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天雲色暗沉,天邊疏疏幾點星子。♀
和尚與阿沅騎馬下山,饑腸轆轆,只說要去吃頓好的,慶賀一番。兩人正論起揚州城的茶館,轅門橋有二梅軒,教場有文蘭生香,埂子上有豐樂園,小東門有品陸軒,萬家園有四宜軒,花園巷有小方壺,皆是葷茶肆中的名店。還有天寧門之天福居,西門之綠天居,又是素茶肆中的名店。而這茶肆里,有糖餡、莧萊餡的燒餅,又有糟窖饅頭、鬼蓬頭燒麥,還有甑兒糕、松毛包子。
這兩貨說著說著,口水直咽,又說茶肆逛完,還要去泡個澡。或是去開明橋的小蓬萊、徐寧門的陶堂,或是去北河下的清纓泉、東關的廣陵濤。
揚州真是一等一的享樂地,試想暖房水霧,茶清酒淳,侍者揉肢按摩……
兩個嘖嘖不已,阿沅只問道︰「和尚,你帶夠錢罷?」
「檀越!你出門不帶錢的嗎?」和尚大驚。
「我哪來的錢?」
「和尚又哪來的錢?」
「你不是有田產嗎?白馬寺的田產,都被你霸佔著。」
「那幾畝薄田菜地頂什麼用?你也不算算咱倆的開銷,還有供佛的香油,四處灑掃修補的所費。阿彌陀佛,不當家,不知當家苦哇!」和尚叫道。
阿沅心里罵娘,面上卻不敢頂嘴。若論銀錢,都是她白吃白喝,哪有資格指手劃腳?
……
此時,兩人騎馬到了山嘴,勒住馬,染金的樹色早已黯淡下去,山下城郭的光景已瞧不太清,
不知是阿沅心里有愧,還是暮色讓人傷懷,她忽然開口道︰「我把那玉牌當了,請和尚你上酒樓吃頓好的。若和尚有雅興,我還可請你到北郊虹橋的佳麗地,享樂一番。」
「阿彌陀佛,多謝檀越的好意,小僧一心向佛,不敢僭越。至于你那玉牌,既是你相好的所贈,還是珍重罷!」
阿沅冷哼一聲,道︰「和尚,你與虹橋的小玉交好多年,每逢三節,必去光顧人家的生意,還往人家的畫舫上題一句酸詩,以為我不曉得?」阿沅馬鞭一揚,慨然吟道,「小玉素眉避凡俗,郎君倚扇在船頭。和尚,這又怎麼說?」
和尚啊一聲張大嘴,反駁不得,索性閉上嘴,攬轡策馬飛馳而去。
阿沅這賊骨頭,怎一舉一動都被她賺在眼里!
不想,和尚打前頭又行了二里多地,四下黑 ,驟然一聲繃響,馬下一滯!和尚的坐騎已跟著向前猛的一栽!馬嘶之間,和尚不提防,已重重滾落在地,跌得腰酸背痛,連帽子也跌沒了。又听得耳際一聲呼哨,四處忽剌剌,涌出大隊人馬,擎出火把來照,正照著和尚 亮的光頭。
當頭的謝無憂笑道︰「原是個和尚!好大膽!竟敢假扮官差,混入我掃垢山莊!」
和尚心里叫苦不迭,急要月兌身,一躍騰起,踩上那些個謝家子弟的肩頭,鴻鵠起落,奔向大道。謝無憂似早有所料,一聲令下,高聲道︰「放箭!」
和尚怕得要死,心道︰「阿彌陀佛,好狠的無憂公子,要把小僧射成刺蝟哩!」
只見火把光中,一陣箭雨, 釘在和尚的腳後,每每只差分毫。
此時,阿沅的馬亦追上來,早听著前頭人聲鼎沸。她棄了馬,隱進桃花林中,飄渺而至。見和尚危急,一掠身,悄悄立在謝無憂背後的桃樹上。
謝家子弟,竟毫無察覺,直到一把冷涔涔的長劍,自高處引在謝無憂的脖子上,冷得入骨。
「放人罷?」阿沅淡聲道。♀
謝無憂才知道未現身的那個,竟是一個女子!
他後脊發涼,又驚又怕,這劍既能無聲無息擱在他脖子上,必也能要了他的命!
