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伯還在車邊目送著錦縭。她已經和上官若風並肩走出去很遠了。錦縭目視前方,她對上官若風說︰「與其總是想著高攀一棵大樹,不如挺直了自己的腰板,將自己鍛造成寧折不彎的精鋼。一味地玩弄權術,總歸不是什麼好路。」
「這是錦司令對區區鄙人的忠告麼?」上官若風也沒有看她。
他們兩個還在走著,那黑色的大門不遠了。
錦縭輕笑︰「上官總督身為一省總督,想著強省強軍,卻總打一個女人的主意。真是滑稽。」
上官若風沒說話,他也笑一笑。走到車站的大門前邊了,有衛兵過去推開了大門。錦縭從門口往里邊望過去,大門直走便是候車大廳。大廳的門關著,什麼都看不到。她回頭看一眼黃伯,黃伯朝她點頭致意。錦縭也點一下頭。她忽然問上官若風︰「說吧,你打算把我怎樣?殺掉,還是……」
上官若風站下來同她說著話,兩人像是閑聊的老朋友。「錦司令放心,我不會把你怎樣。你的所有行蹤一直都在郎坤北的眼皮子底下。包括現在,我和你談話,他過不了多久也會得知。我只不過是,還想做一次最後的努力,給你們制造點麻煩而已。」
上官若風的語氣輕描淡寫,說出來的卻是令錦縭全身的寒毛都在喧囂的話!「你還嫌我們的麻煩不夠多麼?你還真是個好哥哥,為了你妹妹的幸福,也為了上官家能攀上郎家這課高枝,可真是沒少了費心勞力!」
上官搖頭︰「我自來便知道若雪與他,沒戲。只不過我還想著激他一把,看他真正怒極之時,會對你做出什麼事兒來。我可听說之前在上海,錦司令就差點死了的。哦,對了,後來他也出了車禍。或許是命不該絕,否則的話,我上官的勁敵,可就一下子少了兩個。」
錦縭只覺得自己的腦海轟一聲炸開了。她已經踏進了大鐵門里邊,鐵門也已經在她身後合上……她的腳下沒站穩,晃了兩晃。
上官若風笑起來︰「郎兄這人倒也真是,對付敵人手段用得狠,對付女人則更狠。就算作為一個男人,我也很難想象他當時該是被你氣成什麼樣了呢?我也想不到,他那樣對你,你竟然還能像現在一樣纏著他。不過我能肯定的是,錦司令今後的日子一定不好過。」
然後一路進了候車室,錦縭都未曾說出一句話來。上官若風走得很慢,在刻意等著她。她的腳步剛邁上候車室的階梯,天空就下起了冰涼的雨,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腳後。錦縭忽然停住,轉過身,伸手接了幾滴雨水。
「哦對了,彤玉動用黃家的人來打探郎坤北的行程安排,我就讓底下的人順口說了,並且把時間說早了半小時。郎坤北的火車,是八點半開。我提前請錦小姐過來,是打算教錦小姐安生地待在候車室里。別出去,千萬別出去。」
雨水吧嗒吧嗒地落下,在她的手心里濺出了幾滴小水花,砸得手心有些癢。她縴長細瘦的手指一收,將雨水攥牢了在手心。她的手指蜷曲著,越攥越緊,手背上凸起了三條清晰的筋脈。單薄而執拗。
錦縭猛地轉頭看他,帶了惡寒地質問他︰「上官若風,你怎麼配與笑安齊名?你怎麼配稱謫仙君子?分明就是偽君子真小人!彤玉怎麼就嫁給了你?」
「且慢!笑安?路笑安?錦小姐還沒忘了他吶!」上官若風放聲笑出來︰「哈哈哈,你說這話要是落到郎坤北的耳朵里,錦縭你就百口莫辯了!」
錦縭狠狠地甩掉手心里的雨水,從上官若風身邊走過去,進了候車室。候車室里空無一人,正對著月台的門敞著。月台底下,鐵軌之上,雨幕之中,安安靜靜地臥著一條列車。像一條黑色的蟲。
上官若風隨意挑了一座單人沙發坐了進去。他的腿翹著,頭枕在靠背上,看著錦縭,斂了笑,鋒芒畢露︰「一會郎坤北來的時候不會進候車室,他直接上車,火車直接開走。他本來也沒打算帶上你,但是我猜,他心里也是期盼著的,或者說是為了證實一些什麼——你如果會追上去會抱住他的大腿不松手,沒準他心一軟,再一舍不得你,也就帶你走了。但是,如果你就一直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而縮在這里不出去的話,無論是出于什麼原因,他都勢必更加恨你。恨你入骨。你不要想著還能與他有任何可能復合。」
錦縭好像已經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她冷靜而克制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上官若風隨手一指,劃出了一個圈。錦縭隨著他指過的方向看過去,都是候車室與入站口以內的隱蔽區域。她的心里,波瀾起伏著。
「無數把槍對著你,也對著郎坤北呢。錦縭,你要是敢踏出這個候車室一步,你會立馬被射成刺蝟。並且,槍子不長眼,我不保證不會傷到郎坤北。你也知道,我很盼著他死的。」
