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走到阿沅近前,打量她所捧之物。♀阿沅一言不發,遞到他懷中。小乙接過,沉得很,隔著發舊的白布,還有一點異香。他不解,邁步進了未塌的屋子,將那物擱在桌上,層層解開,厚繭一般的裹布,足有丈余長,到最後揭開看清,小乙臉色驟變。
那旁的幾戶人家听得動靜,又見火光,紛紛出來看覷。
小乙正邁出門來,向他家公子道︰「那白布里裹著的,是一個幼童的尸首。」
趙洵回過神,往屋里走去,阿沅听了這一句,自然也進了屋。只見桌上停一具干癟的尸首,肌骨尚存,年紀不過十歲左右,是個男童。
趙洵不語半晌,方吩咐小乙道︰「讓人進來認認。」
小乙領命,稍遲,外頭幾個村民都要來看,幾人進了屋,看見桌上一具尸首,有些驚慌,再細認一番,都說是葉寡婦家失蹤的烏頭。
阿沅見那尸首並無傷痕,只有那異香愈發重了,道︰「小乙,你攤手瞧瞧。」
小乙尚不解,只是老實攤開雙手,眾人一瞧,只見他手上肌膚發黑,小乙駭了一跳,擼袖一瞧,那毒已漫到手肘,如染了黑墨一般。
小乙不禁哀嘆,他出門未看黃歷,才一日就中了兩回毒!
幸而這毒不大厲害,他也還受得住。
只是他回過神來,有些不妙,若適才沅姑娘不將烏頭的尸首遞與他,他不會徒手解開,若不徒手解開,他不會中毒……沅姑娘竟拿他試煉未知之數?
此時,阿沅打量他一眼,似笑非笑。
……
卻說那些村民曉得人命關天,趙洵一干人等的底細又不明了,索性上前拉扯住趙洵,要押往村里,尋主事人裁斷。
趙洵不與他們計較,輕輕一避,坐在一旁稻草床上,道︰「幾位稍候片刻。」
公子氣度懾人,那些山野村夫不敢小覷他,也肯靜候在一旁。
趙洵月兌羅襪,穿上鞋,振振衣裳,吩咐小乙道︰「你且等在此處,我正有些話要打听。♀」
他忽而又向阿沅道︰「你替我瞧瞧,可有凌亂之處?」
阿沅看他一眼。趙洵本就生得俊美非常,如有鬼神附體一般,此時眉眼里含著笑意,愈發光彩照人。只是他衣冠有些不整,若去見外人,有些失儀。
小乙見機,伶俐道︰「小的手上有毒,有勞姑娘了。」
阿沅並無言辭,近前幾步,踮著腳尖,抬起手輕輕扶住趙洵束發的玉冠,將那幾綹逸出的頭發抿齊整了,又將衣襟揩正,她神色淡淡,再看他一眼,道︰「好了。」
趙洵點點頭,道︰「你在此處歇一會罷,我隨他們去去就來。」
說著倒像他領那幾個村民見人一般,邁步先去。
阿沅坐在稻草堆上,沉默而已。
小乙卻是中毒也不肯清閑,問道︰「姑娘從哪抱來的這——」他目光落在那白布裹尸上。
阿沅道︰「屋子塌了,自梁上隔板落下來的。」
此鄉一帶屋宅,牆略高出尋常幾尺,添了橫梁隔板,作避潮之用。小乙想道,這沅姑娘命帶災星,果非常人!只是這烏頭也非死了一日兩日……
他納罕道︰「這凶手也奇,殺了人,拋尸也可,埋尸也可,怎的偏偏藏尸此處?」
阿沅目光冷冷,道︰「巴中有一派醫家,若他們手上死了孩童,為免來世冤孽,暗暗發墓,將那孩童尸首,用白布裹得嚴實,口含丹砂,封住生魂不得投胎。」
小乙听得這一句,近前看那尸首,嘴唇微露,他輕輕一捏,果然口中含住一丸丹砂。
他沉思道︰「姑娘所說的醫家,可是雲中門?」
阿沅點頭,又疑道︰「雲中門弟子多半隱居在鬼婆峰,怎會來這小小的七柳鎮?」
小乙听了,不再言語。
阿沅打量他一眼,他瞞著什麼要緊話不說?阿沅才要問,小乙道︰「姑娘折騰半宿,請歇息片刻,小乙去門外守著。」
說著小乙步出門去,掩上門,站在檐下。
阿沅見小乙走了,問是不必問了。
那烏頭的尸首停在桌上,她也不在意,索性靠著稻草養神靜候。
卻說不知趙洵向那白水村的人,如何巧言令色一番,將近天亮,那村里人竟肯送來馬車、船夫,也肯讓趙洵帶走烏頭的尸首。村里主事人盛情,還備下一桌接風洗塵的午宴留客,趙洵倒是婉拒了。
這時,天上長唳一聲,一只雪白的海東青盤旋落下,小乙看了,折臂接著,那海東青略撲楞翅膀,便在他臂上歇住不飛。小乙取下鷹腳的竹筒,有一封霍珍的飛書。
他恭敬遞與公子細看。
原是霍珍一行到了月塘鎮,崔家並不見崔碧珠、小泥鰍姐弟,和尚機敏,挨門挨戶,在崔家遠親找著了崔碧珠。
崔碧珠既現身,必有些要緊話說,飛書上不曾多言,只道「真相大白」四個字。
趙洵看過,遞與阿沅看。
阿沅看過,曉得有些線索,至于此處白水村里,也打探不出什麼,不如回七柳鎮去。
于是,一行人即要離開,小乙用村民送來的竹簍,收好烏頭的尸首,蓋好氈布,後背背著,隨公子、沅姑娘坐上門前馬車,徑去碼頭坐船。那些村民駕牛車,一路相送,小乙稀奇,問公子是何故。
趙洵道︰「捐了義學。」
小乙道︰「公子善舉,造福一方。」
趙洵點頭而已,阿沅听了,微微一笑。
幾人到了碼頭,將要上船,忽而有一個粗布衣裳的女子,自那坡上遠遠揮手叫道︰「幾位可否搭個便船?」
說著那女子趕上前來,迎面瞧清是趙洵與阿沅,有些不信,又認了一認,笑道︰「巧極了!原是你們這對妙人!錢塘闊別多年,二位可還好呀?」
阿沅細細認她,竟是錢塘絕歌台的青娘,五年前,她原是那絕歌台首屈一指的歌妓,大曲、雜歌、散調,無不精通,但她也有一些痴,因母親去世,即發願抄寫佛經萬卷,曲自是不唱了,錢塘之人都說可惜了她那歌喉,送了她一個「阿佛姬」的名號。
阿沅微微一笑,道︰「青娘要往何處去?」
青娘笑道︰「說來窘迫,我因手邊錢財散盡,還剩一件首飾,要到鎮上當鋪換銀子、買些米糧度日。」
說著青娘取出袖中一個帕子,揭開一半,露出些光彩,可巧那霍珍的海東青,最喜金銀閃耀之物,從那天上驟然撲下,大翅凜凜,轉眼將那金釧叼著,撲愣一聲,旋翅飛去了!