謝無憂咬牙,吩咐道︰「收箭!」
手下人不曉得是何緣故,只得听令收起弓駑。和尚借機,逃之夭夭,飛奔下山去了。
阿沅也不著急,飄然落下,坐在謝無憂的馬背後,道︰「公子送一程罷?」
謝無憂如芒在背,不敢強抗。火把光齊齊掃來,謝家的莊客們才曉得,公子被一個女子用劍比著脖頸,皆是大驚失色。
謝無憂卻還算鎮定,吩咐手底莊客,道︰「你們先回去,我送這位姑娘下山。」
那些莊客哪有回去的道理?無可奈何,眼看著兩人共乘一騎,馬蹄急促,馳下山道。
……
夜過二更,開明橋小蓬萊,此間浴池空無一人,水霧繚繞。
和尚剝下無憂公子三層衣裳,結成繩結,繞翻過梁,一頭纏在臂上攥緊了,一頭倒吊在謝無憂腳上。「嘩」一聲,謝無憂頭臉沒入白玉池的熱水中,咕嚕嚕吐著水泡,苦不堪言。
阿沅手上剝個滑溜溜的雞蛋,道︰「和尚,你把他吊起來。」
「為何?」和尚不滿。
「和尚你忘了,咱們這錢袋子還是他給的,合該禮尚往來。」阿沅道。
和尚一笑,臂上一拽,那謝無憂嘩一聲破出水面,臉上受熱,漲得通紅,卻還罵道︰「你倆是哪來的無知狗賊,竟不曉得我掃垢山莊數百年的威……」
話未說完,阿沅已把雞蛋塞進他的嘴里,噎得謝無憂吐不出、咽不下,倒豎橫眉,有苦難言。
「管你什麼掃垢山莊,天下名門是下流,對罷,和尚?」阿沅俏麗笑道。
和尚翹腳坐在竹椅上,笑著點頭,忽而他又松了手,臂上繩滑。
謝無憂撲通一聲,又倒栽進熱水,濺得阿沅滿臉水漬。
「你這禿驢!」阿沅一抹臉,罵道。
「手誤,手誤!」和尚合掌告罪,臂上繩結便松了。
謝無憂月兌了束縛,撲騰著亂打水花,轉眼站起來,吐出口中雞子,破口大罵道︰「我看你倆個狗頭往哪處逃!」
和尚向阿沅道︰「咱倆走罷,免得謝家子弟搜到此處。」
阿沅曉得和尚故意放人,也不強求,只隨手一揮,翻起盛著綠豆粉荑子的盒子,直直掃向謝無憂。謝無憂抬手一打,綠豆末子橫飛,水霧里倒灑迷了他的眼楮。
阿沅隨手袖走銀錢荷包,已與和尚前後腳,溜出了小蓬萊。
這兩個既得罪謝家人,不敢現身,只躲在戴蠻家四五日。又一日,听聞那李都頭帶了手底下快手,往城南亂墳崗掘墳,要尋蕭進的尸身。這墳掘了好些天,那掃垢山莊的謝無憂,素來好管閑事,屢次吃虧都不改的。他滿城尋阿沅與和尚的蹤跡不得,憤憤不平,認定二人與蕭進之死有關。
他便一面派人暗暗搜掠揚州城,一面也帶著幾十個莊客,往城南插手挖墳。
這下兩隊人馬齊出,掘得那枯草昏鴉的亂葬崗,尸骨曝露,坑坑窪窪,一時又成了揚州城的茶余閑話。
又說阿沅白日不出門,夜里卻不著家。常常四更天回來,和尚也不多問。這日,半夜,和尚坐在天井里,對著一株寶珠茶花,正賞月哩。忽見阿沅從那飛檐邊的月里,飄然而落。
「檀越,你夜行無蹤,扮鬼狐到城中嚇人?」和尚問道。
「不用你多管閑事。」阿沅話畢,正要上樓。
和尚又道︰「你看景的那池塘,水木明瑟,繚白縈青,美不勝收。這筱園,果然是當世名園,怎不帶和尚一起去?」
阿沅冷聲道︰「我的事不用你多嘴。」
和尚悠悠吐字,道︰「那對岸的琴聲也好,比和尚彈得好,法度可學,意境難學,難怪阿沅你冒著風露也要去听。」
阿沅曉得堵不上和尚的嘴,索性倚在檐下,看那月,看那花,漸漸的,只覺夜色暖和,還有些螢火光青,飛逐烏檐。
和尚道︰「听聞傍晚時分,那城南亂葬崗,已挖出一具無頭尸,腐爛已久。」
阿沅問道︰「是那蕭進的尸首?」
和尚道︰「蕭進的左肩曾在數年前,挨過黯奴的刻骨刀。仵作驗過,那無頭尸的肩骨上,確有砍傷,想必正是蕭進。」
「尸首已壞,頭卻新鮮,這是為何?」阿沅問道。
「戴掌櫃從衙門仵作那套出話來,那人頭已經化出血水,想必是被凍在哪家的冰窖,存下半年有余。」和尚道。
阿沅想著當日捧那人頭,面色青紫,是有些冰冷。
她道︰「揚州城內,富戶雖多,但建著冰窖的園子,仔細查訪,還是查得出來。」
「是哩,李都頭已派人逐家暗訪去了,想這蕭進的結拜兄弟沈沖,不日也要到揚州了罷?」和尚道。
阿沅點頭,凝眉道︰「到時候,興許能從這個沈沖身上,查出這蕭進為何孤身一人到揚州?又為何死在此處?至于是誰割下這蕭進的頭,存在冰窖,于半年後拋出嚇人?卻又不得而知了。」
「怎會不知?我佛的法眼瞧著呢。」和尚坦然笑道。
「你家佛祖既曉得真凶,怎不托夢給你?」阿沅問道。
「夢當然是托了,只不過說的不是這蕭進的事,」和尚笑道,「原來逍遙樓少主住在筱園,這可真是意外之喜。阿沅,我看你與這少主有舊,他又富得流油,你何不去打打秋風?」
阿沅不睬他。
和尚笑嘻嘻,又苦口婆心道︰「阿沅,咱白馬寺的生計,可全寄托在你身上。」
阿沅沒空和這禿驢歪纏,走了。
和尚且笑,念一聲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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