說完話,達到了目的,上官若風揚長而去。腳步聲比槍聲都震耳。那不是上官若風一人的腳步,而是很多人的。
隨後,從雨幕中傳來了汽車馬達聲,數不清多少輛車子在一起響著,轟鳴著像是絞肉機,活活絞碎她的每一寸血肉!錦縭抱住了頭,捂住了耳朵。她的手死死扒著耳朵,那樣柔軟而單薄的耳朵都要被她擰掉了,但是她還是能夠清楚地听到大鐵門開合的聲音,整齊的步伐聲,鏗鏘有力,風雨無阻。不做一絲停留。
那些腳步聲繞過候車室,直奔月台走去了。
錦縭忙撲過去,手貼在玻璃窗子上。雨越下越大, 里啪啦打在窗子上,窗子模糊了,她看不太清了。
郎坤北本來走在最前邊,可是他走得快,身後又有人給他舉著傘,很快他的身影就被後邊跟隨的人擋住。這一隊人只有郎坤北的頭頂上有一把傘,他身邊也有一把。
郎坤北領著一群人走上月台,但是並沒有急著上車。他們停下腳步。郎坤北對上官若雪一點頭。
上官若雪知道自己該走了。她也點一點頭︰「你走吧,路上小心。」
郎坤北轉身。車門口的梯子已經放好了,只要登上去,進了車門,只要等著後邊的人都重復著這樣的動作,都上去了,列車便可以開了。
上官若雪默默地避開了幾步。她凝視著郎坤北的背影。盡管有傘遮著,他的衣服還是被淋濕了不少。雨絲隨著風一道傾斜著。她的身上也濕了一大塊。
可是上官若雪瞧著,郎坤北還是沒有急著上車。後邊的這一大幫人便都跟著站在雨里等著。
他好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等了兩秒。漫長的兩秒。
「郎北!等等我!」錦縭不顧一切地沖出來。她手里提著一把傘,一把雪白的蕾、絲洋傘,卻根本沒有打開。她整個人都暴露在雨里,任雨無情地淋著。
這一刻的錦縭,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舍生取義的英雄。憑著一股子孤勇,她就這樣迎著槍口走了出來。
可是她等了好一會,都沒有槍響。雨水打在臉上冰冰涼涼的疼。原來她還活著。
她開始挪動自己的腳步,朝郎坤北走去。
她穿著一條竹葉青色的洋裙,洋裙繁復疊綴,腰間收的極細,裙擺散開來,像是一朵綠色的牡丹花。而雨水一淋,那綠就更蔥翠了,在這雨幕之中黯淡的一方天地里那樣的顏色格外醒目。她迎著風雨,走得艱難。
這在風雨中凌亂了的花兒。凌亂而不肯屈服。
也不管他身邊的人是否給她讓路,她帶了凶悍的,用蠻力推開一個又一個擋在她前邊的人。最後她要推開的那個,是上官若雪。
錦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她繞過上官若雪,避之如蛇蠍。她走到郎坤北身邊。
吹過來一陣風,雨下得更大了,像是天上潑下來的一桶豆子,一股腦地打在雨傘上,砰砰砰直響。像機關槍似的。
李子林的手上一個不穩,風把傘給吹飛了。于是郎坤北的具體位置,暴露在了所有暗線埋伏的狙擊手眼前。
錦縭的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的心更加不安起來。
郎坤北忽然轉頭看她。雨從他精短的發上淌下,從他的發跡額角匯聚成一條條溪流,嘩啦啦地流淌下來。像眼淚似的。
郎坤北的眼前蒙了水簾,他無法睜得開眼,便眯著眼楮瞧她。郎坤北說︰「你不該出來。」
話音剛落,槍聲響起。
錦縭的世界一瞬間安靜了。沒有雨聲沒有風聲,沒有彈殼墜地聲,沒有子彈破空襲來聲。
可是她分明辨別的清楚,子彈是從她對面的方向,朝著郎坤北打來的。
好像有什麼聲音從她的耳邊消失不見了……明明響起來過的,短促而高昂的一聲,隨即那聲音就不見了。那是上官若雪的痛呼聲。
子彈打來,擋在郎坤北身前的,是上官若雪。
錦縭望著郎坤北的臉,淚如泉涌。
要她說什麼好?她的第一反應也是要過去擋住的。用血肉之軀抵擋子彈的銳利。用一條命換下另外一條。
而在這樣的危險時刻,每個人都會做出自己的第一反應。那是最真實的內心表達。
李子林的第一反應是推了錦縭一把。他也想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少爺的身體。可是他離得遠,完全來不及。而錦縭是站在少爺身邊的。李子林也為自己的動作吃驚不已。不過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少爺不能死。
而郎坤北的第一反應卻是……
錦縭的淚水與雨水混合在了一起,她哭著哭著突然笑了出來,連哭帶笑地望著郎坤北。最後便是一直傻笑著的了,一邊傻笑,眼楮里一邊涌出來一波又一波的,咸咸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