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國大軍在州漯磯對面結營,分水寨、陸寨兩部,兩部營寨相連,互為依托,綿延百余里,旗幡隱隱,戈戟重重。
南岸瞭望台上,文瓏亦嘆,「深得水軍之妙。」
「巽國大軍雖氣勢洶洶,然而他國內少有河流水域,而是多丘陵平原,多善騎兵,舟楫之間終不能與你我南人相較。」尉遲曉說道,「再者天下善治水軍者,除了霖你,還有誰可出其右?」
文瓏道︰「以泉亭王作為對手,怕是沒有人膽敢輕敵。再者,巽國雖無大江,也有小河,這些年亦在趕制斗艦、艨艟,然而戰船一類到底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如果我沒有料錯,此番巽國水軍用的多是離國遺留下來的艦船。」
「離國雖然有些樓船,我也曾見過,不過,質量麼……」
文瓏清淺一笑,說道︰「去探過一番才能知道。」
尉遲曉望著對岸的水寨,說道︰「若是以彩船配以鑼鼓,假作娶親去探,必定會被識破。」
與她看著同一方向的文瓏說道︰「別有招數。」
誰也想不到文瓏的「別有招數」就是沒有招數,他的所有準備不過是一乘輕舟,兩個從人。他就這樣一襲青衣,飄飄蕩蕩的過江去了。
巽軍水寨排布嚴整,之中有艨艟數百,樓船羅列。樓船高有五層,蔚為壯觀。船上列矛戈,樹旗幟,戒備森嚴。但細看之下,船槳設置排列並不合理,船槳的排列會影響船速和兩軍交戰時的移動及轉向。顯然巽國的軍艦還是延續了離國的置備。
文瓏正窺看間,早有巽軍飛報唐瑾,說︰「對岸有舟舸偷看吾寨。」
唐瑾于大帳之中笑言︰「這必是文公霖無疑。」
諸將進言,「王爺何不速速縱船捉擒?」
唐瑾道︰「不必如此,艦船如何難道還可隱瞞?霖如此明目張膽,就是知道我必不理會。」
唐瑾仍命眾將各守其職,唐諗私下來問︰「父王為何不逆其意而行?抓住文公多可事半功倍。」
唐瑾道︰「霖知道我不屑于此,更兼他年輕時便負有盛名,我很想與他在疆場之上一決雌雄。」
「父王的意思是做事要堂堂正正?」
唐瑾笑道︰「在有實力堂堂正正的時候要堂堂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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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兌、巽兩國在隆江南北兩岸扎營,雙方往來各有試探。《孫子》有言︰「無邀正正之旗,無擊堂堂之陳。」此時隆江兩岸都在等待時機,除了大軍陳列,表面看去倒風平浪靜。更兼尉遲曉偷回兌國,唐瑾在軍中地位有所撼動,他需要時間穩定軍心,更不急著交兵。
破曉十分,隆江的河面波瀾不驚,寬闊的水面上是一壁暗綠,就如無邊無際的茂密草原。
江水打面前緩緩流過,尉遲曉兀自想起那一年她初嫁入雲燕,他曾答應帶自己去草原策馬,一晃數載,而今終不能成行。她幽幽嘆息,呼出半口白氣。
「晨風太涼了。」
不用回頭,尉遲曉也知道是文瓏在她身後。
「霖起得好早。」她面向河面說道。江霧之中隱隱能看到對面巽國大軍的水寨。
「你把如是、我聞都扔在金陵,身邊也沒有一個能照顧你的人。」文瓏將斗篷往她身上披好。
尉遲曉嘆道︰「離開雲燕時,他給我的三清、妙音自然是不能帶走的,我就帶了如是、我聞回來。可是,而今見了她們兩個,我還是總想起和他在雲燕的日子。說起來,她們是自小在我身邊的人,我對著她們竟然還能想起他,也真是可笑。索性將她們兩個在金陵安置了人家,我也算了了心思了。」她回首看到身上的斗篷,苦笑道︰「你從哪里翻出來這件的?」那是一件梅花紋提花毛邊斗篷,在渠陰時,唐瑾曾親手為她系上。後來她有許多新衣,這一件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這次不知是王府上哪個丫鬟收拾替唐瑾得那一箱子冬衣,竟把這件找出來了。尉遲曉為著睹物思人,就還將它塞在箱子里。橫豎也天也開始暖了,再不用這些衣服,卻不想被文瓏拿了出來。
「隨手拿的。」文瓏說,「早上就在這兒吹江風,回身就該病了。我讓人熬了姜湯,回去喝了吧。」
「好。」尉遲曉攏了斗篷向大營走去,她回首又望了一眼對岸的巽軍大營,到底垂下了眼簾專心看著眼前的路。
文瓏見她心有所思,不便說破只一心與她往回走,卻是余光瞥見岸邊蘆葦枯枝搖曳,似有異動。
「誰!」文瓏在喝出這個字的同時,佩劍已經出鞘!他單臂護在尉遲曉身前,盯著對面的蘆葦叢。
河邊的蘆葦叢晃了晃,尉遲曉這才注意到那里有一艘舟子。僅夠兩人乘坐的小舟上站著一個身著簑衣的人,那人將頭上的簑笠壓得很低。
「我只是過來看看,真正交鋒之後,就不能來了。」說話的人摘下簑笠。
尉遲曉不受控制得顫抖,她慌亂得後退了兩步,腦海中有兩個聲音在不停交替。一個對她說︰快走吧,你不該見他。另一個聲音卻在說︰好好看著吧,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看來我軍的江防當真漏洞百出,竟讓你模進來了。」文瓏收起長鋏,對面前的人沒有一點警戒。
「即便戒備再深,水軍營寨不是一樣被你看過了?」說話的不是唐瑾又是哪個?
