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迎新常常會作一個相似的夢。她總能在夢里見到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用稚女敕的聲音喊著,妹妹,妹妹。
夢都是反的呢,我哪有姐姐呀。周迎新常這樣對自己說。
但是她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不叫周迎新這個名字,至少具體叫什麼,她想了很多年也想不起來。曾經問父親自己是否改過名,父親總是諱莫如深地說,沒有呢,我們新新一直都是叫這個名字。
算了,不去想這些不實際的了。還是想想今天能否多采回一些茶呢。難得今年收成不錯,近期若是踫上大雨,那可就虧大了。
「小媳婦,你是要去采茶葉嗎?」一出門便听到有人故意拖長了聲音叫她。特別是那聲「小媳婦」叫得讓人听著頭皮發麻。
頭都不用抬就知道是劉陽那個家伙。
劉陽的臉上帶著痞痞的笑容,染著金黃色的頭發下垂至眼楮,招搖至及。左耳上面打了三個耳洞,帶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耳釘。薄薄的嘴唇常常揚成魅惑的弧度,不知道他是在笑還是習慣動作。身上的衣服上面總是自帶了很多風一吹就叮叮響的鏈子,听著極不悅耳。常年穿著肥大的哈韓褲,或者低襠褲,讓人覺得實在浪費布料。更難以接受的是,他竟然常常穿著兩只同款不同色的鞋子,一只黑色加一只黃色,或者一只紅色加一只白色。以為他是什麼鞋子都買兩雙不一樣的顏色然後刻意交錯顏色穿著,但又實在沒有見過他換過另外那兩只不同色的。實在搞不懂他。
撇開這不倫不類的裝扮,他長得倒是挺好看的。「長得好看」是迎新對劉陽的最高評價。很多年來,劉陽常在假裝生氣時撅著嘴撒嬌地對迎新說︰「你不是說我長得好看麼。」
常常拿他沒辦法。
「是的,我要去采茶了。」迎新轉過身,抬頭望比他高了快一個頭的劉陽說。怎麼會長這麼高了,明明小時候曾和我一樣高過。
「啊,小媳婦,爺今天心情好,陪您去采茶如何?好!就這麼定了。」
「你能別這樣叫我嗎?听著多羞愧。」
「怕什麼,你遲早還是得嫁給我的。對吧小媳婦。」
「我可沒說這話!你可別影響我的名譽。」
「你不是說我長得好看麼?」劉陽一邊撒嬌一邊從迎新手里接過簍子系到自己腰上,那畫面看起來極不協調。一身的奇裝異服配上這個茶葉簍,完全是不搭調。
又是這句話。說不過他了。迎新不作聲。轉身便朝茶園走去。
多年以來,從心里還是感激劉陽的。他比自己大上幾歲,從小便像一個哥哥一樣保護在自己。在學生時代,若是有調皮的男生欺負自己,劉陽必定會出手和他們大打一場,最後掛著一身傷回家听著外婆的數落。
那時候迎新才剛剛上小學,不過五歲光景。迎新的爸爸常對劉陽開玩笑說,劉陽啊,以後我把迎新嫁給你作媳婦好嗎。
「小媳婦」這個稱呼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在這個小小男子漢的心中,突然滋生了一種責任感和一種擁有感。他突然就覺得迎新以後一定會嫁給他的,他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小媳婦。
那時候,劉陽的父母在縣城里忙著創業,劉陽就被寄養在他的外婆家,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陪著迎新一起去村里的小學上學,然後放學時和她一起回家。那條路,整整一起走了五年,直到劉陽小學畢業上了鎮上的初中。
「劉陽啊,你給我講講大城市的故事?」迎新用渴望的眼神望著他。
「這是完全可以的小媳婦。但我先講講我的名字的故事怎麼樣?」
「你的名字能有什麼故事呀。這麼普通的一個名字。」
「小媳婦所言極是。正因這個名字普通,才讓我如此苦惱啊。」劉陽開始故作深沉,「迎新,你說說看,你認識幾個叫劉陽的人?」
「不多,也就三四個吧,你就是其中一個。」
「看吧看吧,小媳婦。我問過無數的人,我問他們,在你們認識的人中有沒有一個叫劉陽的呀?大家都會說有。就說我自己吧,就認識除我之外六個叫劉陽的人。初中同學一個,高中同學一個,藝術班中一個,美院同班同學一個,隔壁班一個,就連我美院畢業前那一屆學生會副會長也叫劉陽。」
「這不是挺好麼。劉是大姓,叫劉陽的人多也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可我是多麼與眾不同小媳婦你看不出來?我長得這麼好看那些劉陽有我長得好看嗎?」
又來了又來了。迎新很想知道自己從前為何要說這樣一句話,讓劉陽這家伙一直念念不忘。
「但我注定是要成為這個世界上最頑強的劉陽的。」劉陽說道。
這話听起來非常耳熟,但又一時想不起在哪里听到過。
「哎,算啦。小媳婦你一定得記住,我可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劉陽哦。」
迎新瞥了他一眼,繼續采茶葉。
「不過說認真的,小媳婦,我以後可能沒有這麼多時間來找你了。我已經畢業了,我要開始工作了。」
