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過去數日,往雲燕回稟毒殺一事的人回來稟報︰皇上看過卷宗龍顏大怒,欲將鶴慶郡主收押候審,榮州王以王爵相抵,求贖得女兒之罪。榮州王如此伏低,皇上亦不好駁這位有功的皇叔的面子,便削了王爵,降為榮州公,令鶴慶閉門思過。
唐瑾听了這個消息,只是若有思量的點了點頭。他伏蟄已久竟一擊無功,這時卻不著急,也沒有余的情緒,仍舊是每日與尉遲曉說說笑笑。迎親的隊伍也依舊照原來的速度向雲燕徐行。
尉遲曉看他這樣的姿態倒是不懂,唐瑾道︰「卿卿可知漁民是如何捉烏賊的?」
尉遲曉自然不知。
唐瑾道︰「烏賊身體柔軟,又喜歡把自己塞進牡蠣、海螺這樣狹窄的地方。漁民在海螺殼上鑽孔,用繩子串在一起沉入水底,便可輕易捕獲。」
「你是說本性難移?」
「既是本性難移,其實已然是甕中之鱉。」他清淺一笑,猶生百魅。
綿長的隊伍如一條紅毯鋪進雲燕城時,已經是二月初三了。若是在金陵,二月天氣已經開始回暖,而在雲燕仍舊是嚴嚴酷寒。
尉遲曉在城外隔了車簾便見城牆潔白,堅固無痕,陽光一照,猶如白雪折光。她早就听聞雲燕城是用河底白沙混合白石灰,注水建造,便是刀劍鑿上去都沒有半分痕跡。也因城市如此雪白,建成後才被命名為「雲燕」。
車隊進入城內,坊間街道寬闊,坊牆也是一色的潔白。街頭巷尾有多少百姓駐足圍觀,宮里早就怕了禁衛在街道兩旁護衛攔阻。百姓熱情得過分,叫嚷之聲不絕于耳。尉遲曉在車內听著,竟多是妙齡少女的尖叫聲。偶爾還能听到一兩聲男人的瘋狂叫喊︰「王爺,看這里!
半空中不時飛來幾個果子,有些扔的不好還會扔到禁衛身上。這個時節,尋常百姓家存的不過是些曬干的柿餅,這樣一個接一個的飛過來,不用多時禁衛已經被砸得兜頭蓋臉,不仔細看還以為在哪里打了一架,打得臉上血跡斑斑。然而,這樣擲果相迎的禮遇,不過是因為騎在最前頭黑馬上的人姿容絕色。尉遲曉在車里想,不知唐瑾的胞妹應當是個什麼容色,一定也是位傾城傾國的佳人。
浩浩蕩蕩的隊伍穿街過市到了皇城龍原城的南大門朱雀門,到了門口,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原先的諸多侍從行到這里就要停步了,只留符合禮制的七十二人,並執幡、傘、香爐、拂子等禮器,步行往太極宮走去。
今日只是兌國的長公主見駕,並非正是大婚,因而尉遲曉只穿了兌國傳統的朱紅色宮裝,配了青白玉的珥、手鐲等物。唐瑾則戴九旒冕冠,身上是與爵位相當的鵝黃袞服,服飾上不繡蟠龍,而繡金紅鳳凰,五色鳳尾,栩栩如生,翩然欲飛。
按照禮制,長公主初來見駕,該由一名身份貴重的宮廷命婦攜手而入。巽君端木懷也早就吩咐下安排了這樣一人,在朱雀門口等候。唐瑾卻只道「不必」,自己牽了尉遲曉的手往太極宮行去,宗正與那位命婦則跟隨在後徐行。
尉遲曉一只手搭在唐瑾手上,一手握著團扇遮面,裙尾拖曳,盈盈而行。兌國的宮裝在制式上仍舊是襦裙一類,在雲燕的這個時節,不論是外面配大袖還是半臂,都是冷得要打寒顫。原是今早上車時,唐瑾便說讓她多穿一些,因與禮制不合,尉遲曉堅持不許,唐瑾也毫不辦法。但此時見她嘴唇凍得發白還要強撐,剛走出沒有三步,唐瑾便停了下來,對宮人吩咐︰「去取件大氅來。」
尉遲曉忙道︰「這與禮制不合,再說也不能讓君上在太極宮久候。」
「讓他等著。」唐瑾直接將她摟在懷里,背對風口而立。
宮人伶俐,很快的取了件火狐大氅給兌國的長公主披了。火紅的狐皮極壓得住場面,穿在身上又暖。唐瑾這才牽過她的手,繼續向太極宮行去。
