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竹在這里住了一個來月,已慢慢熟悉起來。♀
這里的房間都很漂亮,像那天那個人身上的雪白衣衫一般,又華貴、又精致。
屋中的擺設並不多,不過是一張桌子、一個擺放東西的架子、一個香爐、一張床、幾張椅子這樣必須的東西。
但是,每一樣東西似乎都經過了能人名匠之手,花紋雕刻無不細膩如生。
莊院本身的構造亦是雕梁畫棟、飛檐朱門、廊回水清。
還有一個很大的花園,種著許多自己不認識的花草樹木。
這房子似乎在一座深山之中,四面皆是山,也不見有何人來往。
自山上引來一灣溪水,在花園中自西向東穿流而出。
除了那天那個白衣人和那個身形瘦弱而眼神犀利的人,還有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
灑掃庭院、培植花草、洗衣做飯的另外還有兩個人,皆是三十多的男子。
千竹沒見過這里有什麼女人。
這段時間,千竹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房間里悶坐,偶爾在各處走走,並沒有什麼事做。
但是,這里的每一個人見了他,既沒有露出厭惡、冰冷的眼神,也沒有害怕得立刻逃走,或者恨不得立刻殺了他。
似乎在他們眼中,自己不過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孩,跟任何別的小孩沒什麼不同。
這里的人都很沉默,一天里難得听到他們說一句話。
也沒有小孩的玩意讓千竹玩耍。
若換了別的孩子,每天過著這樣寂寞無聊的日子,難免要哭鬧發瘋,但是千竹卻非常開心。
他覺得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
仿佛永遠飛行無法落腳的鳥,忽然找到了一個舒適安心的巢穴,再也不想飛走了。
只是,那個人說「你是我要的人」,這是什麼意思?
千竹偶爾會想起這句話來。
自己是誰?
他認識我嗎?
為什麼說我是他要的人?
思想一回,不明所以。
不過,沒關系。
比起被整個世界遺棄,有人要,哪怕只有一個人要自己,就已經足夠了。
這種感覺,比起身上這件嶄新、厚實的棉襖來,更讓千竹感到溫暖。
又過了幾天,白衣人把千竹叫到花園里。
今日,他卻穿了一身黑色衣衫,披著一件厚實的黑色大氅。♀
無論是里面的黑色衣衫,還是外面的黑色大氅,都精工紋繡了,黑色衣衫上繡的是一枝老松,黑色大氅上繡的是一條青蛇盤繞著一只老龜。
一身的玄黑,襯得他的臉色更為蒼白。
他的身體似乎並不太好,走不到幾步,已有些喘息。
千竹便扶他在石凳上坐了。
負責灑掃庭院的余伯在石凳上墊了一個軟軟的錦緞墊子。
「謝謝,余伯。」千竹對他道。
余伯並不答言。
「你不必這麼叫他,只叫他余興就是。」那人道。
千竹望著他,又望望余興。
那人也不解釋。
「你會些什麼?」對千竹道。
「我會掃地、洗米、做飯、還會劈竹條……」千竹道。
「好了。」那人擺擺手,示意他停下。
千竹便不再說下去。
「有什麼特別的嗎?」那人道。
千竹想了想,道「我會……讓枯了的草再、變綠……」
慢慢低下頭,拿眼瞥著那人,聲音越來越低。
「嗯?」那人盯著他看了一回,道︰「做來我看。」
千竹便走到一棵小樹前,摘下一片略黃的葉片。
閉眼凝神,體內那股溫暖柔和的氣流緩緩泛起,青光如霧,那片葉子果然又翠綠如新。
回身望著那人,見他微皺著眉頭,復又低頭不語,心下有些惴惴不安。
「站近一點。」那人道。
千竹便走近他。
那人抓起他手腕,把了一回脈,「咦」了一聲,抓起他另一只手,又把了一回。
