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內城的清冷,外城顯得熱鬧多了。
原本柳玉這一身灰撲撲的打扮在內城中十分顯眼,畢竟能居住在這里的都是達官顯貴,進出皆乘車騎馬。而到了外城,她身著這一身灰衣擠入人群中,就如泥牛入海一般,難以尋出。
尾隨在柳玉身後的兩個青年,很快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得走失了一個。
盡管柳玉沒了內力,但常年鍛煉出來的腳力還是在的,她在人群中滑溜得像一條魚,很快就橫穿了半個外城。
柳玉刻意在阡陌縱橫的小巷中繞來繞去,因為她總覺得身後有條黏人的尾巴,怎麼甩都甩不掉!這是她跟隨柳成書流浪多年所練就的直覺。
若是有人能俯瞰京城,便能發現在某個偏僻的小巷中會忽然出現一道灰色的身影,繼而又消失在另一個小巷,但她身後卻始終跟著一個青色的人影。
柳玉再次拐入一條小巷中。她回頭看了看,見那人還未跟上來,便疾步走到一堵牆前,奮力往上一跳,雙手就牢牢扣在牆頭,接著再次發力,整個身子就躍了上去。
柳玉從牆頭上跳了下來後,背抵著牆,揉著發酸的手臂,微微喘著粗氣。心里不禁泛起疑惑︰這身體到底怎麼了?以前翻山越嶺都不在話下,怎麼偏偏恢復記憶後就如此虛弱?
但不容她多想,牆後忽然傳來細微的腳步聲,緊接著是一個男聲疑惑的低語︰「奇怪,怎麼不見了?」
待腳步聲消失在小巷另一頭後,柳玉才站直了身體,緩緩打量這間院子。
方才她繞圈圈的時候途經與小巷一樓之隔的楊柳街,那里是外城有名的花街柳巷。這間院子里用竹架架著一排排被褥和各色艷麗的衣裳,應該就是某家妓院的後院了吧。
柳玉眯了眯眼,思索著該如何徹底甩掉那尾巴。闖進這個院子只是一時之策,若那人還在附近徘徊,這麼出去依舊會被發現的。
忽然她听到院前傳來一婦人不滿的嘟囔聲︰「真是!還真當自己是什麼良家子,假清高!」
柳玉眸光一轉,想到了對策。
前樓與後院相通的門中,一面貌平平的婦人抱著木盆走了出來,嘴里還兀自抱怨樓里新買來的姑娘。
突然,她覺得脖子上傳來一陣刺痛,緊接著耳畔就響起冰冷的聲音︰「不要動,不要喊,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然你知道下場。」
婦人哆嗦著,手中的木盆搖搖欲墜,她抖著嘴唇道︰「你……你想干嘛?饒……饒命啊!」
「閉嘴!」柳玉低聲喝道,她輕輕劃了劃手中尖銳的簪子,另一只手從懷里模出小半貫銅錢,在婦人眼前晃了晃,「你給我一身男裝,我不僅放了你,這些錢都是你的了。」
「好好好,姑娘快放了我,我這就去找。」婦人死死盯著眼前的銅子,艱難的咽了咽喉嚨,脖子上的刺痛卻時時提醒著她切勿沖動。
「不可驚動任何人,快去!」柳玉收回簪子,又警告道,「我既然進得來,自然也出得去,你最好老實點。」
約莫過了三刻鐘,京城外城某條花街柳巷的妓院後門中,走出一個青年男子,他面色黝黑,眉粗長而濃,襯得雙眸清明無垢,身著寬大的大氅,頭上還帶著灰色的斗笠。
正是易容後的柳玉!
她出了院門,便拉低了斗笠,使人看不明她的面目。
多年未用這個技術,也不知道退步了沒有。柳玉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幸好寬大的大氅足以遮蓋身為女子特有的曲線,應該不會被認出來。
確認無誤後,她才慢悠悠走出小巷。
時節已近冬至,刺骨的寒風使得街上並無多少行人,再加之柳玉舉步生風,絲毫沒有閨秀的扭捏之態,故而無人認出這件寬大的大氅之下竟是個女子!
