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寡瘦的脊背略微一直,回過頭來,抬起胳膊肘向門外揚了揚,嘻嘻呵呵道︰「昨晚舍里聚會,邀我去……」
「甚麼社?」我打斷她,一邊走近,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最後把目光鎖在她那雙沾滿泥濘的黑布鞋上。
「書友舍,大人沒听過麼?」她一臉嬉皮道。
我心說,小樣的,還給我打馬虎眼,一邊點頭道︰「听過。讀書人的伊甸園嘛,我一直想加入,可惜沒良友引薦,要不,改日,你帶我去見見組織?」
她微頓,接著笑道︰「其實也沒甚麼啦,無非是愛好單一窮困潦倒的讀書人聚在一起打發寂寥。在她們當中,我這個衙門狀師,算是混的比較體面了。咱們衙門內外事務繁多,大人您抽不出時間的。」
她是為我著想,還是故意搪塞?哼哼,三言兩語就想把我打發,我哪有那麼笨。
我仰眼一笑,平道︰「我們可以晚上去啊,休班時間,不忙的。」
她當下結舌︰「這,這……哎呀,大人,總之那個地方不適合您,您要是覺得休班無聊,我可以帶您去別的地方消遣,喝茶啊、寫生啊甚麼,干嘛非得往……」突然停住,像是不小心說漏嘴。
我冷冷一笑,眼風朝她鞋面一掃,冷道︰「干嘛往山上跑,是不是?」
她馬上低下頭,兩只腳尖翹了幾下,小小動作,定是心虛的表現。接著,抬頭故作輕松,一面帶笑,道︰「大人,屬下無知,不懂您在講什麼,請為屬下指點一二。」
我抬眼直道︰「賢人聚會,無非是吟詩作對,暢聊天文地理,你這兩腳泥巴,倒像是從田里作業回來,似乎,不符合常理呢。」
她一下子慌了神,手從袖筒抽出來,指著門外,磕磕巴巴︰「我,我真的……不信,您問問……」
「好,你指個名字,我馬上親自去問。」我故意逼道。
「我……」她支吾著,心虛看我一眼,急忙移開。
不知她到底在隱瞞什麼,但可以斷定她心里一定有鬼。如此,我更是不能放之任之。
可她又是個倔脾氣,硬逼是沒甚麼作用,得剛柔並濟。
心念微轉,我心平氣和,道︰「秀才,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像你這樣,臉上寫滿了做賊心虛,嘴上還要逞強。當然,也許這個比喻不恰當,但是,你此刻的表情,除了那個四個字,我想不出其他詞匯來形容。」
我說著,頓了一下,繼續道︰「我問你,除去我頭上烏紗和這身官袍,你覺得,我這個人,值不值得信任?」
她眼中,三分空洞,三分茫然,還有幾分復雜難懂之意,點頭恩道︰「值。」
「那你,信不信得過我?」我繼續問道。
她盯著我,狹長的眸中,是平時在她臉上絕對看不到的銳利之色。
片刻後,她猶豫了一下,再次點頭︰「也許吧……」
我微微一笑,伸手在她肩上輕輕一按,道︰「你不否認,我當你默許了。」無意間,瞧見來福提著竹籃回來了,籃子里放著幾樣新鮮蔬菜,上面放著紙包圍起來的熱包子。
「大人早。」來福進門先給我打了招呼,接著對一旁的秀才道︰「咦,秀才你回來了?昨晚去哪了?大人好擔心你呢。」
秀才對來福干笑兩聲,然後對我低頭謙道︰「讓大人操心,屬下該死。」
「知道該死,以後就少往出跑,好了,你們聊,我去準備準備,該吃早餐了。」來福說完就走,走出幾步,突然又停下來,折身回來。
「大人,準備完早餐,我想跟你告個假,出去辦點私事,不知您能不能通融一下……」來福樂呵呵道。
「可以,但是,來福你要去哪里?你娘親知道麼?」我道-
