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畫舫,船大可擺上三桌酒席,謂之「大三張」,小者叫「小三張」。♀又有沙氏造的船,有灶,叫「沙飛」,沒灶,叫「江船」。種種名色,不一而足。花紅玉家的畫舫,正是大三張。但花紅玉不在上頭說話,而是沿窄梯,引和尚與阿沅,下到內艙,請到閨房。
房內素淡,有個胡床,丫頭銀兒已擺好梅花幾,放著小菜酒食,並碗筷三副。和尚也不客氣,爬上床去,上首而坐,花紅玉坐在他左首,阿沅也盤腿坐在右首。
花紅玉親自斟酒,款款問道︰「宗師留幾天?」
和尚微微一笑,道︰「還未定下,誰曉得那個謝大公子是否耍詐?興許他明面痛打幼弟,暗里搜羅我們。」
「那宗師多留幾天,正有位畫師,給妾身畫了幅小像,回頭有勞宗師看看神韻如何。」花紅玉淺笑道。
和尚頷首道︰「看畫是賞心樂事,只是小玉你的顏色,就是聖手也難描。」
花紅玉一笑,道︰「宗師取笑。」
說著,她用素帕抹抹酒杯沿,敬給和尚,又倒一杯,亦是細細服侍,敬給阿沅,這才問道︰「這位姑娘是?」
和尚代答道︰「她是阿沅,借住在和尚的白馬寺,平日給和尚種些瓜果蔬菜,這時節,正新鮮,回頭我收上幾筐,給小玉你嘗嘗鮮。」
花紅玉謝過宗師心意,又與阿沅敘齒,她比阿沅大兩歲,讓阿沅喊她花姊。
阿沅此時竟肯喊,和尚微微一笑,道︰「你別看她乖巧,平時頑劣得很。雖是在我白馬寺種菜,卻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有練劍之時,氣力看著還很足。」
和尚慨然一嘆。
阿沅冷冷看和尚一眼。
花紅玉掩袖輕笑,道︰「宗師太苛。♀」
此時,花紅玉問道︰「不知無憂公子為何與宗師為難?」
和尚笑道︰「是阿沅走了大運,不過是到北郊影園賞個桃花,竟也有人隔牆拋個人頭,正送到她懷里來。她膽小怕事,只將那人頭架在桃樹上,既不去衙門首告,也不管嚇煞看花的游人,只管逃之夭夭。」
花紅玉詫異,笑道︰「不想還有這一段隱情,」
和尚又道︰「但她棄了也罷,夜里卻又不甘,拖累和尚一起下山,查探此事。和尚只得向戴蠻打探,才曉得那人頭的舌頭底下,藏著一卷細絹,繡了掃垢山莊四個血字。是而,和尚才與阿沅一齊上了趟掃垢山,因謝家門禁森嚴,只得候在桃花林半日。正巧遇見上山查訪的李都頭,一行差人,快馬上山。和尚與阿沅見機,扒了後頭兩位差人的公服,穿在身上,蒙混進了山莊。其後才打探得,原來,那人頭竟是洛陽天下門的驚雷劍蕭進。听聞,那謝家大公子已修書一封,派快馬前往洛陽,請蕭進的結拜兄弟沈沖到揚州說話。」
花紅玉道︰「這位謝家大公子的行事,倒也持重,不過,此案也奇。」
和尚道︰「這蕭進死得更奇,衙門的老仵作馬三,于半年前曾在高橋碼頭驗過他的尸身。他一個絕世高手,沒人來推他,沒人來拽他,竟是自個兒跌入河中,溺水身亡。尸身停在義莊,也沒人尋他,只得葬在南郊的亂墳崗,真是可憐。」
和尚微微嘆息。
「怪道揚州城里都在傳,那衙門的公人,在南郊掘出一具無頭尸,原就是這驚雷劍蕭進。」花紅玉沉吟道。
和尚頷首,又道︰「正是此人,和尚與阿沅下了掃垢山莊,正撞上謝無憂行獵回來,識破我倆假冒公人,設下埋伏,和尚差點被他亂箭射穿,此是第一劫。阿沅擄他到小蓬萊浴池里,戲耍了他一番,又是一劫。這謝無憂尋到戴蠻酒家,仇人相見,不免一場混戰,此是第三劫。阿彌陀佛,劫又生劫,不知將要止于何處?」
花紅玉笑道︰「宗師在山上清靜許久,下山熱鬧一番,又有何妨?」
飄瓦笑嘆,道︰「善哉。」
花紅玉素手拈了手帕,又起了話頭,向和尚道︰「听聞明日,揚州城有兩樁熱鬧。」
卻說阿沅一直顧著飛箸夾菜,填飽肚子要緊。
此時,她听到有樂子,方才問道︰「花姊說的是哪兩樁熱鬧?」
花紅玉盈盈一笑,道︰「一是,謝大公子要在美人橋杖打無憂公子三百大棍。」
「此事小妹已曉得了。」阿沅點頭,道。
花紅玉又道,「二是,新到揚州上任的鬼面判官杜慎,要在衙門開堂,嚴審那無頭尸首蕭進。」
阿沅詫異,和尚亦是吃驚,問道︰「這杜慎莫不是昏官?怎的要審無頭尸?」
花紅玉擺手,笑道︰「這杜慎雖是個極沒章法的人,卻也不是昏官。他審起案子來,最愛裝神弄鬼!是而百姓背地里,都叫他一聲鬼面,可每每,杜慎又審得極明白,是而尊他一聲判官。」
