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不能遏制的疼痛,一股鮮血從王學文口中緩緩涌出。♀他似是驚愕至極,許是從來沒有人打過他,酒霎時醒了一半。一模嘴邊,看清手上的紅色,他更是覺得一股怒火從胸中升起。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王學文一咕嚕爬起來,快步走到藍兒跟前,扭曲著臉大吼一聲「臭娘們!」,劈手就想一巴掌過去。
巴掌並未如他所想扇在藍兒光潔的臉上,而是在空中就被一雙手緊緊截住。王學文大驚,卻見藍兒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眸中似有千年寒冰,叫人一觸踫便有發抖的**。他在心底暗罵自己沒用,使了勁抽手,奈何眼前這看起來文弱的少女力氣竟如此之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成功。邊上已聚集了好些看熱鬧的人,對著他指指點點,王學文面子上掛不住,又奈何不了藍兒,只得粗了聲破口大罵︰「放手!再不放手我今兒就叫夢娘抽死你!一個三流妓子也敢這麼囂張往大爺我頭上動土!放手啊!」
敢情是把藍兒當成這枕夢苑中的妓子了。
王學文罵了半天無果,卻見藍兒眼神越來越冷,沒頂的寒意狂風驟雨席卷而來。他一時慌了神,眼尖瞥到听聞門口動靜而來的老鴇,像遇見了救命稻草般叫道︰「夢娘!夢娘!你這新來的姑娘怎這般不懂規矩!連老子也敢傷!今個你若不給我個交代,我明日就掀翻了這枕夢苑!放手啊!你這下賤的……」
未出口的話卡在喉嚨里,下一秒,他被緊抓的手狠力向前一拽,還不及反應,胸膛上便結結實實挨了一掌,力道之重當即讓他血液急速上涌至喉嚨,血液噴出的剎那,他已像一坨垃圾一樣被藍兒猛甩在地上,骨骼「 」一聲響,揮灑的血珠這才染上他變形的臉龐。模樣詭異可怖,讓人不忍直視。
一道道錯愕呆滯的目光俱是停留在藍兒身上,他們想不到在這臨水城,居然有人敢出手傷王家長子,何況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王家老兒一向護短,這女子如若不是江府陸府的人,怕是王家絕不會善罷甘休……
身為關注焦點的藍兒自是不知道那些人的心念百轉,就算知道,也不會在意。要不是有天條禁制,她真想施法把這浪蕩子好生教訓一番,而不是僅用拳頭略施懲罰。她厭惡地把地上痛苦掙扎的王學文踢遠了點,嘴里道了聲「廢物」就想走。
這一舉動更是讓圍觀人們驚愕不已。一直呆立在一旁的夢娘連忙差了幾個佳麗把爬都爬不起來的王學文扶進里苑休息,一邊帶了幾個守衛靠近藍兒,如意算盤落空,這蠻橫的姑娘又沖撞了王公子,她心中已是極怒,語氣陰森森道︰「姑娘何必出手傷人?枕夢苑雖不是貴族,卻也不是隨意讓人撒潑的地方。♀如今你傷了我們的貴客,這筆賬……」
藍兒道︰「是他先輕薄與我。」
夢娘笑一聲,轉而問群眾︰「王公子輕薄與你?各位說說看,可有誰看見了?」
她這一話如投入冰面的石塊,看熱鬧的人竟如散開的水紋般紛紛離去,誰也不想得罪枕夢苑和王家,不一會便走了個精光。藍兒沉默望著越來越近的夢娘和幾個高大守衛,突然一把推開夢娘,幾步就沖進了枕夢苑。
王學文一人也罷,現今幾個魁梧的守衛被一個弱女子掀翻也太過引人注目,暴露身手並不是一件好事。不能打,我還不能逃嗎?枕夢苑光線昏暗,用來躲藏再好不過。藍兒幾步上了二樓,燭火忽明忽暗,身後漸響的是追兵的腳步聲和樓下陪酒姑娘被驚擾的尖叫,視野模糊如黑夜。
二樓是筆直的長廊,八間雅間整齊地貼合左右,竟沒有躲藏的地方。門口懸掛的花牌用端正的雕花小楷寫著不同花魁的名字,藍兒往後張望了一眼,輕推門,閃身進了其中一間。
門上的花牌輕輕晃動,「連翹」二字被燭光沾染,更添了些浮華迷醉的味道。
***
屋里只點了一盞燈,身著玄衣的男子和翠綠紗裙的女子面對而坐,大抵是在商量些重要事情,聲音壓得極低。良久,男子執了酒壺,往女子杯中酌酒,晶瑩的液體從壺嘴中順流而下,淌入杯中,還帶起些四散的波紋,踫到杯壁又蕩回來,綿延不止,像是一曲古老的故事,未完,仍千代萬代傳送下去。
女子似是在訴說什麼,並不急著喝酒。藍兒隱在層層的紗縵之後,露了一只眼楮,只因那玄衣男子,正是江喻。