驟然一來,青娘怔住了,回神方才叫道︰「我那金釧兒!」
小乙見了,呼哨一聲,卻也驅使不動那海東青,只得道︰「姑娘莫急,那鷹是我霍大哥的寶貝,左右飛不出七柳鎮,姑娘的金釧,一定原物奉還。」
青娘听了神色稍緩。
趙洵見此情形,道︰「這也是前緣,七柳鎮上還有個故人,甚是掛心你的安危。」
「哪位故人?」青娘不解。
小乙一听公子稱呼她為「青娘」,悟出來,笑著請道︰「姑娘先上船罷。」
青娘左右沒有出路,點點頭,跟著阿沅一行,上了那船。
船夫撐開大船,此時雨勢停了,水漲卻未下,峭壁間激流渾濁,也有些顛簸。
青娘坐在船上甲板,穩些了,方才向小乙問道︰「哪位故人要見我?」
小乙笑道︰「姑娘于某年某月,是否曾在潯陽樓唱過一段大曲?听說那曲有扼雲之勢、撼樓之威,聞者無不悚容。」
青娘听了,謙道︰「他人過譽了。」
小乙卻擺手,笑道︰「姑娘太謙,彼時,潯陽樓有個廚子,因當班做菜,听姑娘大曲,心向往之,卻不得見姑娘一面,引為撼事。後來,這廚子慕姑娘之名,游玩錢塘,卻不料姑娘孝義為大,已罷曲而隱,不巧得很。」
小乙侃侃而談,他口中的廚子,正是程蓮。
青娘听了,並不言語。
小乙卻要賣弄程蓮的本事,道︰「姑娘不曉得,這廚子的手藝也是當世一絕,他本是潯陽樓的大廚,為了得見姑娘……」
趙洵輕輕咳嗽。
小乙听了,回過神來,青娘與程蓮尚未謀面,若他將話挑明,恐青娘生了厭煩之心,幸而公子精通風月,出聲提醒。
阿沅瞧這情形,笑而不語。
小乙收了這段話,轉而向青娘道︰「不知姑娘可曾听過那龍肉做餡的餃子?」
青娘聞言笑道︰「世上還有這等奇物?我卻沒福得見。」
小乙笑道︰「這是那廚子的拿手好菜!」
青娘不解,小乙道︰「數年前,我家公子與門下十來個伴當,慕潯陽樓之名,曾包下他家一處雅間。眾人揀大桌落座,不分貴賤。因我家公子要試那廚子的清濁,命下人出了幾道題目。」
「什麼題目?」青娘听出興味,笑著問道。
小乙道︰「因眾人雜坐,卻要請那程蓮,尋出眾人的頭領來,且尋人不可靠猜,要說出一番道理。」
「他可猜準了?」青娘笑問道。
小乙笑道︰「程蓮不慌不忙,下樓做菜去了,一道一道端盤傳上來,都是世間罕見的功夫!卻說那席菜,最後一道,是一碗餃子。」
「這碗餃子又有何玄機?」青娘問道。
小乙笑道︰「餃子並無玄機,只是眾人才用了幾口,那程蓮便正色稟道,潯陽江上今早釣起一只金色鯉魚,一半已化作龍身,當真罕異,他費了一百兩銀子,才將那魚買下,用那一半龍肉作餡,包了餃子,過水煮了,只給合桌上下,身份最顯貴的客人呈上,旁人的餃子,只受用一些尋常魚肉。」
阿沅听得這一句,撲哧一笑。
趙洵看她一眼,他被人戲耍,本不光彩,但見她會心,他也不免微微一笑。
小乙笑道︰「眾人一听是龍肉作餡的餃子,都要細瞧,一瞧,便瞧到了公子的碗里。那程蓮笑著向我家公子作揖,道,貴客在此,題已解了。」
青娘听了,也輕笑道︰「你口中這廚子,原來也有些黠慧。」
小乙道︰「等姑娘到了七柳鎮,與他見上一面,才曉得他的人品呢。」
青娘笑著點頭。
幾人閑話著,船行急流,載著一行人,向那七柳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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