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一案再度牽出官制弊病。
先前有考生聯名上書質疑科舉考試的公正性,舉報部分考生提前獲得試題。經徹查,乃是吏部官員徇私舞弊,在印刷加密時偷偷抄下試題,並高價出售,導致試題泄露。主謀對所有罪行供認不諱,並交代了十余名同謀,既有吏部的高管,亦有協同銷售實試題的地方官員。
裴少卿龍顏震怒,嚴辦了一干涉案人員,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雖說其中沒有王氏的人,但那主謀卻是王國師的門生,因此外戚黨再次受到沉重打擊。
我不失時機地上書重提官制改革之事,得到裴少卿的欣然應允,恩蔭制度由此廢除,那些受家人蔭庇而得以入朝為官的官宦子弟一律貶官三級,視政績提拔。此外,自明年起,每年加開科舉三場,除進士科之外,再開殿試和明法科,以律令《刑統》大義斷案,為的是選拔一批頗有能力辦案能力的官員。
恩蔭制度廢除,損失最大的莫過于王氏。因此,外戚黨與相黨的斗爭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知為何,王國師一口咬定是我師父命題時故意泄露試題,之後栽贓嫁禍給他的門生。每日早朝總要與我爭鋒相對,我說一他偏要說二。但凡是我的提議,不論對錯,他統統堅決反對……雖然絕大多數情況下他的反對都是無效的。
我對此頗為無奈,只得委婉地提醒他︰「本相听說西洋那邊有種病叫做「被迫害妄想癥」,癥狀與王國師的表現非常相似,得病之人常常妄想有人要陷害自己,終日惴惴不安……王國師老是覺得本相師徒二人要加害于你,這是病,得治!」語畢,留下氣得臉色煞白的老狐狸,施施然遠去。
與此同時,欽天監測算六月初一乃是良辰吉日,遂將側妃大典定于那天舉行。此前,外戚王氏受到了接二連三的打擊,是以百姓對王清婉這位後宮第一妃並不看好。
六月初一那日,上午帝妃巡禮帝都,下午祭天禱告,具體的繁文縟節由禮部安排,我要做的只是帶領百官在神明台恭候聖駕。
未時一刻,我準時達到神明台。
出乎意料的是,神明台周圍除了當值的侍衛,並沒有看到任何官員。♀我心生疑竇,莫非是我記錯時間了?掏出詔書一看,上面寫的確是未時一刻沒錯啊。究竟是我來早了,還是百官來遲了?
我推開神明殿的大門,里面也是空無一人。放眼望去,唯見一片幽寂,裊裊香煙悄無聲息地彌散開去。
神明台位于皇城的至高點,是供奉許國歷代帝王和股肱重臣的地方。我此前並不曾來過,首次步入其間,不由得深深地為眼前氣度恢宏的景象所折服。
我緩緩地走過狹長的回廊,虔誠地瞻仰歷代帝王的畫像,從開國的太祖太宗,到文帝裴覽、武帝裴昀,再到第一位女皇裴慕雪,最後到先帝裴若海,只覺心生敬畏,閉上眼,仿佛還能觸踫往昔那些崢嶸的歲月。
正當我欲轉身回頭,掛在先帝畫像旁的另一幅畫像卻不期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畫中少年生得膚白若雪,風神朗潤,與先帝極為相像。
大皇子裴少桓。
若我沒記錯,這位裴少桓應當是先帝的元妃所出,听聞他極為聰慧,三歲誦遍詩詞,五歲通讀文選,九歲時便能將一干大學士辨得啞口無言。只可惜,他十歲時便與母妃一道莫名其妙地燒死在遺珠殿了。倘若他當時活下來,粗粗算來,現在大概也有二十三四歲了。他是第一位以皇子身份被供奉在神明台的人,足見先帝對他有多寵愛。
我盯著裴少桓的畫像許久,忽然覺得他有些面善,仿佛曾經在哪里見過,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襲上心頭,似有什麼東西在腦中一閃而過,快得我來不及捕捉。
正當我神思怔忡,一陣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我回過頭,裴少卿負手靜靜地站在我身後。
今日他身著黑紅袞冕龍袍,華貴雍容,廣袖上繡有金龍騰躍,舉手投足之間皆是帝王氣度。此刻,他的眸光一片深靜,形容有些憔悴,分明比前幾日又清減了不少。
我上前叩首行禮,他迅速將我扶起來,我奇道︰「皇上,您不是應該與柔妃一道巡城的嗎,怎麼會在神明台?」
「朕沒去,小喜子扮成朕的模樣巡城去了。♀」
我微微一愣,無奈地笑道︰「皇上,您都要成家了,怎麼還是這麼率性而為?微臣听小喜子說,您近來茶不思飯不想,晚上睡不安生,大約是心里很不好受。不過是立個妃子罷了,皇上不該這麼任性。」
「小喜子還是這麼多事。」他的唇畔勾起一絲笑,極淺淡,卻也極苦澀,「小嫣,朕還以為你不再關心朕了。」
裴少卿頭驀然一顫,我忙別過臉掩飾自己的異樣,笑道︰「皇上這是說的什麼話?一日為臣,便要以君為綱,微臣時刻心系皇上的龍體。」
他沉默良久,並未接我的話,卻是直截了當道︰「朕故意修改了給你的詔書,旁人都是未時二刻到,只有你是未時一刻。」
「為什麼?」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見你一面?怎能與你單獨說說話?」他略走近幾步,逆光而立,面上神情難辨。「小嫣,我知道,這段時間你一直在躲避我,上朝總是低著頭,若非我點你的名,你根本不會抬頭看我一眼,下朝之後也總是搶先離開,好像怕我留你說話似的。我……我就真的有那麼讓你生厭嗎?」
沒想到我的一些不經意的舉動,落到他眼里竟然成了刻意逃避。我低下頭,看著彼此交疊的身影,眼眶不覺濕潤,「皇上誤會了,微臣並沒有躲避皇上,只是……」
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罷了。
裴少卿聲音微啞,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把王清婉降為柔妃嗎?」
