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紅玉啜飲那茶,銀兒撤下胡床上的飯桌,捧上新茶,巧兒點了一爐佛手香。♀
花紅玉款款一笑,道︰「這杜州官也怪哉,大早上,百姓人挨人看他審案,他卻像董子祠坡下、大東門書場的說書先生,賣起關子。眾目睽睽,只听他吩咐嫡親的方師爺,將數月內,他在揚州城治鬼的功績逐一宣讀。」花紅玉話一頓,道︰「這杜知府當真是別出心裁,試問,朝廷考評官聲,何曾命百官呈上治鬼的功績?」
飄瓦、阿沅听了皆是稀奇。
花紅玉道︰「這方師爺念足半個時辰,那杜知府面有喜色,好不得意。」
阿沅搖頭,問道︰「他治死幾個得道的怪,這般喜不自抑?」
花紅玉淺笑道︰「多不勝數,當中有兩個法力高強的。一個是虎頭關的黿怪,晴天浮上水面曝背,冬日水涸,化為針線婆,四處向人討生肉片,不予她,她即要吃人。方師爺奉知府之命,派了差人在虎頭關水深處,以大塊生肉作餌,大網攔截。夜里,果然抓得一只黿怪,已送至天寧寺,令眾僧好生念經感化它。」
阿沅忍俊不禁,又問︰「那另一個怪又如何?」
花紅玉道︰「另一怪,則是城內貞節牌坊對過的烏牆上,生長了青白二色的兩根何首烏藤。傳聞每至月夜,那何首烏便要化作兩個小兒,冉冉而下。遇上街里孤身的婦人,無不牽衣而哭,只道迷途。那婦人若是心腸一軟,送這兩個小兒歸家,往往失其蹤跡。杜知府听說此怪,亦派師爺出馬,大張旗鼓,掘開那何首烏藤,當眾用鍘刀凌遲。」
和尚听了,笑而不語,如有會心。
阿沅不解,問道︰「和尚笑得古怪,有什麼話瞞著不說?」
和尚嘖嘖道︰「世上哪這許多怪?」
花紅玉笑道︰「妹妹有所不知,黿怪一事,著實是豐樂巷的一個饞肉的婆子,裝神弄鬼,專挑夜里天黑,上街騙肉,煮著自吃。杜慎治了那黿,敲山震虎。她沒了名頭,不敢作怪,也算受杜知府一戒。至于那何首烏藤,不過是幾個大膽的人販子,只將蓄養的乞兒,打扮齊整,再令其哭于道中,引得心善的婦人,陷入羅網。這伙人妄想避開官府的追究,這才編出一段瞎話。」
阿沅听了明白,道︰「看來,這杜老爺當堂宣讀治怪的功績,是要震懾邪道。」
和尚贊道︰「鬼面判官杜公,當真妙不可言!」
此時,花紅玉低頭飲一口茶,又吩咐銀兒將茶杯撤下,為宗師與阿沅換上一輪新茶。
「看他審案子,卻深不可測。」花紅玉道。
「怎麼個審法?」阿沅問道。
花紅玉道︰「杜知府先問那沈沖,可知蕭進為何孤身一人來到揚州?那沈沖生得頭臉方正,濃眉大眼,聲音也洪亮,只答不知。杜知府又問他可曾在洛陽見過蕭進?沈沖只答半年前,蕭進曾向天下門老門主段梟,請辭,說要金盆洗手。他家門主本不答應,但蕭進執意要走。老門主也無可奈何,只得辦一場送別宴席,又贈他豐厚金銀。此後,蕭進就已離了天下門,不知所蹤。」
和尚听到此處,問道︰「听聞那蕭進的包袱空蕩蕩,並無金銀。難道老江湖也著了江湖詭道,被宵小劫了財,滅了口?」
花紅玉道︰「杜知府也是這般問,但沈沖只道不知。杜知府沒法子,只好又審那謝家大總管謝忠。謝忠更是不知,雖說掃垢山莊與天下門都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世家,但天下門遠在洛陽,非是大小節紅白喜事,掃垢山莊與其往來甚少。♀謝忠更是口口聲聲言明,謝家不曾結納這驚雷劍蕭進。
杜知府听到此,笑道,這蕭進也奇,金銀不在身畔也罷,連慣用的驚雷劍也不在,莫不是都沉進河里去?杜老爺便又審那船老大鄭老四。鄭老四是老實人,道,當日船重,在水深處下貨,小船大船地走。船上許多船工,個個忙得不可開交,沒人見到金銀包袱。」
和尚道︰「這可真是一問三不知,那杜知府審不下去,又要如何?」
花紅玉道︰「杜知府呀,嘆嘆氣,拍三下驚堂木,斷言拋頭的犯人正是蕭進!此言一出,百姓無不嘩然。杜知府又笑道,這蕭進本是人杰,死後自是鬼雄,怎甘心無名無姓,埋于荒野?故而生魂作祟,割下自己的頭,飄來飄去,驚嚇婦孺!著實該罰!但這死人既無錢財,自是親信要受牽連。是而,杜慎判沈沖出些銀錢,安撫當日影園受驚之人,並命他將尸首領回,好生安葬。至于掃垢山莊所受的牽連,定是因為這蕭進死後,怨恨謝家既同為武林中人,怎這等粗心大意,不曉得一代豪杰死在碼頭,有失人情!是而蕭進做鬼亦要拖謝家人入水。」