太極宮八十一階高台,遠遠望去如在雲霧,那紅牆金瓦好似一片雪地之中的一件赤金寶器,明晃晃得令人炫目。唐瑾在台階下說道︰「我抱你上去。」還沒及他動手,尉遲曉忙低聲攔阻,「剛才還嫌不夠招搖嗎?」唐瑾道︰「這台階太高,你走上去太累了。」說著便要抱她,尉遲曉死命攔住,嗔道︰「再這樣我惱了。」唐瑾才做罷手。
他執起尉遲曉的手向上徐行,走得不急不緩。如此高台攀登而上,尉遲曉竟不覺氣喘。她抬眼望去,宮門上赫然以金字寫著「太極宮」,字有斗大,三尺見方,筆力雄健,虎虎生風。宮殿內大而空闊,殿中九柱,柱上描赤金雲龍,上下翻飛。牆壁、棟梁皆飾以雲彩花紋,意態多姿,斑斕絢麗。然而這些裝點,尉遲曉也不過是一眼掃過。
殿內巽國群臣分作兩班,按照朝見禮制,在大殿兩側板枰之上置青黑軟墊屈膝跪坐。大殿正前九階皇座上有七寶書案配鎏金板枰,端坐其上的正是巽君端木懷無疑,他身後是一張一人高的九龍黃金屏風。
巽國禮制與兌國相當,除了祭祀之外,沒有那些三拜九叩的大禮,平日君臣相見不過是揖禮,若是皇上與丞相見禮,還是互相作揖,以示君臣禮敬。此時,唐瑾入殿向御座上的人長揖行禮,尉遲曉則是兩手放于月復前,躬身拜見。
「平身。」端木懷言語間自有一番帝王威嚴,「子瑜萬里迢迢尋得佳人,抬起頭讓朕看看。」
尉遲曉聞言抬首,見端木懷明黃龍袍,冕冠上十二旒白玉珠遮擋,並不能看清聖顏。
端木懷點頭,「很是端淑。」忽然又道︰「唐瑾你可知罪?」
朝堂眾臣竊竊私語,不知這一向頑劣的泉亭王犯了什麼事。
唐瑾嫣然一笑,抱拳拜下,「臣知罪。」
「你可知你所犯何罪?」端木懷嚴詞厲色。
「臣之罪在不該讓陛下等了一年才回來,罔顧了陛下的相思之苦。」唐瑾說得毫不臉紅。
朝野簡直嘩然,這不是公然在大殿上打情罵俏嗎?!
端木懷听完哈哈大笑,「好了,不要嚇到建平長公主。」又說︰「朕為賀喜泉亭王得一佳人,賞玉如意一雙!」
尉遲有意無意的看著大殿正上方的端木懷,心中有所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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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互見過禮,又有宗正走過程序,便算完事。方要退下時,端木懷要唐瑾與尉遲曉往宣室敘話。
宣室,又名宣室殿,是皇上起居之所,內中裝飾是與君王相當的沉雄古逸。房間內也不放座椅,只有扁扁矮矮的雕龍嵌珠沉木台子上鋪了貂席,顯然是要跪坐的。對于漢人來說,跪坐是一種最為端莊隆重的坐姿,雖然椅子普及,但如朝見等的正式場合還是要跪坐席上,方不失禮。
端木懷見唐瑾進來,對內監吩咐︰「給子瑜拿個憑幾。」
唐瑾偕尉遲曉再次見過禮後入座,他也不好好坐著,一腿蜷著,一腿垂著,身子便倚在彩繪憑幾上。反倒是尉遲曉正襟危坐。
上過茶,端木懷便讓伺候的眾人下去。他隨性而坐,對唐瑾說道︰「金陵山水很美吧?你倒是逍遙,如今可是舍得回來了,碧兒一天能來問我三次。」
唐瑾道︰「那不正好,你不是正愁著沒借口招她進宮?」
「你倒是好意思說,難道你不知道,你怎麼也不回來,她著急起來,自然是要和我沒完。」端木懷埋怨。
此時就听見一聲嬌嗔︰「干嘛在大哥面前說我壞話!」人未至,聲先至,定楮再看時只見一個俏麗少女撲在唐瑾懷里。
那是個穿著柳黃底色粉白海棠三繞曲裾的少女,她身子婀娜,舉步輕盈,只一味賴在唐瑾懷中,讓人看不清面容。就听她連珠炮似的、脆生生的說道︰「大哥你怎麼才回來?我都想死你了!你在兌國要不要緊?好不好?有沒有不舒服?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呢,怎麼去了一年多才回來?我一個人在家里無聊死了,三哥偶爾才找我玩,以後再不許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那麼久!你說給我帶嫂嫂回來的,我大嫂呢?」
