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合園顧名思義,暮合,就是夜幕將合之時。不知江痕取這名何意,但王安容卻覺得這名字有些不吉利,有點日暮西山,命數將盡的意味。
她不是很懂自家公公為何要取這樣一個不祥的園名。按道理來講,江痕作為唐國朝堂上極有話語權的右丞相,前途該是一片光明,應取個「鴻途園」這樣積極祥瑞的名字,但江痕卻沒有這麼做。這似乎不合道理。但這世上很多事都沒有道理可講,若是講得通那這世界該是亂了套。她一向猜不透江痕此人所想,大抵是在官場上模爬滾打了二十幾年,城府心機便不能用常人的思想來推斷。比如此刻,她坐在暮合園中靜候江喻帶著他的新媳婦兒,一邊巧笑嫣然地回答江痕對這個新兒媳的問題時,就有些意外。
照她所想,玉藍此人只是陸家遠房一個不知有多旁的一個旁系,照理,應是入不了江痕的眼。雖說當時是江喻一意孤行執意舉辦比藝招親,江痕也確然點頭應允了,可她心里總覺著,她這公公應該更偏向曹家的曹瓔珞。畢竟她可比玉藍門當戶對得多。
故當她把這般話如是向江痕說了後,江痕仍是不緊不慢地吹了吹手中端著的白玉杯,輕啜了一口,再把茶杯放到一旁的古木桌上,才抬眼看她,目光是上位者慣有的威儀,說出來的話卻八竿子打不著邊︰「這個玉藍,很會跳舞?」
王安容愣了一愣,著實沒想到江痕會如此問。她瞧了一旁慈祥看著她的江夫人,端茶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恭聲答道︰「是。」
江痕沉默一陣,忽而抬頭望著空無一人園門口,似在看天邊倥傯而過的浮雲,又似在看遠處如火燒雲一般夭夭的芍藥︰「既如此,便娶了罷。阿喻若是真喜歡她,倒也是樁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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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容听得一窒,說不出什麼話來,起身道了聲去尋江芍,便匆匆出了園門。她倒是有些失算了,想不到江痕如此看重門第的一個人今次竟這般反常。♀莫不是玉藍已先討得了他的歡心?
若是江芍也如江痕這般……她不敢再想下去。心里雖是滿滿地慌亂,卻又生出一分慶幸,說實在的,她其實不希望曹瓔珞嫁入江府,只因如此江家和曹家便成了親家,個中關系必會損害王家的利益。王家唯一一個兒子,也就是她的弟弟王學文偏生是個風流浪蕩的紈褲,不能成大器接了他爹的家位,只得將長女送進江府聯姻,實屬無奈之舉。然她作為王家安置在江府的探子,其實早在聯姻之前便對江芍生了心思,嫁入江府正是求之不得,但作為這麼一個尷尬的身份嫁進來,也正是她矛盾的開始。
她越想越慌張,急走了幾步來到花芍院前,忽听得人聲從半人高的芍藥間悉索傳來。好像是江芍和江喻。她頓時屏了呼吸,矮身躲在牆角,又往前挪了挪,才听得清楚不少。
傳來的卻是一道女聲,清亮不失禮儀,卻是那禍水的玉藍︰「……原是江芍……弟弟,初次見面,我是玉藍。」
江芍大抵是笑了一笑,語調平和,「見過嫂嫂。印象……深刻。」
深刻?!王安容當即氣得抖了一抖,這玉藍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傳言鄭國民風開放,如此看來盡是些放蕩不羈之人!她眼底迅速地掠過一抹狠厲,面色沉郁地忍了下來。卻听得那放蕩不羈之人也是微訝,猶疑不確定道︰「弟弟指的可是前日招親大會?若是如此,可是謬贊了。藍兒自幼習舞,也怕是只有這一項拿的出手,還讓弟弟見笑了。」
嬈嬈怒放的芍藥長得丈高,她從密密如森林的花梗間瞧見江芍磕在輪椅上的手指一搭一搭若有若無地敲擊著扶手,似是饒有興趣的模樣。一滴晨露從上頭的花瓣上墜落,一溜煙躲進他指尖。江芍停下手中動作,大抵是抬了頭注視玉藍,卻因視角問題無法看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有些鄭重有些調笑的聲音︰「確實是前日見的嫂嫂,卻不是在會上。自古貴人多忘事,嫂嫂怕是記不得,也莫要往心里去,給弟弟自個留個念想就好。」
那廂藍兒許是驚得說不出什麼話,畢竟江芍這話太過古怪。曖昧中帶了份幽怨,竟像許久不見的情人般竊竊埋怨。王安容听到此處,恨得緊緊握住拳頭,她起初自降身份為妾,本就恐慌江芍會變心,如今這玉藍不過才來了兩日,江芍便對她說出這般的話,叫她怎麼能不介意?
