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望定春曉,皺眉說道︰「什麼-春華-,你在喚誰?那日我便覺得你甚是古怪,說吧,你究竟是什麼人?又為何三番五次來尋我呢?」
他口氣平淡,疏離中尚帶有一些敵意,春曉心中難過,忍耐半晌,低聲答道︰「沒什麼,小弟,我並非歹人,只是,只是你像極了我的堂弟,我又與他失散多年,對他甚為牽掛,故此總想多看你幾眼罷了……」
春華听了眉頭微皺,雖然心中仍有猜疑,但見春曉神情淒楚,卻又不好再說什麼,正在遲疑,春曉已經回轉了心思,勉強笑道︰「雨順弟弟,你,你每晚都會出來抓泥鰍麼?」
春華輕輕點頭︰「是啊,現下正是抓泥鰍的季節,爹爹又極愛吃此物,而且爹爹說了,這也是對我的一種試煉……」
春曉聞言一怔︰「試煉?這話怎麼說?」
春華正要回答,卻不知听到什麼,急忙低低「噓」了一聲,又側耳靜听片刻,忽然飛速轉身,伸手入水,捉了兩條肥美泥鰍出來,展顏笑道︰「今晚運氣真好,這兩只比近幾日抓到的那些都要大呢……」
春曉此時恍然大悟︰「原來你是依靠耳力來抓泥鰍的?」
春華將手中的泥鰍放進竹簍,隨口答道︰「是啊,爹爹說了,習武之人,必要眼觀六路、耳听八方,而且耳不練不聰,眼不練不明,白天練習眼力,夜間自然便要練習耳力了。舒愨鵡」
听他句句不離爹爹,春曉不覺露出苦澀笑意︰「原來如此……雨順弟弟,你爹爹的武藝很高強麼?你那日不是說,他平素以拾荒為生?」
春華連連點頭,頗為得意地說道︰「那是當然,我爹爹現下雖以拾荒為生,但拳法劍術無一不通,還時常教我研習兵法呢。」
他的語氣旋即轉為低沉︰「只是,只是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如今耳力不好,與旁人說話時,只能用心看人的口型……」
听到「兵法」二字,春曉心中惶惑,正要細問,春華忽然抓住她的手臂,一邊向旁推去,一邊低聲說道︰「我爹爹來了,他素來不喜我與外人講話,你快去那邊躲躲罷。」
春曉還未及反應,已經被春華推到荒草叢中,她只得就勢蹲下,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果然,片刻之後,那日見過的拾荒老人遠遠走來,向春華朗聲笑道︰「順兒,今日收獲如何?」
春華懷抱竹簍送到老人面前,微笑說道︰「爹爹請看,這些泥鰍足夠兩日的酒菜了罷。」
老人低頭看看,滿意地點了點頭︰「你不過出來半個時辰,便已捉了這些,看來你的耳力的確長進了許多……好,也時候教你些新本事了,自明日起,你就隨我去林中學習騎射吧。」
春華聞言大喜︰「真的?太好了!這幾日我總在家中練習步法,來來去去不過那樣幾招,委實無趣得緊呢。」
話一出口,老人的臉色便沉了下來,春華自知失言,急忙放下竹簍端正站好,歉然說道︰「爹爹,我,我並非……」
老人並不理會,只是淡淡地伸出一只手臂︰「過來抓我。」
春華還要解釋,老人嚴厲地看他一眼,春華便收住了口,略一遲疑,深施一禮︰「爹爹,順兒得罪了……」說完,他猛然發力,向老人的上臂抓去。
靜寂的河灘之上,春華頻頻出招,老人閃轉騰挪,他們動作極快,直看得春曉眼花繚亂。
轉眼之間十幾招過去,春華莫說抓住,竟連老人的衣衫也未踫到半分。
草叢中的春曉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在梅林鎮時,春華跟隨秦伯學武三年有余,按照秦伯的說法,春華天資過人,業已出師,可如今在老人這里,卻完全像個初學的孩童一般,及至最後氣性上來,只知猛撲亂撞,全無章法,越發落了下風。
正在驚疑,忽听老人口中輕斥︰「胡鬧,去!」話音剛落,還未看清他的招式,春華已經「哎喲」一聲,狼狽地撲倒在地。
見弟弟摔倒,春曉險些失聲驚呼,急忙伸手掩住口唇,春華卻已翻身坐起,耍賴般地坐在泥地之上,嘟著嘴巴說道︰「爹爹,你欺負人,這些招式我竟從未見過……」
老人瞥了春華一眼,收回手臂,淡淡說道︰「學武之事,學的是章法、門道,並非那些招式套路,人生短短數十年,難道
你還能看盡天下的招數不成?竟然說出這樣的蠢話來,可見這些日子你都是白學了!」