她一口氣不喘的說完這一大串子話,唐瑾才含笑給她指了,「可不在那。」
她賴在唐瑾懷里不走,這邊又來拉尉遲曉的手,極歡喜的說︰「大哥和我說過你很多次了,你就是我大嫂對不對?我見過你,家里有一屋子你的畫像,都是大哥畫的,你和畫里很像呢。大哥說你就像出水芙蓉,那句詩叫什麼來著?對了,大哥說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你回身穿白色的衣衫給我看好不好?大哥說白蓮最趁大嫂了!啊,對了,我叫唐碧,大哥和你說起過我嗎?」
尉遲曉被她這一車子的話先是說得臉紅,後又听她問唐瑾是否提起,才道︰「子瑜常提起你,說過你很多事。」
「是嗎?大嫂快和我說說,大哥都說我什麼了?」唐碧很有要坐在長兄懷里閑話家常的意思。
「碧兒,坐好。」唐瑾說道。
唐碧「哦」了一聲,跑到尉遲曉旁邊坐了。
尉遲曉這才能細細看她,唐碧膚如凝脂,齒如瓠犀,桃腮杏面,嬌美可愛,正應了那句「聘聘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若說起唐碧也屬傾國之色,但是和唐瑾一比,則失之妖艷,乍一看倒是其兄姿容略勝。
「就是她急著見你,才把你叫來宣室。」端木懷對唐瑾說話,凝眸處卻在唐碧的面上。
「要見大哥自然是一刻都不能等!」唐碧隔著尉遲曉又去拉唐瑾的手臂,「大哥,你不知道,我是想去城外迎你的,檀木說什麼都不讓,還把我拘在宮里,他最壞了!」
尉遲曉不知道唐碧口中的「檀木」是誰,就听端木懷說道︰「子瑜,你看看,在她眼里除了你是好的,就沒有好人了。」
唐瑾挑起嘴角,「這大都是你慣得。」他唇邊有一絲很淺的微笑,亦嗔亦怪,多有玩笑的意味。
端木懷卻突然不說話了,盯著他的臉一眨不眨。
唐瑾眸光一斂,說道︰「你看什麼?」
端木懷說︰「一年不見,才發現後宮佳麗三千,都比不上你輕淺一笑,難怪有道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唐瑾也不在意,倒更有不耐煩的樣子,說道︰「這話也听了有二十來年,你也不會換句新鮮的。」
唐碧對端木懷笑說︰「你若這麼說,干脆娶我大哥算了!」
端木懷一臉嫌棄,「看看也就罷了,他有事沒事還要和我打一架。我听說兌君待隨國公極好,隨國公也是有禮有節,從沒見過和自己主上打架的臣子。」
「還不是你打不過,再說大哥和你掐架也只有那麼好少的幾回。」
端木懷痛心疾首,「哪次都是為他好,哪次他都不領情,可見女人,啊不,男人也是寵不得的。」
唐瑾不管他們說什麼,這邊拉過尉遲曉的手輕輕拍了拍。他凝眸含情,偏到她耳邊細語,唇邊笑意漸濃。尉遲曉因這樣的親昵推了他一推,唐瑾不肯放,仍舊低聲與她說話。說了兩句,尉遲曉也笑了。
端木懷道︰「你們有什麼悄悄話,可是回家說去,別在朕這兒礙眼。」
唐碧當即喜悅起身,去拉尉遲曉,「就等你這句話呢,早就想回去了。」
端木懷招來宮人,小豆色曲裾的宮女端來一只漆木盤,上面盛了一雙白玉鳳首鐲,白玉通透,光滑如卵,是白玉中的上等材料「白玉子」所雕,雙鳳抬珠,精雕細琢,連鳳首的羽毛都根根清晰可見。端木懷說道︰「金玉雖是俗物,不過我大巽除了皇後,只有‘後族’唐家的嫡長才能用鳳,這對鳳首鐲就算朕給你的見面禮了。」