只是藍兒不曾反應,身旁的江喻卻是似是克制不住地道︰「你的傷不疼了?」語畢又涼涼地補充,「若你此番只是擋道來說些廢話,大可以利落地滾蛋。你那點心思爹或許不知,未必我也不曉得。」然後是芍藥花輕輕搡動,枝葉摩擦間帶起漸近的腳步聲。王安容生生壓下心底的震驚,她早知江喻江芍不和,卻未曾想到竟差勁得這幅模樣!一月前江芍右臉上的傷居然出自江喻之手!此刻再細細回想,之間在府中二人確實極少踫面,踫面也近乎不交談,她從未見過此時二人如此針鋒相對,想跳出來幫著江芍說些話,無奈眼前的花梗已被漸近的人影撥開,顯出一雙玄色鞋履及一雙月白長靴來。她再顧不得其他,慌慌張張地貓著腰往暮合園跑去,恐被發現。但那兩雙鞋卻突然停了一停,她未多想,只逮著這個時機向前沖去。
這個停頓,乃是藍兒拽著江喻停下。她起初只是自己單純地訝異,卻忘記自己仍拽著江喻的衣袖,這麼一停,自然是迫使江喻也不得不停下來,墨綠緞面被她扯得劃開幾段褶皺。江喻皺眉,看一眼藍兒抓住她的手,道︰「怎麼了?」
藍兒注視著江芍漸漸離去的背影,他的手轉著輪子慢慢向前踱去,看著有些吃力。剛才江芍與她擦肩而過時,她分明瞧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洶涌殺意。
好端端一張溫潤無害的臉上留了道傷疤,徒增恐怖,看樣子還是江喻所致,這兩兄弟不和也難怪了。只是她想不明白,江喻何故要傷江芍?還偏偏一劍劃在人家臉上?人家好歹也是你親弟弟啊,更何況還不良于行。江喻的心比她想象中要狠一些。
但多年後她再次回想如今這個時刻,著實是想給自己兩個巴掌。江喻心狠,或許是這世間最大的笑話。
她自顧思量,卻忘記收回目光。一旁的江喻見她痴痴望著江芍的背影,心底不知為何騰起一股莫名火,使勁兒拽了拽她,語氣頗不耐煩︰「看什麼呢?還走不走?」
藍兒回過神來,想問江喻為什麼,一時間又說不出口。這大概算是他們家的**。她想了一瞬,眼前忽然闖進一朵嬌艷欲滴的芍藥,含羞團身,宛如待嫁的新娘。亭亭玉體和著微風輕搖,似少女輕歌曼舞。她伸手輕撫芍藥花瓣,回了頭看江喻,嘴角不自覺抿著一絲笑︰「看不出江芍還是個挺浪漫的一個人。」
江喻似是怔了一怔,听清她的話後相當嘲諷地諷笑道︰「他也能擔得上‘浪漫’二字,我倒是頭一次听說。」
藍兒疑惑道︰「若不是浪漫之人,又因何費心力種這愛情之花?又何故費心力讓它們在八月開花?」
江芍冷笑一聲,自顧自往前走去,話語輕飄飄落在後頭︰「誰說種芍藥就是浪漫了?在青竹園時也沒見著你夸我君子。」
藍兒被他噎住,匆匆幾步跟上,想反駁,又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一時竟想不出什麼反駁之詞。江喻瞧她這幅模樣,以為她是委屈,腳步緩了緩二人並行,語調有些生硬︰「他自小有腿疾,芍藥根有鎮痛之能,他又喜愛園藝,無事便種些芍藥,這才使得芍藥逆季而生。」
這便算是解釋了。藍兒點點頭,有些細微的感動,鬼使神差般同他開起玩笑來︰「古往今來芍藥便是愛情之花,過幾日便是溱洧節,他也可省了買花的錢了。」
溱洧節是大涼的傳統節日,定于每年八月十八。溱洧節從古至今一直是單身男女表白的最佳節日,或是與相愛之人幽會的日子。芍藥作為愛情之花,自然成為示愛之物的首選。
江喻淡淡道︰「便是他不送,王安容也會自己來采。但他這方面向來做得很足,這種事兒他從來都很上心。」
他口中的「這種事」似乎意有所指,藍兒沒听出來,但一番玩笑話到他這兒又變得滿是嘲諷味,也的確是種本事。藍兒不禁想象起江喻正常講話是個什麼樣,但想象許久仍沒個結果,也許他一直是這麼講話的?不能吧,至少他對兩年前那個姑娘一定不是。她不知為何有些不甘心,垂了頭看自己和他步伐一致的腳尖,他的一步她足足要兩步才跟得上,咬了咬唇,她驀然出聲道︰「你和兩年前那個姑娘也這麼說話?」
玄色的鞋履猛地停了。她不得不抬頭看他,眼中帶了些自己都沒發現的執拗。風從二人之間招搖而過,吹得芍藥花海呼啦嘩啦直響。天色蒼茫,遠處勾勒出朦朧的青山,和江喻神色一樣難辨,他一雙眼如墨般幽深,許久沒開口說話。
藍兒想她這番話是說重了些,她似乎沒什麼資格這麼問。可面對江喻,竟是抑制不住。她從未愛過一個人,不知道愛一個人原是听到另一個人的名字也能情緒波動至此。那兩個人相愛時,又該是什麼樣子呢。
她料想江喻一定生氣了,尷尬笑了一笑,道︰「剛才是我不對,你……你且當我沒說過吧。」語畢加快了腳步急走幾步,卻听到他的聲音自身後沉沉響起︰「你沒錯。」
藍兒訝然回頭,江喻仍站在她幾步遠的地方未動。一片綠葉自他頭頂繁茂樹冠中栽下,悠悠躺在他肩頭。他似在看她,又似在看她身後嘩嘩流水的小溪,眼神意外的迷茫︰「你們不一樣……吧。」
明明是陳述句,他說來偏有一種不確定的意味,更像是個問句。既是問句,自然就要答,藍兒張了張口,卻不知道怎麼回應,但也許他並不需要回應。江喻求證似的復述一遍,像是在說服誰一樣。而後又像是猛然驚醒過來,低頭自嘲地掀了掀嘴角,快步上前,與仍處在發愣狀態的藍兒擦肩而過。
他的動作有點大,藍兒被他的力道撞得接連退後幾步。當時帶著些許心疼和驚喜的情緒被他這一撞登時灰飛煙滅,她兀自穩住身形,卻沒像往常一般發怒。回頭看那抹遠去的玄色身影,心頭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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