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突然下了一場大雨,來勢匆匆,瓢潑雨水傾盆而下,黑夜中只听得水發了狠地拍打著地面,又重又急,似千萬馬蹄粗暴踏過湍急的長河,又似異族少女們踏水而歌,吵嚷了江府忘情閣榻上的男子。♀
男子身著白衣,墨發未梳,幾根散落在胸前。眼楮微閉,忽而又睜開,輾轉反側幾回,終于在滂沱雨聲中煩躁地一把掀開被子,隨手披了件外衣便下了樓。
下了樓卻不知往何處去。他幾乎是下意識想走向水月閣,又在腳步伸出去時生生止住了。幾朵水花在腳邊砰然炸開,玄色的鞋面沾了濕,幽幽透出些深色。他佇立在閣前,檐上的雨絲幾乎擦著他的鼻尖而落,肆虐的狂風掀得衣角啪啪作響。身上似乎還殘留著黃昏時女子淡淡的清香,被大雨帶來的清新氣味沖淡了少許。他隔著面前的薄如蟬翼的雨簾,朦朧地看向水月閣的方向。
無星,只隱約瞧見玉石柱撐起的飛檐,虛虛勾住暗黑天幕中的烏雲。雨聲更響,耳畔女子輕柔的嗓音卻未見一丁點模糊︰「……唯一不過一顆真心而已。無畏情起,無謂情落。」她是第一個向他要真心的人,也是第一個說這樁婚事沒有意義的人,他感覺自己就像個初涉情世的少年,被避無可避地驚擾了死寂的心湖,再一次蕩起細微的漣漪來。
記憶中也有這樣一個女子,容色傾城,如鏡花水月。他突然有些茫然,伸手穿過冰冷的雨幕,澆頭而下的水很快把手淋了個濕透,只留一泓清水留在手心。他倏地握緊,那水卻從指間里逸出,匆忙墜落,好似好不容易獲得自由的野獸,迫不及待地逃出獵人的手心。正如有些越想抓住卻越抓不緊的人。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仿佛在做什麼重大決定一般。良久,他轉身上樓,棗紅樓梯上留下兩道淺淺的腳印,只一會就干了。
他上樓後不久,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從牆角急速掠過,虛晃之間便出了江府大門,往醉仙樓而去。一個騰躍,人已立在朱木築的二樓窗沿之上。輕叩三聲,黑影翻身入內,昏暗之中有一低沉男聲響起,煞是好听︰「很準時啊。」
***
「小姐?小姐?」耳畔是誰急切的叫聲,一聲又一聲,焦急萬分。藍兒緩緩睜開眼,日光太亮,只看到一雙秋水漣漣的眼楮,一時竟分辨不出。良久,清翎的臉才在晨光中慢慢清晰起來。
已經第二天了嗎?藍兒揉了揉眼楮想坐起來,腦袋卻發昏似的沉。該死的江喻到底給她吃了什麼?她惱怒,卻突然想起什麼,一個激靈坐起,飛快打量了一圈房間,雕花大床,大得嚇人的銅鏡,擺了各式首飾的紅木桌,還有窗外可以瞥見的中心小湖,這里是……水月閣?
「江……我是怎麼回來的?」她幾乎是盡力忍住劈頭就問清翎江喻下落的沖動,好容易拐了個彎,但語氣中的情緒居然沒穩住,嚇得清翎渾身一抖。
「小,小姐是昨晚被江少爺抱回閣中的啊。昨日我與二黑在醉仙樓候了小姐好些時辰,也不見小姐回來。去枕夢苑打听,恰巧踫到江少爺抱著小姐出來。小姐,你是不是喝醉了啊?」清翎端了碗水,遞給藍兒。
抱著回來?藍兒注意全被這四個字吸引,全然忽略了清翎口中「我與二黑在醉仙樓候了小姐好些時候」這麼明顯的謊言,她接過清翎手中的水,冰涼的茶杯在觸到嘴邊時突然停下,藍兒腦中電光石火劃過一個念頭。怪不得她覺得昨日江喻要她喝酒這場景這般眼熟,那杯子分明就是她剛進門時江喻給那綠衣女子倒的酒!他……居然給那女子下藥?這又是為何?