尉遲曉屈膝拜謝,唐瑾替她收了,套在她的腕上。玉鐲在她腕上晶瑩滋潤,深邃精美,也趁她氣韻端方。端木懷又留著在御前用了午膳,尉遲曉方與唐碧一同乘車往芳歇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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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在芳歇苑朱紅赤金乳釘大門的對面,唐瑾扶尉遲曉下了車,唐碧早就自己蹦了下來。按照儀制,唐瑾這樣的王爵府上的大門可以對著長街,直接開在坊牆上,而不走坊門。但芳歇苑的大門仍舊在坊間里,尉遲曉抬首望向門梁上「芳歇苑」三個大字,字跡並不熟悉,唐碧見她看去,便說道︰「芳歇苑是檀木命人建的,因而那字也是他題的,不過名字確是大哥取的,犬隨意春芳歇’之意,園子里多種四季花卉,四季都有繁花不敗。」
尉遲曉這才知唐碧口中的「檀木」是指巽君端木懷,只是不知唐碧為何這樣稱呼。
唐碧說道︰「改日我再帶大嫂逛芳歇苑,今天咱們來這兒。」她拉著尉遲曉的手向芳歇苑對門的一扇小門走去。
那只是一扇尋常人家的黑漆小門,門楣上是一塊石雕,石雕上寫著「疊翠園」三個字。石雕瓖在白牆內,渾然一體,那字跡也沒有描金,很是不起眼。
推開小門,眼界瞬時寬闊。眼前是一座石板平橋,橋下溪水流過,水面寬闊,陽光下漣漪蕩漾。橋長大約二十來步,隔橋望去是白牆黑瓦的門廳,門廳左右兩邊連著復廊,半弧環繞,隱隱約約藏于湖石之後。復廊中有牆相隔,隔牆上築有漏花窗,內外景色可以相望,而人不可通達。
唐瑾牽著尉遲曉的手過橋。過了橋,但見門廳下以湖石鋪台階三級,門廳內題額寫「山隱水迢」。尉遲曉眼中一酸,這不正是含了前日她說起的那句「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門廳南北都有小門,各往偏廳,偏廳復又有門往復廊去不提。唐瑾帶她繞過題額後的隔斷,尉遲曉匆匆一眼,望見隔斷上書著翠墨行楷,她只看到一句「暮春三月晴,維揚吳楚城」,想是劉希夷的《相和歌辭•江南曲八首》。
繞過隔斷,出了廳後大門,眼見湖石假山堆砌,足有三人高,山下零星點綴幾株墨綠翠竹,上山有一亭,翼然而立。假山四周為回廊環繞,山後有一明堂,上書「山響草堂」不提。唐瑾並不帶她進堂內,而是往回廊東北角的圓月拱門行去。穿過拱門是一帶翠竹小徑,兩旁竹影各色,仰葉竹、通絲竹、寒山竹等等不提。又過幾處小院,院內或有池庭清水,或有石筍佇立,又或有翠竹繚繞,不一一細說。尉遲曉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在文瓏的木樨園中唐瑾所說的話——「卿卿喜歡竹子,看來我回去還是弄一園子竹子才是上策。」
又過了一處玉瓶小門,眼界豁然開朗,一汪湖水,碧波蕩漾,湖邊高丘,丘上一座湖石假山,山中有路,山上有閣,八角雙層,可望滿園蔥翠,正是「疊翠」二字的名稱所來。眼看那閣子的樣式正是她在金陵所住的臨風閣的模樣。
尉遲曉頗為動容,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倒是唐碧先說道︰「這園子大哥早就命人建了,說是大嫂出嫁不能從北府和南府走,又說大嫂喜愛翠竹,就讓人種了滿園的竹子。」
唐瑾道︰「如是和我聞已經先來了,閣樓上應該收拾好了,且上去看看吧。」
閣內的布置朝向與她原先住的臨風閣相當,只是原先她的臨風閣內陳設簡單,這里倒是添了許多,有玉如意、玉座屏等物,又掛了一副《吹簫引鳳圖》,連窗戶都以價值不菲的軟煙羅糊上,那軟煙羅是秋香的顏色,薄如蟬翼一般,與屋外的綠水綠竹相映,罩得屋內也迷蒙了。