放下他手來,盯著他細看一回,緩緩道︰「你可願跟著我嗎?」
「願意。」千竹忙答道,生怕他不知道自己是願意的。
「嗯。」那人微微點點頭,「自今日起,可隨我修煉。」
「修煉?是做什麼?」千竹從未听過這個詞。
「你體內可常有一股炙熱的氣流涌動不止?」那人問道。
「是。」千竹答道。
他只模了我的手腕就知道了?真厲害!千竹心想。
「這氣流竄動之時,你便會爆發出一股力量,那些普通人,怎是你的對手。」那人道,聲音平靜中隱隱透著些欣喜,「不過,你尚不知駕馭之法,所以被這氣流左右,迷失心智,不分敵我。」
千竹被他說中心事,想起爹娘哥哥之事,又流下淚來。
「我說過,跟著我的人,是不能哭的。」那人淡然道。
千竹忙擦干臉上淚珠,將將要涌出的淚水硬生生忍了回去。
「如今我便教予你駕馭此氣之法,此後這股力量便會听你調遣,為你所用。」那人道。
千竹聞言,歡喜不已,立刻跪在地上,口稱︰「師傅。」
從前也曾見過別人拜村中老人教授編制竹器之法,知道有這麼個禮數。
「叫尊主。」余興在旁道。
「無妨。」那人卻道,「起來吧。」
千竹高高興興地爬起身來。
「這修煉之事非易,要吃些苦頭,你可受得了嗎?」那人道。
「受得了。」千竹抬眼望著那人,脆生生答道。
「嗯。」那人點點頭,又道︰「你體內尚有另一股氣流與之相沖,若任他自由,他日必會兩敗俱傷,深受其擾,我須與你封印了它,免生橫禍。」
此言必指的是那股溫暖柔和的氣流了。
千竹雖不明白這二者為何相沖,又會有怎樣的後果,但此時,這人所說所言,千竹無不願意听從。
所以便朗聲答道︰「好。」
「站到中間去。」那人言道,緩緩站起身來。
千竹便站到花園中間。
那人伸開右手,手中忽然多了一把三尺余長的黑色手杖,杖頭上精工雕琢著一條碧青長蛇和一只深綠的老龜,那青蛇的長尾正繞在老龜身上,與他黑色大氅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那人舉起手杖,念動咒語,只見青蛇眼中射出一道青色光芒,比方才自己的那道青光要深一些。
這青光將千竹整個籠罩在內。
千竹只覺這光芒將自己完全罩住,身體中某種東西正在慢慢下沉,沉到一個很深很深的地方,然後,再也感覺不到了。
光芒消去,千竹看看自己手腳,並沒什麼變化。
「你叫什麼名字?」那人收了手杖,對千竹道。
「千竹。」千竹答道。
「既跟了我,就不要再叫這個名了,以後就叫幽絕吧。」那人道。
這房子里各人的名字千竹也都知道了。
那個身形瘦弱眼神犀利的人名叫暗听,四十多歲的男子叫莫行,除了余興的另一人叫鄭得。
至于白衣人,千竹從未听過他的名字,只听別人都稱他為「尊主」。
「忘記那個名字,就是忘記你自己。以後,你就是我的人。听懂了嗎?」尊主望著他,淡淡說道,那種不可抗拒的威嚴隨時伴隨在他的聲音里,仿佛是與生俱來的。
「是。」千竹無形間,也覺得自己本就應該這麼做。
自此日起,尊主便將修煉的心法教給他,他便也每日刻苦練習。
不過月余,果然覺得身體中那股炙熱的氣流呼之即來,散之即去,已能掌控自如了。
當那股炙熱的氣流在自己的控制下隨意游走時,原來那股隨之而起的、讓自己感到寧靜、安詳的氣流已不知去向,他只感到在那股炙熱之下,自己血熱心火,不論什麼東西,都可將其化為飛灰。
這日,向來無人來往的莊院忽然來了兩個人。
一個圓臉微胖,眼細如縫,五短身材;
一個身高五尺有余,精瘦干練,一雙手修整得極為干淨。
幽絕本在院中苦練,余興來叫他,他便來到大廳。
尊主已在廳中主位坐了,暗听與莫行一左一右侍立在後。
來的兩人向尊主行禮,雙膝跪倒,雙手伏地,頭點到地叩了三下。
如此三次。
幽絕自更名之日起,平日里每日晨間亦要去尊主房中與尊主請安叩頭,每日是一拜三叩。
