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相府,已是晌午時分。
師父、沈湄、沈洛三人正圍坐在花園里賞花品茶。沈洛傷重未愈,裴少卿特意恩準他在家休養,最近一段時都不用上朝。至于沈湄,她來相府的次數比去太醫院當值的次數還要多,自是不必說。╮(╯▽╰)╭
我將笏板與奏折交予管家,快步走過去坐下,道︰「師父,徒兒回來了。」
師父遞來一杯清茶,微笑道︰「喝口茶歇一會兒,很快便能吃飯了。」
沈湄端詳我一陣,問道︰「扶相氣色不太好,可是身體不舒服?」
我心道,你每次見我,除了說我臉色不好還會說點別的嗎?面上卻是和善地笑道︰「最近政事繁忙,有些勞累罷了。我的身體一向很好,不礙事的。」
「若扶相得空,不如讓下官替扶相請個脈,開些藥方調理調理身體。」她這話雖是對我說,余光卻時不時地掃向師父。
我心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但礙于顏面,卻也只得笑道︰「那便有勞沈太醫了。」說完,立刻向沈洛使了個眼色︰你快管管你妹妹,再這麼三天兩頭地往相府跑,誰還敢娶她?
沈洛面無表情地搖頭,用眼神對我說︰管不了。
我︰管不了也得管,長兄如父呀。反正你最近歇息在家,不若趁此機會替你妹妹選個好夫君,如何?
沈洛︰由她去。
我︰那也不能天天來相府報到,這里絕對沒有她的良人!
沈洛無奈地攤手,一臉我真的不想管的模樣,端起茶悠悠然地喝了起來。我登時氣結,心生一計,清了清嗓子道︰「書蓉!」
「噗——」
一口茶全噴出來,沈洛那張原本冷清如霜的臉微妙地紅了。我心底暗笑,這二人之間果然有奸|情。沈湄忙不迭替她哥哥擦拭茶漬,一臉莫名。
沈洛狀似無意地瞥了我一眼,說︰「管。」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
師父︰「?」
我笑眯眯地岔開話題道︰「師父,今日皇上下令將王氏一干涉案人員停職,說要徹查賑災金被劫案,一切都如您所料。不過,大理寺丞王清賀說,那枚玉玦是他與王清婉一同游湖時不慎弄丟的。王國師似乎也很不服氣的樣子,還暗諷徒兒妖言惑上、蒙蔽聖听。師父,您說這事會不會果真是冤枉了他們?」
沈洛抬眸看看我,復看看師父,神色忽然變得有些意味不明。
師父搖頭,淡淡道︰「狗急跳牆,不必理會。」
見他答得篤定,我便也不在追問。
十日之後,東廠暗衛在大理寺丞王清賀的府中搜查出了那遺失的四萬兩賑災銀,由我親自點對無誤之後,送還國庫。
人贓並獲,在如山的鐵證面前,王氏百口莫辯。
我對王清賀此人尚算了解,他並無真才實學,不過是受父輩蔭庇方得入朝為官。除了愛逛逛青樓、喝喝花酒之外,並無其他大過錯,平日里做事也算得上是謹慎。若說他有能力和魄力密謀劫走賑災金,委實教人難以置信。
消息一經傳出,舉國上下一片嘩然。外戚黨素來橫行霸道,百姓早已敢怒而不敢言。人們紛紛指責王氏為國之蠹蟲,甚至有人聯名上書,要求裴少卿嚴辦涉案官員,絕不能姑息養奸。
事發後,王國師氣得當場暈厥,險些撒手人寰。王子琪則揮淚斷腕,親自將王清賀綁了送往刑部受審。審訊過程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總之王清賀非但認了罪,還主動交代了十余名同謀。這些人大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小角色,顯然是替罪羔羊。