和尚笑道︰「妙極,妙極!可惜這幾日和尚不能到處走動!不然定要去衙門,好好瞧瞧這鬼面判官是何樣的人物。」
花紅玉道︰「宗師安心在此處,明日,妾身自去打探,回來與宗師解悶。」
和尚點頭,道︰「還是小玉體諒我的悶處。」
這兩人又說了許多閑話,花姊說到這杜慎為人有兩癖。阿沅道︰「人無癖,則無以深情。杜慎有兩癖,豈非情深似海?」
花紅玉笑道︰「情不情深,未見得,但這兩癖著實省錢。」
「省錢?」和尚一听就來了興致。
花紅玉道︰「一是他愛做素菜,閉門一做就是半日,哄著整個衙署上下幾百號公差,都去嘗味。但我又听聞,這杜慎的燒菜手藝,其劣無比。但那些公差沒個敢說實話,只贊不絕口。于是,吃了又吃,苦不堪言。」
和尚听聞一笑,花紅玉道︰「另一癖,杜慎好種葫蘆,不說他私宅如何,光是衙門的門庭外牆,皆被他命人種滿,累累如貫珠,倒是清香無比,听聞那公堂壁上,亦被他揮毫,畫上水墨葫蘆無數。此外,他還寫了一本六卷《葫蘆譜》。」
和尚愈听愈奇,拍膝笑道︰「想這杜公定是個奇人。」
花紅玉也淺笑,談得興盡,用罷肴饌,見時候不早,便命丫頭銀兒收拾兩間艙房,請宗師、阿沅歇息。
是夜,湖上華燈初上,蘭麝香氣,火樹炫金,銀花蓬簇。
隔著湖面,那席上飲酒作樂之聲,徹夜不歇。
阿沅不能睡著,倚在床頭,從這艙房極窄小的明窗,望得虹橋湖上凝碧,四橋漣漪處,有夜色里瀲灩的清波,臥了滿月復的星辰,那等流光溢彩。還有一艘艘畫舫,拂動的珠簾,映燈的綠窗,挨得近時,透來一陣陣衣香,一絹絹花笑。阿沅一恍惚,似聞見那衣香同室,看見那花笑在眼前,似夢似幻。
只听湖上一位豪客嘯嘆,道︰「若不是大寒天氣,這湖上沒有一日是冷清的!虹橋之盛,可比銀河,怎較秦淮小哉!」
原來,揚州人常道︰「虹橋水號小秦淮,蓋與金陵相較而遜焉者也。」
阿沅去過金陵秦淮河。此處水光,與之相比,並無遜色。惟是此名,起得氣短。
阿沅微微一笑,揚州城怎那許多文章宿老、風流才士都不睡,專來此夜游哩?
此夜過得既漫長,又迅疾,阿沅手上玩著四枚珍珠,戲法一般摩弄,時隱時現,那珍珠愈暖,她心上愈淡,湖上便漸漸散徹了萬點星光,清冷了一輪月色。天光漸青,人聲漸懶,阿沅也終于討得清靜,朦朧睡去。
等阿沅醒來,已過正午。銀兒敲著門,端來熱水給她洗漱。阿沅洗完臉,銀兒給她梳頭,上妝。
妝罷,阿沅對著鏡子,道︰「賣俏嚇和尚一番,也不錯。」
珠兒听了直笑。
卻說,和尚正在艙底用些午飯。阿沅進來,盤腿坐上,早午飯並用。和尚初初沒在意,無意一抬頭,見阿沅打扮得好似萬紫千紅滿園春,大異平時,不免噎住,半天咽下,喉頭滾了滾,道︰「阿沅你這是……這是?」
阿沅道︰「興之所致,偶爾為之。」
和尚一笑,道︰「美得很,美得很,和尚險些認不出你來!嘖嘖,只是這等妝扮一新,只對著和尚,豈不浪費?不如去筱園打打秋風,包管迷倒他家的少主。」
阿沅道,「謝無憂撒下的三百兩銀子,還不夠和尚使的?」
和尚道︰「阿彌陀佛,我只盼揀著一個聚寶盆,財又生財呢!也罷,也罷,檀越你不肯去打秋風,便將那四枚珍珠交給和尚,和尚讓銀兒上趟當鋪,少說也得換回幾十兩銀子。」
阿沅不肯,只道︰「和尚你鑽進銅錢眼里爬不出來,有失宗師風範。」
和尚道︰「我這是為咱們白馬寺計長遠,你哪里曉得我的苦心?」
阿沅但笑不語,埋頭吃飯。
不多時,花紅玉已從衙署大街坐馬車回來,乘小舟登上畫舫,下艙,掀簾,笑道︰「今日這案子審得也葫蘆。」
「怎麼葫蘆?」和尚問道。
花紅玉這會坐在妝台邊,有小婢巧兒,替她月兌去外衣。她笑道︰「杜知府坐堂審案,先是命公人抬來蕭進的無頭腐尸,又端來冰匣盛好的人頭,再用一個木盤,盛上血字細絹。三樣皆備,通傳了掃垢山莊謝家,還有那洛陽天下門來的沈沖,今早也到了揚州城,傳上了公堂。」
和尚沉吟道︰「武林當世的兩大名門,公堂對簿,非比尋常,只是這沈沖為人如何,小玉可看出端倪?」
此時銀兒遞上茶盞,花紅玉接過,道︰「宗師莫急,容我與你細細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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