暗听、莫行及余興、鄭得亦是如此。
今日這二人行的卻是三拜九叩的大禮。
「勿橫拜見尊主。」圓臉微胖的道。
「奚忍拜見尊主。」精瘦干練的道。
「起來吧。」尊主道。
二人便起身立于原地。
勿橫先對尊主拱手道︰「遲越國順天國主已于三月前崩逝,由三皇子燕胡知即位,擬年號為承天;長烈將軍上月告病,已經月余不曾上朝;御風國儀妃誕下第五位皇子,取名重明,儀妃之父進為兵部中書侍郎;南進國丞相被奏貪腐黃金十萬兩、白銀五十萬兩,已誅滅九族,原尚書令黃程遠繼相位……」
「御風國征南將軍的四子如何?」尊主喝了一口茶,望向勿橫問道。
「兩個月前打傷了其兄長,如今仍被禁在府中。」勿橫低頭拱手道。
袖中取出一個卷軸,恭恭敬敬呈上。
莫行上來收了,仍立于尊主身後。
奚忍亦拱手道︰「尤龍國明威將軍與遲越國戰于恆業,相持三月有余,雙方互有損傷,尚未知其果。仙樓國已向南進國求和,四月前已送彩鳳公主入和宵城,封敬誠妃。當今三皇子突發惡疾,已于七天前薨逝。永平帝悲痛成疾,尚在病中,寧葭公主三周歲慶生宴也因此取消。」
「此子生來體弱,料他不能永壽。」尊主緩聲道,「人生如煙雲易散,悲痛又有何意?」
「是!尊主與天同壽,是我浣月國大幸。」奚忍、勿橫二人皆拱手稱道。
「與遲越國的戰事如何?」尊主問道。
「十天前已傳來捷報,伏奕伏擊得勝,立下軍功,尚未封賞。輔國大將軍曹裕德上月初十落葬,蒙匡已受封。」奚忍答道。
說罷亦取出卷軸呈上,莫行上來收了。
尊主立起身來,走至身後高牆前,暗听等四人皆趨于其後。
幽絕立于四人之後。
尊主回頭對幽絕道︰「過來。」
幽絕便走至他身後,垂手而立。
尊主指著牆上的一幅圖畫,對幽絕道︰「這就是浣月國。」
幽絕來這莊院沒幾天,就已經發現正廳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圖畫,幾乎將整面牆盡皆遮去。
上面歪歪扭扭的畫著些線條,還有些山、小旗子什麼的,不知為何物。
此時尊主所指之處,確實寫著兩個字,但幽絕並不認得。
「浣月國在東,北鄰御風、西接明丹、尤龍、南有遲越、南進、仙樓,這些不過是相鄰之國,西方、南方尚有無限廣闊的疆土,待我回到淨月城,再拿下周邊各國,定會長驅直入,幽絕、」
尊主指點著圖畫上的各個國家,回頭向幽絕道︰「他日你必能助我成此霸業!」
幽絕陡聞此言,不知作何反應。
「你與我同樣,天賦使命,有你相助,何愁天下不歸?」
尊主目光熠熠地望著幽絕,他的眼楮向來深如幽暗的滄海,此時卻散發出灼人的光彩來。
幽絕被他這光彩照得熱血躁動,似乎感到自己生來就是為了這個人的這一個目光。
「是,師傅!」他鄭重地點頭。
雖然他還絲毫不能明白,自己將要做的是什麼事,這件事究竟會帶給這個人間多大的混亂。
尊主望著他,露出了自見他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這個微笑只微微一現,淡得就像天邊一絲隱約可見的雲彩,但對幽絕來說,卻是如此清晰、如此珍貴……
「讓子卿回馳天莊來,他的事以後由玉溯接手。」尊主側頭對勿橫道。
「是。」勿橫恭敬領命。
與奚忍即刻便離了莊院,下山而去。
七天後,另一個人來到山莊。
長衫玉面,手執玉簫,靜如無風古樹。
同樣與尊主行了大禮。
于是,幽絕每日除修煉之外,便隨此人學習識字念書。
稍長時,子卿便將各家學說、史書典籍、兵家所用皆授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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