柳玉想要找到那日摘果子的地方,首先必須要有一匹馬。
京城之大,就算柳玉記憶超群也未必能把每一處地方都記牢,但她曾見過置于陸歸殊書房的京城地圖,其上細細標注了每一處地方的特點︰哪里是坊,哪里是市,哪里有糧鹽出售,哪里又有馬市鐵鋪,標的一清二楚。故而她只要稍稍一回憶地圖,再問問過路之人,很快就找到了賣馬的地方。
盡管寒風凜冽,販馬的小販卻依舊堅守崗位,他們站在寒風中縮著脖子,搓手跺腳,身旁粗壯的木樁上拴著幾匹老弱枯瘦的馬匹。見到有過路的行人,就吆喝幾聲,但這冰天雪地的哪有人會來買馬。
其中一個身形瘦小的馬販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熱氣,向一旁的同伴抱怨道︰「現在馬不好搞了,好些的馬都被官府征用去,也不知道要做什麼。」
同伴看了看旁邊不是老就是殘的馬,嘆了口氣道︰「別抱怨了,有得賣就不錯了,難道你想像大胡子那樣,因為從西邊偷偷弄來駿馬而去吃牢飯嗎?」
听到這話,馬販立即噤聲,他說的大胡子是圈內有名的販馬大戶,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能從邊塞那邊弄來血統極好的良馬。前段日子卻不知怎麼被官府知道了,就去吃了牢飯,據說落在了靖王手里,不管走了多少門路都沒弄出來。
就在兩人長吁短嘆之時,柳玉走了近來,她壓低的斗笠下只露出嘴巴和半個鼻子,刻意壓制的嗓音是如男子般低沉︰「可有馬賣?」
小販一愣,也來不及打量柳玉,就忙不迭點頭道︰「有有有,不知道公子想要哪一匹?」
說罷,他才仔細打量柳玉,眼前這人身量普通,灰色的大氅密密實實的罩住了全身,絲毫看不出特別之處。但是走南闖北的馬販卻不敢輕心,因為往往是這樣的人,才最深藏不露。
柳玉並沒有去挑馬匹,她只是從懷里模出面額為五十兩的銀票,遞給馬販,而後道︰「挑一匹能跑的就行。」
「好咧!」馬販接過銀票仔細看了看,就眉開眼笑牽過一匹馬,「客官,這可是我這最好的馬了,你看這皮毛多水滑,眼神多亮……」
柳玉微微抬起斗笠,這匹雜毛馬雖然四肢健全,卻瘦不拉嘰的,頂多只能歸入三等馬,但好在那眼神卻是還算精神。
算了,應急用吧。柳玉微微嘆了口氣,接過韁繩就利落的翻身上了馬。
待柳玉走遠後,同伴才疑惑道︰「喂,你剛剛有沒有覺得不對勁?」
「哪不對勁了?」馬販心滿意足的撫模著掌心那張銀票,這夠他好好玩一段日子了。
同伴皺著眉道︰「那人的手怎麼那麼秀氣?像個女的似的。」
馬販一揚眉︰「管他呢,走,哥哥請你喝酒去。」
卻說柳玉出了城門,稍一辨方向就往南邊奔去。
越過寬闊無垠的原野,就能看見那日柳玉與陸止宇夜宿的森林了。
在即將步入樹林的時候,柳玉拉了拉韁繩,讓馬放緩了步伐。這里不比其它地方,容易迷路不說,還可能有饑腸轆轆的野獸蟄伏在附近,必須小心再小心,謹慎又謹慎。
走到一處高大的古樹下後,柳玉翻身下馬,把韁繩拴在樹干上,便仔細觀察著四周的環境。
當時被壓平了的草已經蔥蘢如初,柳玉努力回想那顆果樹的方向。
記憶中那顆樹並不高大,樹冠卻十分繁盛茂密,樹前還有一片草地。
柳玉扒開半人高的茅草,入眼只有那一片荒涼的空地。
那顆果樹哪去了?
柳玉瞬間蹙起了眉頭,難道自己找錯了?但隨即她又否認這個想法,因為她發現在空地中,那層層疊疊的枯葉之下,似乎有個圓形的樹樁。
果樹被砍了!
她雙目中浮現凝重,正欲走過去,卻忽然想到了什麼,彎腰拾起一根粗長的樹枝,這才一步一步走近樹樁。
柳玉用樹枝充當探路棍,幸而這片空地上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陷阱。
她微微松了口氣後,丟掉樹枝,蹲輕輕撥開覆蓋于樹樁之上的落葉。
柳玉黑黃卻形狀秀美的手撫上樹樁,眉頭緊鎖,這棵樹是被人用斧子砍斷的,其上劈砍的痕跡猶新,應該是在這幾日內被人砍走的。
是誰砍了這棵樹?難道是那個老者?
思及那日老者的話語,迷惑如霧般籠罩在柳玉心頭,這個老者是誰?他為何要對自己說出那番話?皇嗣又是誰?如果他說的話是真的,那麼二十年前女帝所涎下的子嗣就還活著。若長到現在,大約也和自己一樣大了。
想到這里,柳玉猛地一驚,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浮上︰不會這麼狗血吧?!
她突然把手伸進胸口模了模,那里空蕩蕩的,這才想起那塊自己隨身帶著的黑鐵牌早在失憶的時候就送人了。
那塊牌子柳玉整整戴了十七年,其間從未摘下過,她就算閉著眼也能描繪出其上的紋路,她一直以為那只是柳成書給她的什麼傳家寶,她也只當紀念戴著,沒想到卻另有乾坤。
當日那神秘老者也是看到鐵牌後才對自己說出那一番話,想來這塊牌子很可能就是身份信物。
倘若事實當真如自己猜想那樣……
柳玉愣愣看著樹樁的眸色暗了暗,倘若自己是前朝遺孤該怎麼辦?
若是的話,當初高貴的靖王陸歸殊為何會出現在距京城有千里之遙的小小長樂村就有理可循了。但是,他不是應該盡早除掉自己嗎?又為何把自己留在身邊留了那麼久?
他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重重疑惑的迷霧籠罩在柳玉的心頭,壓抑得令她喘不過氣來,原本就不明朗的前路更是漆黑一片。
她忽然重重一拳捶在樹樁上,頭深深埋進膝蓋中,輕聲嗚咽了起來。
而在柳玉身後不遠的密林里,一個模糊的身影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