敢耍謝家人,阿沅你當真百無禁忌。」和尚貪生怕死。
阿沅道︰「和尚不去,我自去,什麼掃垢山莊,難保不是藏污納垢。」
說著她持劍起身,飄然自去。
門口戴蠻不曉得阿沅姑娘這麼爽利,連連作揖相送,順帶還向門內宗師瞥了一眼,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飄瓦不忍英名受損,訕訕站起來,揮袖道︰「且去且去!和尚這是老成持重,非是怕那謝家!」
說著飄瓦大步邁出酒鋪,趕上阿沅。
戴蠻相送不迭,小伙計亦探出頭來,瞧著兩人踅過雙橋,道︰「掌櫃的,這什麼阿沅姑娘,竟是宗師的克星!難道宗師也動了凡心不成?」
「宗師佛法高深,修為持定,哪會輕易動了凡心?」戴蠻道。
「哎!宗師就是宗師,孤男寡女同住一寺都能持定。」小伙計連聲贊嘆。
「……」
卻說阿沅與和尚到了秀野園酒肆,對岸即是掃垢山。春日和暖,鶯歌鵲喜,啾啁雜出,湖外黃花爛漫,千頃一色。而湖山之上,蓊郁之氣更盛。揚州北郊多為白桃花,以影園為盛,阿沅昨日大早,賞的正是那處。而紅桃花,則以桃花塢為先。掃垢山與桃花塢比鄰,桃花漫山遍野。林中築曉煙亭,有聯「佳氣溢芳甸,宿雲澹野川」,登上此亭,即可眺望揚州城內市肆屋舍。♀
而那掃垢山莊,便是以曉煙亭為界,再往深處,就是謝家人的地盤。山路窄小,道旁古墳累累,皆是謝家祖上五百年的英豪。尋常人闖不進此莊,听聞是那些舊鬼護莊,戾氣逼人。阿沅卻曉得,那不過是四式桃花陣作怪。
那陣法若非莊內人放行,便要以四隊人馬破陣,她與和尚只得兩人,破陣是不必想了。
和尚問道︰「怎麼上山?」
阿沅不作聲,只瞧緊掃垢山前的大道。
此時道上馬蹄兒迭響,煙塵風起,桃花轉處,正趕下來幾十騎人馬。那馬上數十人,皆是獵裝打扮。馬帶銅鈴,彎弓配著飛魚袋,雕翎盛在獅子壺,齊整威武。領頭那位男子,騎一匹踏雪烏騅,頭上是撒銀瓖金冠,身上是繡暗紋的皂羅袍,顧盼神飛,一表非俗,好個風流少年郎。
秀野園酒肆的客人一見這少年,紛紛贊道︰「原是無憂公子行獵,難怪這等英武逼人。」
卻也有人潑來冷水,嗤道︰「掃垢山莊個個成材,只有這無憂公子最不肖!整日不學無術,斗雞走狗,玩物喪志,只在江湖上惹事生非!若不是清明節祭祖,還真是難在揚州城見著他的蹤跡。」
此時當壚賣酒的大娘只笑道︰「這確是他的不是了!」
「老板娘果然有見識!」那酒客贊嘆。
「哎!我哪管無憂公子惹不惹事!老娘我只見他生得這般俊俏,平時合該多在城里走動走動,不該時時不著家,肥水流到別處去呀!」
老板娘此言一出,酒客皆大笑起來,戲謔不迭。
阿沅亦微微含笑,道︰「和尚,該走了。」
和尚付了幾角酒錢,又買了幾個饅頭,跟上阿沅。
兩個沿岸走動,過了美人橋,已見那一獵隊人馬遠去。
阿沅道︰「和尚,咱們到那桃花林里,候他歸來,如何?」
「與和尚所想一致呢!咱們到花下,邊吃邊等。」飄瓦道。
兩個便沿道而上,尋一處僻靜地,坐著賞花,也有零星一些看花游人,但懼著謝家,不及桃花塢和影園熱鬧。
飄瓦枕手大臥,道︰「這不知要等多久,恐怕無憂公子日暮才得歸來。」
「那就等到日暮。」阿沅盤腿靠坐著一株桃樹,無聊之時,拿袖擺拭劍。劍上折著日光,時時掃入和尚眼里。
和尚道︰「真是一把好劍。」
「廢話。」阿沅道。
和尚又道︰「這般無聊,容和尚講些揚州城的鬼故事助興,如何?」
「講罷,此時此地,正是應景。」阿沅平生見的死人也不少,都有一段故事。卻不知和尚講的,是否動听。
飄瓦朗聲道︰「那邊湖里,有一個縊死的女子。作祟時,化作美婦,引誘過客。有個叫毛大的,年四十,被那女鬼挽住手,引進野廟,尋條繩子,催促他自縊。毛大神智昏昏,眼看就要伸頸赴死。忽然從帳縵後轉出一個女子,把他推在地上,替他縊死。次日清晨,毛大醒了,只見身邊一條繩上,掛著一只喜鵲,折頸死了。」
阿沅听了半晌,淡淡問道︰「這喜鵲與這毛大有舊?」
飄瓦道︰「毛大之妻,投胎轉世而來。」
「既已投胎,夫妻恩情了斷于前世,怎還要抵他一命?」阿沅冷冷反問。
「你這是無情時的見解,」和尚太息道。
「有情又怎麼個說法?」阿沅閑問。
和尚望著花枝灼灼,悠悠道︰「若有情時,送命也是尋常事。」
「和尚你時時說起情字,你家佛祖曉得麼?」阿沅冷笑問道。
和尚笑道︰「無量神佛最有情,不然怎麼發願普渡眾生?」
「懶得與你說禪,還有鬼故事,再講來听听?」阿沅道。
和尚一笑,道︰「多得很,多得很!卻說昨夜,咱倆站的那南紅橋,水中有鬼,暮夜不離。揚州城的人屢次相互叮囑,勿要夜行。偏有一位姓黃的無賴,不信邪,醉臥舟上,泊在橋下。懵懂之間,不知是誰牽他衣裳?他大聲呵叱,半天,人一恍惚,他已臥在草里!眾鬼疊沓,過來壓他,他竟被活活壓得氣絕!更奇的是,次日天明,一只癩皮犬,跑來噬他鼻子,口中氣度入他鼻中,他竟蘇醒過來。湖上人笑他,叫他狗呼氣。」
阿沅听了,微微一笑道︰「想必這狗,也是這無賴前世的老婆罷?」
「非也非也!」和尚笑道,「原來,這狗曾餓昏在黃家門口,被那無賴養了多日,是而特向主人報活命之恩!哎哎,狗還曉得呼氣,我家養的,怎麼就只曉得致氣?」
阿沅听到此處,這才曉得和尚堆砌故事,竟是罵她連狗都不如!
阿沅大怒,提劍砍下!
和尚早已見機,骨碌碌滾在一旁草地上,大笑道︰「檀越你的火氣太大,回頭小僧給你煲點蓮子綠豆湯,降降心火。」
「煲你項上人頭罷!」阿沅腕上弄劍,又斬向和尚的脖頸!
飄瓦索性閉目就死,無賴道︰「斬罷斬罷,就是不知道奈河橋邊,有沒有狗呼氣?」
和尚死不悔改。
可這片刻,耳際已沒有動靜。
只有輕風拂花,聲息極細極微。
和尚睜開眼楮,模模脖子,完好如初。
阿沅已飄然不見。
哎,這人去哪了,竟不等掃垢山莊那群紈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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