听見來福說菩薩發福利,我覺得似曾耳熟,暗自一想,好像在我來百花縣途中,曾在一個鎮上,親眼看到有人在發銀子。對,沒錯,那時候就听來福說什麼活菩薩顯靈什麼的。
如此一想,我馬上問道︰「來福,你說的活菩薩,是不是上回咱們路過叫甚麼鎮的時候,遇到那回事?」
來福頭點的像小雞吃米︰「對對對,水門鎮,那次我跟來壽她們都有分到銀子。」
「活菩薩不是只有逢八才發銀子麼?今天才初一,也許是謠言呢。」秀才在一旁淡淡道。說話時的表情,像懷疑,又有肯定,很復雜。
來福撓撓頭,笑道︰「對啊,我也納悶,哎呀,管他是初一還是初八,能分到銀子就好。我去準備早餐了啊,一會兒晚了銀子就被人分完了。」
「來福,別走。」我在她身後喊道。
來福回頭一臉無奈︰「大人,有何吩咐?」
我像她招招手,示意她過來,接著轉臉對秀才道︰「秀才,你剛才不是有好事要去告訴來福麼?告完她,記得到我房里來一下,我等你。」說完,沖她友善一笑,轉身回房。
誰知,剛走到台階跟前,秀才就跟過來了︰「大人,其,其實也沒甚麼事,想逗她玩來著……」
剛說完,引得來福狠狠剜她一眼︰「忙都忙死了,跟你有甚麼好玩兒的,無聊……」
秀才也不示弱,對著來福背後撇嘴道︰「切,小廚子,假裝很忙……」
「好了,別貧了,跟我進來。」我止道。隨即走進屋子,等她一進來,我隨手把門關上。
秀才馬上離我三步遠,手抄袖管面紅耳赤︰「大人,屋里就咱倆,您這一關門兒,是不是……不,不大合適呀?」
「為什麼?難道你對我……」我故意拉長了音,狐疑看著她。
她連忙搖頭擺手道︰「不不不,沒有的事兒,我怎麼敢……只是怕……」說著,怯怯抬我一眼,低頭不語。
我走到她面前,逼近道︰「怕我吃了你?」
「不不不,都不是……」她連聲辯道。
「既然都不是,那就是你心里有鬼,你心虛。」我道。
「我……」
我冷了她一眼,當即板臉道︰「別你你我我了,說實話,你昨晚到底干嘛去了?」
她猛抬頭,額頭滲出細汗來︰「我……我……大人,恕屬下不能直言相告,但我敢對天發誓,無論我昨晚作甚麼,都對得起天地良心。」
「既然那樣,為什麼不能直言相告,分明就是在狡辯,你若再不老實坦白,我就對你依法處置。」我真的有點生氣了。
這時,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格格站在門口,雙手叉腰,朝秀才鄙夷一瞥,道︰「別听她瞎掰,竹雨妻主,我知道她去做什麼了。」
豆大的汗珠從秀才兩頰滾下,我從來沒見她如此緊張,念及格格口快心直,萬一真是被她瞧見甚麼大事,秀才的前程就毀于一旦了。
我忙把格格拉進來,往外看了四處沒人,才低聲道︰「不管你看見甚麼,都不許向外張揚,如果秀才做了壞事,我會依法處辦。」不知怎地,我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格格把我手一掰,走到秀才面前,鄙視道︰「她自己做了虧心事,她都不緊張,妻主你緊張個甚麼勁,到底懂不懂公私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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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緊張的牙齒打顫,發出咯咯聲響,雖然不知道她昨晚到底去干什麼了,但從目前來看,一定不是甚麼好事。
既然格格都把話說了一半,想堵也堵不住她的嘴,就干脆讓她說說看,到底看到什麼了,反正也沒外人在場,只要不是殺人放火,自家人,關起們來,甚麼都好說。