女子自不必說。先前藍兒還疑惑既是在同一個地方踫面,為何又要分兩條路,原是不想引人注目。這女子既在此處,一定是枕夢苑中的姑娘。看兩人也並不像是要做那事的樣子,卻不知江喻為何大費周折地來見一個青樓女子。不知為何,藍兒心中竟默默舒了口氣。轉念一想,這本就與她無關,還是早些抽身為妙,若是被江喻發現,那可就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她手剛觸上門,就听得外面喧囂一片,接踵而來的密集的腳步聲,正逐漸清晰。一個大嗓門的守衛叫喊仿佛就隔著一道木門,「襲擊王少爺的那個瘋女人上了二樓!一間一間給我搜!若是惱了貴客,下次賠些姑娘給他們賞玩便是,可千萬不能怠慢了王少爺!」
「是!「眾守衛齊喝道,听氣勢磅礡的喊聲人數比之前多了一倍。♀
藍兒知情況極其糟糕,真想把這些纏人的守衛全迷暈在地,無奈天條在身,危急關頭竟是什麼都做不了。
她退後一步,未料到這一步帶起紗縵晃動,這動靜又因為紗縵特殊的材質,漩渦般引起外層紗縵波動,緊接著,似是屋里平白無故起了陣怪風,整片紗縵都如水舞動起來。
「誰?!」桌前的江喻幾乎是同時起身,「刷拉」一聲拔劍出鞘,動作不帶一絲拖泥帶水。
左邊是漸近的腳步聲,右邊也是漸近的腳步聲。藍兒這輩子從未遇到這樣束手無策的時刻,總不能一掌把江喻劈翻吧。且不論江喻身手是否就一定比她差,桌邊還坐了一個人呢。
江喻在紗縵前停下,一聲清脆的紗錦破裂聲,一把長劍探入挑起一側,當看清里面人的容貌時,他皺了眉,有些意外有些了然,似乎還有……失望?
他沉聲道︰「是你?」臉上分不出喜怒。
又補充道︰「你跟蹤我?」劍仍抵在她脖頸間。
藍兒定定看他,良久,伸手撥開脖子上的長劍,兀自走進房中床上坐下,嗓音帶著說不盡的幽怨︰「大婚將近,夫君卻來青樓尋歡,任是誰家的妻子都會好奇,迷得自己丈夫神魂顛倒的女子到底長個什麼模樣。你說,是不是?」
時已近黃昏,晚霞被拉得整齊的窗簾遮住,便把一腔溫暖的橘紅盡數潑在上面。桌前的女子放下手中的酒杯,探尋的視線掃過藍兒,挑了眉意外地望向江喻。眼中卻無半分怒氣。
柳眉,杏眼,綠衣。這女子並無任何驚艷之處,卻也長得讓人無話可說。標準的風塵女子,眉梢眼角落滿風情。原來江喻喜歡這種類型的?她默默鄙視了江喻的眼光,抬頭看他,卻被他眼中驟然卷起的驚濤駭浪嚇到。
真的是驚濤駭浪,藍兒還想再看得清楚些,他眸中已一片漆黑,方才的情緒竟像從未出現過。江喻看著她,兀地笑一聲,譏諷地重復︰「夫君?好奇?」
他彎了腰正對她,劍也重新回鞘,「那你現在,看清楚了嗎?」男性的氣息席卷而來,藍兒禁不住想後退,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強行按在床梁上,「你到底想要什麼?」
燭火晃動了一下。從江喻的手臂間,藍兒清楚地看到綠衣女子忍不住掩嘴輕笑了一聲。注意到她算不上是友好的目光,那女子沖她禮貌地一笑,然後語氣柔柔地對江喻道︰「既是江公子的未婚妻,我也就不打擾二位了。江公子想問的事,我們改日再談。」語畢便起身推門而出。
想問的事?藍兒在心中重復一遍,斟酌許久,盡量以一個妻子的語氣問他,「什麼事?」
手腕被攥得更緊,藍兒幾乎要吃痛叫出來。一室靜謐,夕陽照亮他半邊臉頰,江喻忽然松開手,眸中映出她執拗的臉,「你還不是我妻子。」語畢轉身,似是要走的樣子,藍兒不甘地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
江喻身形一頓,垂了眼看藍兒抓住他衣袖的那只手。見藍兒並無松手的意思,反而更用力地扯了扯,光滑的緞面被扯出幾縷印跡。他皺眉,看向藍兒,她正緊緊地將他望著。「這麼擔心我?」他突然笑一聲,那樣迷離虛假的笑意。不再試圖掙月兌,他順勢就著被攥緊的衣袖,一下將她帶倒在錦被中,他的一只手撐在她如瀑的長發旁,另一只繞著一縷青絲貼在勾起的唇邊,在她耳旁私語,「挽留我的意思是想,和我提前圓房?」
藍兒渾身巨顫,一時竟作不出什麼回答,只牢牢地盯住他的臉。視線交纏,她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涌動的□□,頓時更是不知所措,張了張口,卻一個字也發不出。江喻見狀低笑一聲,惡作劇般地輕咬住她耳廓,果然感受到身下人的異樣,「連這點犧牲都做不出,玉藍,你又憑什麼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他喑啞的嗓音自耳旁響起,滿滿都是了然。
沉重急促的呼吸,忽明忽暗的燈火,帳頂繪著兩只交纏的鳳凰。藍兒忽然側了身,冰涼的唇瓣劃過他火熱的臉頰,她伸手環住他,開口時是一片淡然︰「你不是問我想要什麼?我現在就告訴你。」
門外是漸近的腳步聲,大抵守衛已搜到此處,不多時便會有人進來。「我之前從未接觸過男女之事,也不知夫妻之間該如何相處。但其中一人若是生了異心,卻還不如不結了罷。相伴卻不相惜,相對卻不相知,這樣的婚姻又有何意義?