心里明明知道答案,卻不能說出來,只因為明白說出來對彼此都沒有好處。我咬了咬唇,道︰「微臣自然知道,大理寺丞王清賀密謀劫走賑災金,罪同篡國,皇上體恤王氏多年忠心耿耿,對其從輕發落。但皇後乃是一國之母,理應身家清白,絕不能與亂臣子賊有所牽連。皇上將王清婉將為柔妃,大概是出于這樣的考慮吧。」
「我不相信這是你的真心話,這一回你是故意裝傻,對吧?」
「微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小嫣,我問你最後一次,你可願做我的皇後,與我並肩共看江山沉浮?」
我深吸一口氣,堅決道︰「後宮不得干政,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規矩,我輩怎好壞了規矩?微臣身為丞相,斷然沒有入主後宮的道理。皇上,列祖列宗都在看著呢。」
裴少卿抬眸環視四周的畫像,忽的悵然一笑,道︰「我早知道你會拒絕,早知道……說到底,只能怪我太懦弱。若我早些對你袒露心意,早到在國子監時便將你緊緊捉住,讓你留在我的身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畏首畏尾,一再地試探你,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你說是不是?」
喉頭不覺有些哽咽,我抬起頭,那雙熟悉的鳳眸依舊深亮迫人,卻毫不掩飾悲痛與苦楚,一瞬間便灼燙了我的心。
我苦澀地笑道︰「皇上,有些早已注定的事,並不是時間早晚可以改變的。」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有意中人,曾經很多次猜想究竟是誰能得你青睞,我猜過沈洛,猜過國子監的同學,卻獨獨沒想到會是那人……也對,我再早也早不過他……」
我默然不語,並沒有否認他的話。
「我並沒有輸給他,我只是輸給了時間……」他凝視著我,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如若你我間沒有可能,你與他便更不可能在一起。我們之間好歹只是君臣之別,你們之間卻是有著倫常之隔。小嫣,你可要想清楚。」
想清楚?怎麼沒想清楚,就是因為想的太清楚,所以才不會後悔。從我意識到我喜歡上師父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們之間不會有未來。但即便如此,我還是不願放手,哪怕只能一輩子看著,那也足夠了。
殿外隱約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人語聲,大概是未時二刻就要到了。
我強自收斂情緒,沉聲道︰「皇上,時辰將至,該準備祭天了。」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裴少卿依然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竹,仿若被定住般一動不動。寂靜空曠的神明殿內,他的聲音顯得尤為堅定清晰。
他說︰「扶嫣,朕的後位將終生為你而虛懸。」
祭天大典開始,裴少卿與王清婉並肩站在神明台上,他戴上了旒冕,垂下的玉珠掩去了他眼底的情緒。
我率領百官站在台下,遙遙向帝妃跪拜。自始至終,我一直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態,腦子里像是被人塞了棉絮,無力思考。幸好我早已熟讀禮制,按部就班地跟隨著禮官的指示焚香、誦經、叩拜,倒不至于出亂子。
祭天結束後,已近黃昏時分。
我只覺身心俱疲,恨不能倒在床上蒙頭就睡,奈何稍後還要參加晚宴,並與帝妃一齊觀賞煙花盛會。我本就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加之裴少卿方才的那一席話,這場側妃大典于我而言便更是無比煎熬。
剛走下神明台,忽然有一名宮人來報,道是相府的人有要事向我稟告,此刻正在宣武門外等候。不知為何,不祥之感如潮水般洶涌而來,莫名地感到心驚肉跳,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我硬著頭皮稟過裴少卿,匆忙趕到宣武門。果不其然,管家正神色焦急地站在馬車旁,一副天塌下來的模樣,素色衣袍上竟沾了點點殷紅的血跡!
甫一見到我,他立刻老淚縱橫道︰「小姐,方才有一批蒙面刺客殺進相府,府里的侍衛抵擋不住,老爺遇刺受傷,沈大人為救老爺也受了重傷,您快回去看看吧!」
腦中轟然作響,我登時大驚失色道︰「怎麼會這樣?師父傷得重嗎?有沒有請太醫?刺客捉住了嗎?」
「小人派人去請過太醫了,這會兒大約已經到相府了。老爺受了兩劍,傷得重不重還不得而知,沈大人拿下了一名刺客,那人不肯交代幕後主謀,咬舌自盡了。」
我听得既驚且痛,心急如焚!師父本就奇毒未解,身體虛弱,哪里還承受得了那兩劍?多的我不敢想,唯盼那只是皮肉之傷,千萬不要傷及要害。
我不敢再有絲毫遲疑,利索地爬上馬車。驚痛之余,我咬牙起誓——若讓我知道是誰下此毒手,我定要將他千刀萬剮碎尸萬段,以償師父所受的苦楚!
馬車一路疾馳,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回到了相府。
原本清靜雅致的花園變得一片狼藉,滿目殘花敗柳,刀劍兵器散落一地,隨處可見打斗的痕跡。
作者有話要說︰啦啦啦啦,我會說小嫣終于看到師父的真面目了嗎╮(╯▽╰)╭
來來,這章看到熟人的親們來拍個爪~hoho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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