劫走賑災金形同篡國,原本是誅連九族的大罪。然,裴少卿念在王子琪大義滅親、王清賀認錯態度尚好,加之有王太後為其母族求情的份上,最終只是判了王子琪與同謀充軍塞外,並未將其處以極刑,更不曾禍及滿門。除王國師之外,其余在朝為官的王氏子弟一律貶官三級,罰俸一年,以儆效尤。
但回頭仔細想想,此案仍有諸多疑點。
比如,王氏是從何處得到行程路線和暗衛分布圖的、出現在臨安城的遙輦人與他們有何關系等等,這些王清賀都沒有交代。♀再者說,案發之後,江南全境戒嚴,四萬兩紋銀數額如此之巨大,要避過所有人的耳目從江南運回京城幾乎絕無可能,他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我總覺得他認罪認得很是蹊蹺,也曾向師父問詢。
但師父卻說︰「王國師父子是何等的精明,倘若此案與他們無關,他們為何要認罪?外戚黨的勢力盤根錯節,朝中以及地方都有他們的人,要取走路線圖和分布圖簡直易如反掌,要瞞天過海運回賑災金也並非難事。」
就這樣,一切塵埃落定。
然而,此案還未徹底平息,朝中波瀾再起——原本是皇後不二人選的王清婉,因弟弟是賑災金被劫案的主謀而受到牽連,降為柔妃。
「聖德五年,歲在辛亥,五月二十日,皇帝詔曰︰茲有王氏之女清婉,明敏賢良,譽重椒闈,德光蘭掖。朕昔在東宮,嘗聞雅名,令其侍從左右,弗離朝夕。賞其貴而不恃,謙而益光,亦知其少而婉順,長而賢明。特立為柔妃,擇日冊命,欽此。」
先前的聖旨作廢,由禮部重新起草,復交由我審批。我再三通讀,覺得沒什麼問題,便將聖旨交給小喜子,道︰「就這樣吧。讓欽天監擇良辰吉日上報禮部,準備側妃大典。」
「奴才明白。」小喜子接過聖旨,並沒有直接離開,遲疑一瞬,道︰「扶大人,皇上近來心情不大好,每天都說沒有胃口,不肯用膳。下朝之後便把自己關在御書房,直到深更半夜才回玉芙殿就寢。奴才擔心長此以往將有傷龍體,您的話皇上一向听得進,您若是見到皇上,定要好好勸勸他才是。」
提筆的手驀然一抖,墨汁滴落在奏折上,緩緩氳開。
「在我心里,不是隨便誰都配得上皇後之位,有資格與我並肩執手的,只能是我所愛的女人。」
身為帝王,自然不能讓愛與不愛左右自己的決定。但裴少卿的性子我再了解不過,他不願做的事沒人有可以強逼。因為不愛,他終究沒讓王清婉坐上皇後的位置。
只不過,即便那個位置不屬于王清婉,也絕不會屬于我。
心下滋味萬千,有無奈,有酸澀,亦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自那日以後,他便再也沒有與我單獨說過話,交流僅限于上朝的那幾個時辰。他每天都無比幽怨地盯著我看,看得我心里直發毛。幾次三番想要跟他說些什麼,卻終究開不了口。
他要的我不能給他,多說也無益,不過是徒增傷感罷了。
我扶額道︰「這麼大的人怎麼就不能接受現實?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搞什麼絕食抗議?幼不幼稚?」
小喜子苦巴巴道︰「扶大人別這麼說,皇上心里難過著呢。」
我無力地揮了揮手,道︰「好了,大人我知道了。若得機會,我會勸皇上的,你回去吧。」