格格是個暴脾氣,那滿腔怒火的模樣,似要把秀才吃了又覺得嫌髒的神態。我忙走過,把格格拉到一旁,先朝秀才看了一眼,那家伙渾身跟抖康一樣。看樣子,她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蓉琪,我沒有公私不分,我緊張秀才,是因為她是衙門的人,萬一有甚麼事,傳揚出去,對咱們每一位都面上無光,你說是不是?」我好言好語安撫道。
格格斜我一眼,想對我發火,猶豫了一下,牢騷道︰「甚麼面上無光,你分明就是在袒護那個人面獸心披著人皮的狼,你知道麼,我早上出去晨跑,你知道我看到甚麼了?」
「你看到甚麼?」她說的沒錯,我是在袒護秀才,因為我覺得,秀才不是像是壞人,色歸色,她本性不壞。而且有膽識,有抱負,我欣賞她。
格格把牙咬的咯 直響,抬手指著秀才︰「那種事,說出來會髒了我的嘴,你讓可恥的她自己說。」
當我轉眼去看秀才時,她已經沒有剛才那麼緊張了,伸手擦著兩頰的汗,面紅耳赤,低頭喃道︰「你不就是看見我從趙寡夫家出來麼,對,我承認,我一夜未歸,我不該在寡夫家過夜,但是事情不像你們想象中的那樣。作為一個讀書人,有義務教人識字宣揚文化,我不覺得有甚麼可恥!」
「屁咧,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怎麼可能不燃火星,哦,妻主,別信她鬼話連篇。」格格對她的話充滿了懷疑。
雖然覺得秀才說的很牽強,但我還是寧願相信她去給人教書,也不願听到其他的烏七八糟的事。
「蓉琪,秀才是自己人,咱們應該相信她,她說去教人識字,我相信肯定是那樣,別把人都想的那麼壞。」我道。心中的疑問,只能暫時擱著。
格格把我手一甩,道︰「好好好,在你眼里全世界都是好人,就我是惡人好吧,你就相信她的鬼話吧,遲早一天後悔莫及。」
格格剛說完,秀才走過來不依了︰「喂喂喂,你把話說清楚,甚麼叫鬼話,明明是你思想不純潔,看甚麼都是骯髒好伐。你今個兒不把話說清楚,我,我就……」
格格雙手叉腰,昂首挺胸,仰著小臉,雖然比秀才矮一個腦袋,但架勢十足︰「姑女乃女乃就不純潔了,咋地,你能怎地,怎地!」
好好的計劃,被格格沖進來攪渾了,她覺得自己給秀才一個下馬威,但實際上,她卻是給雲端的秀才遞了一把梯子,其中的端由,只是我的直覺,在沒有把握之前,我不好妄自定斷。
但我肯定,她絕對不是去教書識字那般簡單。
她們你一句,她一句,吵得面紅耳赤,我當真是想把她們的嘴巴都給縫個嚴實,從此不要再听到她們講話。
「住嘴,不許吵,都出去!」我指著門口冷吼道。
安靜三秒,秀才先出去。
見只剩我倆,格格對我努著嘴怨道︰「出去就出去,哼!你就知道凶我,哼!」說完甩甩手走人,剛到門口,回頭道︰「老劉讓我喊你去吃飯,去不去?」
我擺擺手,頭都沒抬,道︰「你們吃吧,我不餓,不想吃。」
「不吃算了,餓死了看誰心疼你,哼!不管你了,胳膊肘往外拐的女人。」說完,氣沖沖出去了。
哎,我胳膊肘往外拐……都跟她一樣,甚麼事都裝不到心里,早亂成一片了。
內里個個身份不明,行跡可疑,就連我深愛的人,對她的過去,我都絲毫不知……
尚三谷被我殺死,尚府銀庫被盜,尚天一如今還在監牢,我不知該如何把這一切告訴她,更讓我一籌莫展的是,我不知該給她如何定罪!
以上種種,該怎樣收場,我完全茫然,哪還有心思吃得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