「留在c城嗎?」迎新問道。
「恩,是的。留在c城。但我一定會每天給你打電話,一有時間就回來看你。你可千萬不能移情別戀啊!」
「別鬧了。從小到大被你調侃夠了啊。」
我說了所有的謊,你全部都相信。這一句,我愛你,你卻總不信。
劉陽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小媳婦,你沒有走出過我們這個縣,你沒有出去見過大城市的美麗,但是總有一天,我會要把你帶出這個村子的。我上學的c城,是一座美麗的城市。有著大江、大河和大山。那里的人特別多,有的溫和,有的暴躁。這幾年在c城美院上學,我見到了很多的美麗的女孩,但在我心里,沒有人能比得上你。」
「你有什麼特別要好的朋友嗎?」迎新深知,在劉陽深情款款抒情的時候,轉移話題是最有效的。
「有啊,我有一個關系非常鐵的兄弟,當然,沒有和你的關系鐵啊。我們在本科班就是同學,後來又在一起念了研究生,三年前我們有一些同學來過這邊寫生的呢,他也來過的。畢業時他辦了個畢業畫展,還被評為了優秀畢業作品呢。我就是準備和他一起在c城辦一個畫室的。」明知迎新的伎倆,但還是順著她的話回答了她。
「他叫什麼名字?」
「江岸邊。因為他家住在長江岸邊,又正好姓江,便被取名江岸邊了。不過小媳婦,你最好趕緊忘記這個名字。因為你只能記得我的名字,哈哈!」
「那我還記得我爸的名字呢。」
「啊,那倒沒關系,記得岳父大人的名字是應該的。」
「懶得理你。」迎新每次總會被她嗆得無話可說。
「迎新,你的英語還在學嗎?」劉陽小心翼翼地問道。
「恩。還在學呢。按照你教我的方法,還在每天堅持著。我總想著如果我高考那段時間沒有突然生病,說不定也能考上大學呢。」迎新每次提及于此,總是黯然神傷。
這時候往往轉移話題的就是劉陽了。
「等你英語學得非常好了,你就到c城來找我。我帶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呢,也可以留在那里,找一份英文翻譯的工作。這樣,我就每天都能看到你了,真是期待啊!」
迎新的心里很清楚,高中以後,如果不是劉陽鼓勵她繼續學習,她或許就真的打算就這樣做個采茶女在父母身邊過一輩子了。她總是覺得自己好像去過很遠的地方,總是覺得自己應該有過另一個名字。但她總又會自嘲的對自己說,那恐怕是上輩子的記憶沒有完全忘記吧!
下午迎新回家的時候,劉陽像個小跟屁蟲一樣跟著。迎新的媽媽陳宜已經做好晚飯,爸爸周禮安正站在門口等她回來。
周禮安對于女兒周迎新是極寵愛的。十九年以前,迎新出現在他的面前時,他就覺得和這個孩子非常的有緣。雖然當時的迎新一直在哭鬧,他竟然一直覺得那哭聲都非常悅耳。
那時候,周禮安和陳宜夫婦因為結婚幾年而總未能懷孕而苦惱。也想過領養一個孩子,可陳宜總擔心會因為不是親生的而心存隔閡。直到有一天有一個男人帶著周迎新主動找上門來,稱自己在路上撿到了這個小孩兒,听當地人說他家沒有孩子,便上門詢問是否願意抱養這個小孩。
剛開始時,周禮安是不怎麼情願的。突然出現這麼一個小孩子,若是來路不正怎麼辦?然而就在他抱住這個小女孩兒時,他改變了主意。他突然沒來由地覺得這個孩子與自己無比親近。就好像從前就見過一般。
于是極力說服了妻子,領養了這個小女孩兒。取名周迎新,希望她能迎來新的生命。
那時的迎新還只有一歲多,還無法記事。她記不住自己曾經叫什麼名字,甚至也分辨不清眼前的是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但是他們對自己確實是像對親生女兒那樣寵愛啊。
多年以來,除了偶爾問及父親自己是不是改過名字,迎新再也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份。然而同村的很多上了年紀的人都清楚,迎新並非陳宜親生。然而善良的山里人從不曾對迎新說過這件事情。
「爸,我回來了。」迎新還沒有走到門口就給爸爸打招呼。
「岳父大人,我也來了。」劉陽一起摻和著。
周禮安並不答應劉陽,只是笑著說︰「回來了呀,快來吃飯吧。」
飯桌上的陳宜和周禮安都甜蜜地望著迎新大口吃飯,周禮安不時的給女兒和劉陽夾菜。劉陽應時應景地說︰「岳父大人,咱們可約定好了呀,我現在不能常常回來,您可不能把迎新嫁給了別人。」
「劉陽啊,你準備留在外面工作了?不回來接你爸媽的班了?」周禮安問道。
「是的,我準備留在c城了。等我穩定了,我就來提親,把迎新也接到c城去。」
沒有人注意到周禮安的眼楮暗淡了下去。c城。那個令人傷心的城市。
「不行,我不同意迎新去那麼遠的地方。」周禮安斬釘截鐵地說道。
劉陽只以為是周禮安舍不得女兒出遠門,便笑道,「岳父大人您放心,我會對迎新好的。」
「對她好也不行。」周禮安一點兒也不讓步,飯還沒有吃完,就站起來朝屋外走去。
多年以前因為周禮安的支持,劉陽才敢稱呼迎新小媳婦從不改口,迎娶迎新也是遲早的事情。而如今周禮安的態度怎麼突然轉變了?
這讓劉陽覺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