春華聞言垂首不語,老人輕嘆一聲,接著說道︰「罷了,學習騎射的事情先放一放,你還是專心研習步法吧。」
春華低低應了一聲,怏怏站起身來,老人沉吟片刻,低聲吩咐︰「跟你過了這幾招,我也覺得肚餓了,你先回去準備晚飯吧。早間我買了豆腐,你便將那泥鰍與豆腐一同炖了,待會兒給我下酒。」
春華忍不住向春曉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遲疑片刻,提起竹簍轉身離去。
春華走後,春曉更加屏氣凝神,老人卻兀自站定,似乎並不打算就此離開。
春曉正暗自著急,老人忽然輕嘆一聲,低低說道︰「姑娘,請你出來說話吧。」
春曉吃了一嚇,下意識地掩住口唇,老人卻接著說道︰「咱們既已見過,前次楊某又多有得罪,姑娘不必拘泥,只管出來便是。」
他已說到如此地步,春曉只得出了草叢,拂去身上的草葉灰塵,勉強笑道︰「老人家說的哪里話,您不只救起了春華,還代春曉照顧弟弟多日,春曉心中實在感激得緊……」
老人這回並不否認,他微微頷首,淡淡開口說道︰「不錯,當日順兒落水,恰逢我在永清河下游,見他昏迷不醒,便將他救了回來。」
說到這里,他的面色微微一紅︰「楊某對順兒甚是在意,見到家人來尋,一時亂了心神,故此當日才會狼狽而逃,實在有失體統,還請姑娘原諒。」
他旋即看了春曉一眼,語氣中不無贊賞︰「姑娘一介女流,竟能一路找尋至此,想來資質也不尋常,難怪順兒昏迷之時,口中時常呼喚-姐姐-,對你念念不忘……」
春曉听了幾乎下淚,再顧不得許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人家,求您看在我們姐弟自小失去雙親的份上,就此放了春華,讓他隨我回家鄉去吧。他受傷失憶,需要精心調養,否則萬一落下病根,我,我……」
老人沉默片刻,緩緩搖頭︰「我既將他留在身邊,自然便會為他醫治,實不相瞞,我先前請一位杏林聖手看過,你弟弟頭部受創,從前的事已盡數忘了,此病藥石無效,只能靜觀其變,姑娘,你且將他放下吧,如今只有雨順,已然沒有什麼春華了。」
春曉拼命搖頭,淚落如雨︰「不,不,就算春華以後都不記得我,我也要好好陪伴他、照顧他……」
老人悲憫地望著春曉,待她收住淚水,才平靜說道︰「姑娘,你可知你這弟弟是位武學奇才麼?」
這個話題太過突兀,春曉一時怔住,良久才點頭答道︰「知道,在家鄉時,春華便拜了師父,那位師父從前……」
話還未完,老人已經擺手說道︰「那人根底不錯,可惜出身行伍,未免太過中規中矩,若是教教尋常孩子也便罷了,在順兒這里,他卻遠當不起這-師父-二字。」
見春曉低頭沉思,老人接著說道︰「一別多日,姑娘可曾發覺順兒有何變化?」
春曉思忖著回答︰「他好似又長高了些,身體也越發強健了。嗯……春華原本是個心思頗重的孩子,現下與在家時相比,仿佛變得開朗了許多……」
說到此處,春曉驀地明白了什麼,心中悲喜交集,垂首不語。
老人緩緩點頭︰「好,那我再來問你,除了照顧好他的飲食起居之外,你在其他方面對雨順可有幫助?以姑娘現下的境況,如今究竟是他離不開你,還是你離不開他呢?」
春曉無言以對,自重生那日起,她便事事為春華打算,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反過來變成弟弟的負擔。思前想後,忽然悲從中來,哽咽難言。
見春曉如此,老人長嘆一聲,換上溫和口吻︰「春曉姑娘,人生在世,取舍自定,冷暖自知,現下雨順已然長成,姑娘且放一放手,由他去吧。」
魂不守舍地回到客棧,春曉倒在榻上,輾轉難眠。
程松朗杳無音訊,失憶的春華又跟隨高人學藝,而除了被旁人視作「巫術」的接生之法外,自己可謂身無長技,今後的路,究竟該怎麼走呢?繼續活著,又是為了什麼呢?
正在苦思,院中忽然傳來幾聲細碎響動,春曉一驚而起,思忖片刻,來到門前查看。
此時已近寅時,昏暗的天光之下,春曉遠遠望見花秀雲胖大的身影,只見她緩緩走到一扇窗前,站在原地久久凝望,不知在看什麼。
想起白天時花秀雲的奇怪表現,春曉心中一動,披衣下樓,輕輕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