頓了頓,「我想要的,不過一個家。有著不足啟齒的小事,有著小卻干淨的小院,過著平淡安逸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你忙的時候,我可以在家里做了飯菜等你回來,好讓你一到家就能嘗到可口的飯菜。公子這一生怕是從未被人等過,應當不知道,這滋味其實是極其美好的。
「我不知公子有過怎樣轟轟烈烈的過往,鎖著一座空院如斯執著等待一個人歸來。但我卻曉得,茫茫人世,縱然再過刻骨銘心的悲歡聚散也終有一天會隨時光逝去,成為不可即的過往。平平淡淡雖不及跌宕起伏精彩,但我想,你一定喜歡。」
幾聲敲門聲響,守衛的腳步已停在門前。「我所求不多,唯一不過一顆真心而已。無畏情起,無謂情落。」
一顆真心……嗎?
「人道最難得是真心,若我想得你一顆真心,不知白姑娘可給得起?」時光仿若回到兩年前,茶樓樹下,扶桑花前,少年帶著隱隱期待的嗓音,被姍姍來遲的輕風繾綣著落葉打了個彎,盡數吹散在記憶里不知名的角落。
***
房門被大力推開,撞在牆壁上發出巨大聲響,守衛喊了聲「打擾江少爺了!」便魚貫而入。翻箱倒櫃許久無果,不得已來到床前。床簾垂著,隔著層層簾幔,隱約看見床中靜坐了一男子。
守衛小心翼翼試探道︰「江少爺?」
帷幔中的人「嗯」了一聲。
守衛舒了一口氣,見他沒事,解釋道︰「剛有一瘋女子打傷王少爺後便逃到二樓,江少爺沒受傷便好。」他倒還是有幾分腦子,自然知道眼前這人比王學文還要不好惹,匆匆道了個歉,便打算離開。
然而就在他轉身的剎那,他忽然瞥見江少爺身後錦被中隆起一側,像是還有個人。連翹早下了樓,還會有誰?當下停住腳步,密切觀察了一會,道︰「少爺……身後可是有什麼人?」
簾幔中江喻身形一絲慌亂也無,靜了半晌,悠悠開口,「你這是在,質問我?」
守衛嚇得當即跪在了地上,聲音打顫︰「小的不敢,小的這就出去。」
「滾。」江喻不緊不慢地吐出一個字,剛剛還氣焰囂張的守衛們立馬狼狽地滾了出去,離開時還不忘帶上門,枕夢苑果然是個貼心的地方。
待守衛走遠,藍兒才爬出錦被。一頭瀑布烏發被弄亂了少許,依舊不減風情。抬頭,江喻手中執了一個酒杯,大抵是剛剛桌上拿的,卻沒有听到任何動靜。又在心底贊嘆了一聲他的身手,江喻伸手把酒杯遞到她跟前,面無表情道︰「喝了它,我就相信你。」
酒杯輕晃,波紋轉了個彎兒,又游回杯中央,可以清楚看到杯底龍飛鳳舞的「枕夢苑」三個金色小字。藍兒想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波光粼粼的酒面倒映出他漆黑的眸,一閃而過的,難道是期待?
期待什麼?
兩人坐在錦被里,她瞧見桌上的酒杯果然少了一只。燈花 啪響,她這才驚覺已過黃昏,窗外再不見一絲暖色。黑夜欺身而來,房中于是更添昏暗,只听得他沉沉的呼吸,臉龐卻漸漸有些看不清楚了。
這酒里邊是什麼,藍兒不知道,但一定不會是什麼好東西。知他這是在試探她,她忽而松了眉,接過酒杯,遙遙舉杯沖他一笑,一飲而盡。
冰涼的液體順著喉管往下,意識抽離似乎是瞬間的事,她很快看不見眼前的一切,身體也軟綿綿的栽下。一只手止住她下落的趨勢,朦朧間,她似乎听見男子極輕地念著誰的名字,想听時,卻只听得下半句,一向沉穩的聲音此刻卻帶著說不盡的疲憊,像是一個迷途的孩子,無助地響在這漆黑的房間︰「……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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