排除了江喻後來下藥的可能性,只因她未聞到任何異味。像這類死不了人的迷藥,剛入酒時必有輕微氣味,除非是長時間後溶解了。如此短的時間,根本不可能有時間溶解迷藥。如此說來,只有江喻一開始就給綠衣女子下藥才說得通了。
可他這又是為何?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一點頭緒也沒有。藍兒干脆起身下床梳妝打扮,打算尋了個時間再去看一看江喻。
和往日一樣,她又選了套淺藍的曳地水袖百褶鳳尾裙。剛盤著發髻,門口的清翎突然道了聲︰「江少爺好。」
藍兒一怔,攥著發簪的手毫無預警地一松,潑墨長發如瀑布紛落而下,在背後散開。♀偏了頭,銅鏡中江喻抱著手倚著門,面上是一貫的迷離笑意,靜靜地盯著她看。她驚他今日怎有如此好的興致,態度大變地來尋她,卻不知是什麼事。思慮之時,驀然想起昨夜柔軟錦被中自己滿腔情意的告白,還有身旁江喻望著她意味不明的目光,當下心跳驟然加速,臉也火燒火燎般燙起來。她急忙垂了頭,青絲遮住她通紅的耳郭,卻仍是忍不住偷偷抬頭看了他一眼。
昨夜那一番情意滿滿的話,她不知江喻的心是否有被觸動,但她的心,確確實實被句中所描繪的一切產生了向往,畢竟,那一直都是她期待的生活。
若是真會有那麼一天,那麼即使拼盡全力她也要去爭取。
鏡中的江喻眸中閃過微弱笑意,並未走近,上下掃了藍兒一眼,道︰「你好像只穿藍色。」
語畢又補充︰「我听聞傳說中天上有七仙子,排名第六的仙女也總是穿藍色。」
藍兒一驚,這次是連玉簪都直接掉落到地上,清脆的一聲響,一串點翠珠花流蘇摔了下來,碎成四瓣。
清翎驚呼一聲,藍兒無比惋惜地拾起,這簪子便是昨日她與清翎一起買的那支。還好只是一串碎了,還有三串,藍兒怪自己不爭氣,只是听到這句話便驚得掉了簪子。重新將它別好,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她對著銅鏡中的江喻展顏一笑,「是啊,真巧。大抵她也和我一樣,尤其偏愛藍色吧。」
江喻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他今日破天荒地沒有穿玄衣,而是選了件緞面墨綠錦衣,這顏色實在巧妙,像是把世間山水之色全賦了上去,生動似有深淺流動。
她禁不住問︰「今日怎穿得這般……」
江喻直直盯著鏡中人,挑眉反問︰「不好看?」
藍兒想說「很好看」又說不出口,一句話在喉中上下了幾次也沒說出來。那廂江喻見她不答,私以為是默認,低頭打量了這新衣服一番,道︰「不好看我換了便是。」說罷便抬腳往門外走去。
「別……別別別!」她幾乎是情不自禁就叫了出來,待到江喻停住腳步狐疑轉頭,才發現自己已經下不了台,當下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思量了幾番,話未說出口臉已先紅起來,忙瞥了頭裝出一幅梳理的樣子,強裝淡定道︰「我沒說不好看。」又想挽回面子補充︰「你,你要是自己想換也無妨。」然後在江喻莫名其妙的目光中簡直有抽自己兩個耳光的沖動,她可算是明白多說多錯是什麼意思了。
好在江喻似乎被她第二句話引了主意,沒仔細研究她話中意味。門口的清翎卻吃吃笑起來,被藍兒瞪了一眼後急忙低了頭看自己的腳尖,卻仍是憋著氣使勁笑。江喻匆匆掃過低頭傻笑的清翎,看一眼藍兒,便轉身向外行去︰「走吧。」
藍兒把那破碎的青鳥點翠簪輕輕放進珠寶盒,又隨手拿了另一只簪插上,急急趕上江喻的步伐,還不忘問句︰「去哪?」
江喻回頭古怪地瞧她一眼︰「有新兒媳不去拜見公婆的嗎?」
藍兒一愣,頓時緊張起來,她居然把這茬給忘了!成親只圖個好玩,居然忘記了還有見公婆這一事!早听聞江痕是朝中重臣,在皇帝面前都極有話語權的人物,一定不是很好糊弄。若一會他們問起自己的家世背景,那又該如何是好?她可一點都沒準備,至少要留點時間給她想想吧。