小喜子走後,我一人獨坐在書房中。奏章上的字我一個也看不進去,眼前反復浮現出那道側妃聖旨上的詞句。不知為何,心里竟是空落落的,隱約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嫣兒,又在想什麼?」
听得有人喚我,我這才回過神。抬頭望見師父正月白風清地站在門前,白袍衣袂翩然,唇畔的微笑柔若春風,教人一時忘卻煩惱。他的手中握著一枚錦盒,有八寶瓔珞點綴其上,顯得精致小巧。
我忙笑道︰「發呆罷了,沒想什麼。」
他緩步走進來,一撩衣袍在我身旁坐下,溫聲道︰「奏折都批完了嗎?」
「還沒有呢。」我望了一眼堆積成山的奏折,頗有些喪氣地搖頭。思量一瞬,又道︰「師父,我朝選官制度積弊已久,先帝為集中皇權而分化事權,推行恩蔭制度,官員舉薦人才的權力被無限制的放大。王氏之案再次暴露恩蔭制度的種種弊端,徒兒打算上書皇上,趁此良機將師父沒有完成的官制改革進行下去。」
師父贊賞地點頭,道︰「嫣兒,你已經很有主見了,往後大可不必事事征求為師的意見。若想要做什麼,只要是于社稷百姓有裨益的,便放開手腳去做,知道嗎?」
「徒兒知道。」
長久以來,我總是喜歡依賴著師父,喜歡在他的庇佑下無憂無慮地生活。如今,我終于能獨當一面,也是時候成為他的依靠了。
師父將瓔珞錦盒打開,放到我面前,微笑道︰「這支珠釵是送給你的,看看喜不喜歡?」
我定楮一看,只見那支珠釵由羊脂白玉精雕而成,通體瑩潤通透,釵頭是一朵妖嬈盛放的重瓣蓮花,一枚碩大的珍珠瓖嵌其上,光澤細膩溫潤,柔亮似星辰。
我頓覺萬分驚喜,道︰「師父,為何送這麼貴重的禮物給徒兒?」
「這枚珍珠是為師的母……娘親留下的遺物,再過半個月便是你的生辰了,為師知道你素來喜愛珍珠,便命人打了這支珠釵送給你。」
我想了想,還是將錦盒推回他跟前,說︰「師父,這支珠釵徒兒很喜歡,但既然是師父的娘親留下的遺物,還是應當由師父好好收藏。師父惦記著徒兒的生辰,徒兒已經很開心了。只是這份禮物太過珍貴了,徒兒承受不起。」
他抿唇微微一笑,道︰「這不是一枚普通的珍珠,有滋陰補血、美容養顏的奇效。只有放在姑娘身上,它的效用才得以發揮,為師一個大男人,留著它也沒用,不過是白白浪費了寶貝。況且,為師本就打算將這枚珍珠留給你,你且收下吧。」
我頓覺受寵若驚,感動得眼淚嘩嘩。半晌,猶疑道︰「師父真的打算把這枚珍珠留給徒兒?」這可是他娘親唯一的遺物啊。
師父點了點頭,道︰「來,為師給你戴上。」說完,取出珠釵小心翼翼地插在我的發髻上,抬手間,一股淡淡的清香自他的袖中飄散出來,一時間,教我心跳加速,面頰燒燙。
戴好後,他含笑端詳良久,旋即將我拉到銅鏡前,輕柔地扶住我的肩,道︰「覺得怎麼樣?」
視線落在銅鏡上,我驚覺自己面色甚是緋紅,仿若撲了三層胭脂,再無心思留意珠釵。師父站在我身後,與我靠得極盡,近到彼此呼吸相聞。
我有些心猿意馬,慌道︰「好……好看。」
他一瞬不瞬地望著鏡中的我,溫潤的眸中盈滿笑意,竟是極為動人,仿佛連稀世珍珠都失去了顏色。良久之後,輕聲道︰「十年光景,恍若彈指一揮間。想不到,我的嫣兒竟已出落得這麼美了,美得足以讓任何男人為之傾倒。」
第一次听到師父夸我漂亮,心里自然歡喜得緊。我低頭赧然道︰「徒兒不過是蒲柳之姿,一點都不美,沈太醫和王柔妃她們都比我美。」
他淡淡笑道︰「在為師心里,你便是最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