如是和我聞已經迎了上來,兩人見了禮,如是說道︰「王爺當真是疼小姐,這閣子和咱們以前的臨風閣一模一樣。」
唐瑾道︰「本想將這里題作‘臨風閣’,不過想來還要听你的意思。」
我聞已經在台案上鋪了紙,尉遲曉想了一想,想起山響草堂前三人高的假山,又想起門廳題額上‘山隱水迢’四個字。她將筆遞給唐瑾,說道︰「就叫‘望山樓’吧。」
唐瑾會意,拿過筆題了,讓人拿去做成匾額。他道︰「你一路累了,先歇會兒吧。」
尉遲曉應下。唐瑾領著唐碧去了,唐碧挽著他出了門,嚶然有聲,想是有許多話要說。
尉遲曉上樓換了衣服,床榻帷帳,玉鉤輕紗,都極為精致。她也著實有些累了,沒有細看,只讓如是、我聞服侍她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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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醒來已是日頭偏西,尉遲曉起身,見望山樓外水面安靜,泛著一層層橙色的波瀾。
「我睡了這麼久嗎?」她說。回來的時候才剛過正午。
「是有一會兒了,」守在床邊的我聞答道,「方才王爺還來了一趟,見小姐還睡著,王爺不讓叫,說是去南邊‘翠玲瓏’的院子里等著了。」
「幫我換件衣裳就過去吧。」尉遲曉說。
如是打開雕刻「歲寒三友」的三扇衣櫃,其間放著巽、兌兩國的各色服飾若干,疊了幾摞,都是全新的樣式。如是說道︰「王爺準備得很齊全呢,小姐要不要還穿在家的樣式?」
尉遲曉隨手翻了翻,「還是穿曲裾吧,入鄉隨俗。那件白衣杏衽的單繞曲裾就好。」
如是兩人給她換了,白衣右下裙上有一朵與衽色相同的杏花,顏色雖淨,又不顯太素。我聞又給她披了件焦茶色的斗篷,方扶著下樓。出了望山樓,見門口等著兩個秀氣的丫頭,皆穿水綠色曲裾,見了尉遲曉雙雙拜下,「奴婢見過王妃。」
尉遲曉不知這兩個是誰,正想開口,兩人便一前一後的說道︰「奴婢三清、奴婢妙音,見過王妃。奴婢二人是王爺指了來疊翠園伺候王妃的。」
尉遲曉抬抬手,二人起身,那個叫妙音的丫頭說道︰「奴婢二人先來疊翠園數日,王妃要去哪里,奴婢自當引路。」
尉遲曉道︰「還不是王妃呢。」
三清說道︰「不過就是這兩日的事,還請王妃容奴婢們先叫幾日,熟悉熟悉。」
尉遲曉笑了笑,說道︰「帶我往‘翠玲瓏’去吧。」
三清、妙音二人在前引路。
尉遲曉說道︰「你們二人的名字倒是特別,是誰起的?」
妙音答︰「是王爺,王爺說王妃身邊有‘如是我聞’,自然就給奴婢二人起名叫‘三清妙音’。」
幾句話的工夫便到了翠玲瓏。翠玲瓏是一處小軒,軒後是一排竹林,軒前小院中間石台上擱著一塊「飛鷹展翅」的湖石,牆角亦有幾株竹子,風吹來時,坐在軒內便可听到竹林簌簌,很是風雅。
尉遲曉剛走到院里,就听見唐碧嬌語聲聲。她說得眉飛色舞,說話間比著手勢,儼然就是個向父兄撒嬌的小女孩兒。唐瑾就坐在她旁邊的圓凳上。說是圓凳,那凳子卻像是整個樹根雕出來的,只是在上面刷了亮漆。而整個翠玲瓏軒里的家具都是如此的樣式。
尉遲曉剛踏進軒里,唐碧便圍上來。唐瑾起身攜了尉遲曉的手,又讓三清、妙音去端茶、上菜。
軒內是一張圓桌,亦是樹根原先的樣子在外刷了亮漆。雖也略有雕刻,卻是渾然一體,不見鉚接交錯的地方。
唐瑾讓了尉遲曉在自己剛才坐的地方坐了,那凳子還是熱的。
唐碧就在剛才坐的位置上復又坐下,拉著尉遲曉的手歡歡喜喜的說︰「剛才還和大哥說,婚事已經備下了,便在半個月後,從這里出閣,到王府行大禮。大嫂可還喜歡?」