且自她贏得比藝招親,還從未听得什麼關于大婚的布置。眼下江喻帶她去見江痕,怕是準備定下這樁親事罷,或許還得商量什麼成親細節,想到此處,藍兒當機立斷,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急道︰「等等!」
江喻身形一頓,轉了頭,眼神悠悠轉過藍兒拉著她的那只手,再轉水月閣中精心鋪置的幾方青石,最後才看向那一臉緊張的藍衣少女,饒有興趣地問︰「怎麼?」
藍兒平復了下心情,眼楮盯著湖邊幾塊大石,「我,我還沒準備好。」
「準備什麼?你在陸家不是應該就準備好了嗎?」江喻奇道。
藍兒抬頭瞪他一眼,他此時這般諷刺竟不似之前那般言語句句尖利刻薄,她驚他態度轉變怎如此之快,心底卻莫名冒出火苗來,自顧停了下來,聲音帶了些許疏離︰「可我記得公子昨日還疑心重重,三番五次說話中傷藍兒,今日便決定同藍兒成親了?」嘴角勾出一個嘲諷的笑來,「還是,是藍兒記錯了?「
江喻即將踏出通出水月閣的院門的腳猛地一頓,卻不曾轉頭。藍兒注意到他隱在袖袍下的手明明已經緊握成了拳,墨綠色的背影也微微顫抖起來,卻仍不見他動作。水月湖的幾條小魚歡快地吐了幾個水泡, 啪幾聲破滅,江喻終于回了頭,眸中是克制不住的疲憊,面上卻依舊是他一如既往的迷離笑意︰「我願意娶你,你不是應該很高興?」
日頭被瞬息的雲遮住,垂落一片陰影攏住他清冷的模樣︰「還是,你也是玩累了就準備離開了?」
藍兒怔了一怔︰「什麼?」
江喻卻不再理她,徑自踏出了水月閣,一路健步如飛,卻沒管藍兒還抓在他衣袖上的手。藍兒亦步亦趨地跟了幾步後,終于在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後端正了步伐,疾步跟上。
一路穿過薔薇垂簾的游廊,繞過青翠竹林的青竹園,兩人在異常沉默的尷尬氣氛中停在江芍所居的花芍院前,而花芍院沿著主溪再向東走幾里便是江痕及其夫人所居暮合園了。
此刻藍兒才算是魂靈歸位,驀然想起剛才被她一攪合拋在腦後的「見公婆」一事。眼見著暮合園在視線中逐漸逼近,她咬了咬牙,幾乎是把不用法力能使的勁全使上拽他,居然也沒拽動!甚至江喻連腳步也沒緩一緩!藍兒頓時無措起來,閉了眼想著就這樣罷,到時胡謅一番便是了!
可江喻的腳步卻在此刻停了,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另一個低緩的聲音,與江喻有七八分像,卻多了一分陰郁︰「大哥,好久不見了。」
江喻垂著的手忽然一緊,雖然很快便松開,但她仍是感受到身旁人微弱的怒氣。空氣中隱約有火藥的氣味,仿佛是硝煙初起的戰場,將士已拉滿了即將離弦的弓,仿若下一刻就會松手,送箭疾射而出。她微微睜了眼,入眼是鋪滿地的芍藥,從花芍院的木門里涌出,躥過鵝卵石鋪就的小道,擦過她的肩膀,如漲潮的海水洶涌躥向暮合園的大門。時正值酷暑,這院子里的芍藥居然全都開了,如火燒雲一般濃烈熱情,花瓣大張旗鼓地開著,幾滴剔透的露水牢牢抓住葉片的一角,上頭反射的日光近乎花了人的眼楮,乍眼望去如誤入了百花盛宴。
她低頭看這個素未謀面卻說她耐人尋味的男子,他近乎與一尺高的芍藥並肩,右臉頰上一道寸長的可怖傷疤,姿態優雅地坐在一把木質的輪椅上,扶著輪子的手隱在花海里,正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她吃了一驚,江芍居然是個殘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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