這一番話,和尚听得目瞪口呆,阿沅也搖頭道︰「果然斷得一樁葫蘆好案!」
此時,花紅玉微微一笑,又講道︰「杜知府這般敷衍了事,便要退堂。那沈沖自是不肯,說兄長死得蹊蹺!謝家人,也不肯,說驚雷劍好男兒,不該含冤不白!杜知府又是嘆氣,又是搖頭!此時,幸而李都頭帶著公差,從衙門外擠進公堂,啟稟了杜知府,說他找著了蕭進在揚州城的私宅。听聞,那宅子建得又精細,又清靜,想是蕭進退隱定居之用。」
和尚道︰「原來這蕭進並非路過揚州。」
阿沅道︰「杜慎是故意試探謝忠與沈沖罷,若他倆一心結案,定有心虛之處。」
和尚點頭稱是,又問道︰「那蕭進的宅子,又是怎麼個情形?」
花紅玉啜口熱茶,道︰「揚州城里有一個典賣宅子的老掮客,叫詹光的,在城門見得蕭進的人頭畫像,認得是一年前買下興教寺街一座大宅的主顧。詹光到了衙門,一五一十稟了知府老爺,說這蕭進出手闊綽,買宅子是為了娶老婆。」
「蕭進的老婆住在揚州城?」和尚一听,更奇。
花紅玉微微一笑,道︰「正是,那老掮客認得蕭進的妻子,正是這小秦淮的俞婉兒。那俞婉兒相貌生得十分標致,但她性子烈,又愛訛客人的錢財,沒有一個客人做得長久。那詹光自然曉得俞婉的名聲,是而也奇,還說這俞婉兒,尋常人家娶她作妾,都嫌扎手,怎有像蕭進一樣相貌堂堂、磊落大方的好男子,娶她做正室?」
此時,花紅玉道︰「這也難怪那詹光心疑。依妾身這幾年,眼里見得,青樓女子若想做富家公子的正室,少有如願的。」
此時銀兒也插嘴道︰「姑娘說得不錯,那白四娘和趙紅官,就是兩例。」
花紅玉道︰「不過,這也是我等的世俗之見。想來這驚雷劍蕭進,不是俗人。一年前,我也曾听說有人給俞婉贖了身,但她的媽媽鄭姑嘴嚴,只說她嫁給鎮江的富戶,何曾想到她還在揚州?想來她也是極愛慕那蕭進,是而改過性子,大門不邁,二門不出。不然怎會一點消息也不透?那詹光也說,這蕭進極其寵愛俞婉,買下宅子後,不但置辦貴重家具,還請那做首飾的幾個銀匠、做家常衣裳的幾個裁縫,將嫁娶的妝奩,都辦得齊齊整整。
花紅玉說得清淡。
但她也曉得,世間少有這般男子,對一個風塵女子也肯用情至既往不咎,珍重至許以白頭。
此時,巧兒也伶俐插嘴道︰「這俞婉得了這麼好的夫君,可這蕭大俠死在碼頭,她怎麼不來認尸?」
花紅玉道︰「杜知府也這般問。李都頭報說,他已徹查過蕭進的宅子,人去樓空,塵埃積滿。想這俞婉離開多時。不過,此行也並非毫無收獲,李都頭從衣櫃里翻出一件寶物。」
「什麼寶物?」和尚問道。
花紅玉笑道︰「這寶物的大名,揚州城無人不曉!正是掃垢山莊的傳世之寶,謝家的金線鎖子甲。」
和尚一听,不免「哎呀」一聲,叫道,「那金線鎖子甲,和尚也听聞過大名!偌大江湖,只那一件,刀劍不入,代代相傳。傳到謝素這一輩,謝家十幾個兄弟,互相謙讓。听聞最後給了年紀最小的謝無憂,是護身的法寶。」
阿沅不曉得,此時卻道︰「和尚,上回在小蓬萊,咱倆扒了這無憂公子的衣裳,的確不曾見他穿著什麼金線銀線的鎖子甲。」
和尚點頭,那日,謝無憂確不曾穿著那勞什子。
花紅玉道︰「那公堂上,謝大總管謝忠一听這話,大驚失色。李都頭手底公人,漆盤捧上那鎖子甲,金光燦燦,正是如假包換的謝家寶物!我看那謝忠心底定是叫苦不迭。這無憂公子,果然是個禍胎。杜知府便當堂發簽,要提拿謝無憂。半個時辰後,公人回報,說謝大公子在美人橋對謝無憂用家法。刑畢,謝大公子忽而面色驚異,與那氣息奄奄的無憂公子對答幾句,怒不可遏。眾人都說,未見得春風一般的謝大公子,生過那樣大的氣!把人打壞了,氣都不肯消去。前來要拿人的公人,也不敢拂逆謝大公子,只好言好語,問金線鎖子甲一事。謝大公子只說,幼弟魯莽,半年前丟失在杭州。此時幼弟重傷在身,三日後再來衙門受審。那公人回衙門代稟了這一番話,杜知府也不追究,只當堂作罷,說三日後午時,他再二審無頭尸!」
和尚听到此,只道︰「依這情形,那謝素初初也不曉得謝無憂丟失了鎖子甲,恐怕還是杖打之時,方才領悟過來。」
花紅玉點頭道︰「宗師說得極是。」
阿沅道︰「不知那杜慎又要如何二審無頭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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