這種事尉遲曉也不好說,唐碧像是看出她為難,又接著說道︰「今日是太晚了,明天我帶你去芳歇苑看大哥的畫。大嫂你看過大哥作畫嗎?」
說起作畫,尉遲曉想起多年前的事情,——那還真是多年前了。她說︰「曾看過他畫山水寫意,也只那麼一兩次。」
「大嫂可不知,大哥的畫是雲燕一絕呢!若是哪個能從府里順出去一幅,價值不下千金。上次有個下人偷了一幅,在市面上叫出了高價,大哥生了大氣呢!」
「子瑜很少生氣。」在唐碧面前,尉遲曉可以說的話當真寥寥無幾。
唐碧說道︰「那人若是偷別的也就罷了,哪怕是什麼花鳥魚蟲的,大哥不好說也就送他了,誰叫他偷的那幅是大嫂的立像。也是大哥不好,一屋子的畫也難找到一幅旁的,不能怪別人偷去,大嫂你真該看看,大哥的痴情可也是雲燕一絕!」
尉遲曉面上越來越紅,唐瑾雖不在意妹妹的話,還是對唐碧說道︰「碧兒,你不是說想看卿卿穿白衣嗎?」
唐碧聞言才注意到尉遲曉的衣服,她牽起大嫂的兩只手細細打量,「我說大哥說的不對,大嫂不像蓮花,更像白楊樹。」
自來吟誦白楊的詩句多為悲苦,《豫章行》中有「白楊秋月苦,早落豫章山」,《上留田行》中說「悲風四面來,腸斷白楊聲」,《一錢行贈林茂之》中又說「故交但有丘塋存,白楊催盡留枯根」。
唐瑾反手敲她的頭,「亂說什麼。」
唐碧道︰「哪里不對?白楊筆直端然,不蔓不枝,不是很襯大嫂?」
唐瑾道︰「‘不蔓不枝’是言蓮花,書都讀到哪里去了?」他順勢將話題岔開,又對唐碧說道︰「趁這段時間讓卿卿好好教教你讀書,莫說是要做皇後的人,連語出何典都說不清楚。」
唐碧不滿,嗔怪道︰「大哥你自己怎麼不來教我?只會說我讀得不好!」
「我教了你十六年就教成這個樣子,哪里還敢再教?」
唐碧道︰「你亂說,大部分時候你都領兵在外,根本沒有教過我好不好!」
兄妹二人一言一語,不像是爭執,倒更像是逗悶子。也就這時,妙音帶了數個丫鬟三碟八盤的端了菜上來,便有糖醋荷藕、雞絲銀耳、桂花魚條、玉筍蕨菜、紅燒赤貝種種種種。三清又讓人端上熱酒,那杯子是上好的翠青玉制成,做「萬象升平」的圖樣。三清執壺倒酒,妙音要在旁布菜,見唐瑾抬手示意,她便停了手。唐瑾自己給尉遲曉布菜,唐碧笑說︰「大哥待大嫂真好,大嫂你不知道,現在滿雲燕城都說,泉亭王親自執手入太極宮,兌國長公主尊貴無匹,甚得愛重!想來等大嫂大婚時,城中一定大為熱鬧!」
尉遲曉道︰「我初初來此,這樣的風頭不是太好,雖不能太清檢,可也不好太過熱鬧。」
「大嫂不用擔心,凡事都有大哥呢!」唐碧說話看向唐瑾,笑靨俏麗,極為依戀。她又道︰「讓那些嫉妒的人只管嫉妒去!端木怡就是再嫉妒也做不了泉亭王妃,就她那樣子還想做大哥的正妃,真是做夢!大嫂不用和她一般見識,之前我已經替你教訓過她了!」
听唐碧這話,想是先前唐瑾派人來言鴆毒之事的時候,唐碧已經听了風聲。尉遲曉道︰「鶴慶郡主父親被降了王爵,她也被禁足在府,想是受到教訓了,畢竟我也沒有真傷到。」
「幸好是沒傷到,大嫂你要是被傷了一星半點,大哥一定難過死了!」
唐瑾給妹妹夾了一筷子雞絲,「快些吃吧,這麼多話。」
「嘿嘿,難得大哥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唐碧低頭吃飯,也就不再說了。
吃過飯,唐碧先回了芳歇苑,唐瑾送了尉遲曉回望山樓。尉遲曉想他與妹妹長久未見,便勸他快些回去。唐瑾道︰「雖是回來了,不過也難保鶴慶想出什麼招式,我讓甘松和蒼術在外分班守衛了,你只管歇著。」又說︰「今日還沒帶你去看,在北院水明樓有不少藏書,你若無趣,便叫三清、妙音去取。」
尉遲曉應了,便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