文瓏一笑了之,回首對尉遲曉輕聲道︰「要說幾句話嗎?」
尉遲曉本能的搖頭。她不能、也不敢再見他。就算此時她的眼中、心底已經蓄滿了思念,結論也是一樣。
唐瑾像是被她的反應傷到,眸光黯了一瞬,又很快恢復如常。他道︰「好好照顧自己,初春時冷時熱,切記要當心。要按時吃飯,不要吃傷胃的東西。」又道︰「霖,身份所限,我就將她托付給你了。」
「放心。」文瓏說,「你也該走了吧?冒著江霧而來,一會兒太陽升起來,你就走不了了。」
唐瑾點頭,「那我走了,卿卿。」他殷殷的望著尉遲曉,眼底的那一點情愫混雜著擔憂、哀傷與無奈。
尉遲曉緊咬牙關,用力點了點頭。含在眼楮里的淚水隨著點頭的動作,不受控制的流出來。
唐瑾輕輕蕩開了憂傷的笑容,他回到舟上撐起擼篙,舟子退離江岸,緩緩向江心蕩去。
尉遲曉再也控制不住,奔上前兩步,她死死的咬住嘴唇,控制好自己不要叫出他的名字。
小舟上的人像是感覺到了她的悲傷,向她擺了擺手,漸漸消失在拂曉時分的江霧中。
就在唐瑾要消失不見的時候,瞭望台上忽然有人大喊︰「那是什麼人?!」在這句話說完的瞬間,緊促的箭矢裹挾著火雨向江面射去。這是文瓏的吩咐,看到可疑的人先放火箭。
尉遲曉緊盯著飛撲出去的火雨,生怕那些箭落到晨霧的虛空之中引起一團火焰。
文瓏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尉遲曉看著火雨在晨霧之中消失無蹤,對文瓏說道︰「我是不是很傻?」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這話說完不過俄而,負責瞭望的軍吏跑來向文瓏匯報。文瓏望著大霧的江面,只說︰「或許是迷在霧中的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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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的靜謐午夜,州漯的兌軍大營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號角聲!
尉遲曉被號角驚醒,慌忙披衣起身沖出帳篷,就見江岸對面星火點點,正朝這邊移動。唐瑾瘋了!水軍怎麼能在暗夜襲營?一旦遇到礁石、暗流,豈不是要全軍覆沒?
兌軍迅速集合,已經全軍戒備,江岸上火箭齊發,一時間夜空流火,炫人眼目。
文瓏站在江岸的點將台上,在第一波弩箭放出去之後,他忽然意識到事情不對。
「停手!」
將士們面面相覷,卻在主將的命令中放下了手中的弓弩。
夜,再次恢復了原本的靜謐。對面的船隊上依舊豎立著火把的光點,但除此之外沒有一點動靜,就那樣靜靜的漂在河面上。一時之間只能听到河水「嘩啦……嘩啦……」沖涮著河岸的響聲。
文瓏重重的呼出一口氣,「一旅、二旅戒備!其余人等回營休息!從今天起嚴禁月兌去外衣睡覺,都和衣而眠!」
眾人不明所以,一旅長悄聲過來向文瓏詢問。
文瓏道︰「明早就明白了。」
到了次日一早,那些豎著火把的船仍舊漂在江上,只是被河水流動改了方向。文瓏命人靠近登船,不過一時三刻,船已經被拉到岸邊。
巽國「攻」過來的船上什麼都沒有,沒有人,也沒有兵器。昨晚看到的火光,僅僅是幾簇火把被綁在無人掌舵的船上。
「佯攻。」木柳看完戰船說道。
「今晚還會來的。」文瓏說,「因為不知道哪次會是真的,所以才能成功。哪怕不攻過來,僅是讓我們日日戒備,也是不錯的疲兵之計。不過,計謀就是要你來我往才好。」
木柳問道︰「文公已經有應對之策了?」
文瓏不說計謀,僅是溫和的淺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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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國的戰船連著七天從對岸漂過來,都是離國設計不合理的舊船,執勤的兵卒們也都習慣了看到這些無人的戰船。
又是一天入夜,今日不該文瓏巡夜,他卻沒有去睡。文瓏在營地的篝火中閑步,整個州漯大營都已入睡。一間一間帳篷中發出或輕細、或沉重的鼾聲,唯有一頂帳篷的門簾細縫里還露出一抿幽暗的火光,像是深沉黑夜中的一點螢火。
位于中軍大帳後方的那頂帳篷是屬于建平長公主的,文瓏在帳外站住,輕輕問一聲︰「辰君,你睡了嗎?」
帳篷中的人回話,「沒有,進來吧。」
尉遲曉的帳篷里,只有一架小小的銅燭台上點了一根蠟燭。被褥好好的疊在床上,顯示出主人並沒有要就寢的意思。床鋪下撒著幾枚銅板,在黯淡的光線下閃出一點金屬的光澤。
文瓏正要問她「銅錢怎麼扔在地上」,就發現帳篷里到處都是銅板,似乎是將一吊錢都散了。牆角、床底,四處散落著。
「這是……?」
「睡不著,打發時間。」尉遲曉俯身撿起一枚,「看著書總會亂想,不如這樣散一吊錢,一枚一枚拾起來,都找到就快到天亮了。」
「你……經常這樣?」
「也沒有,偶爾會控制不住,亂想些事情。」尉遲曉拾起了幾枚顯眼處的銅板,「這麼晚了,你怎麼不睡?」
「在等事情發生。」
尉遲曉看了看桌上的更漏,「是了,快到時候了。」
轟隆!!!
如炸雷一般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驚了隆江兩岸的夜空。尉遲曉的心也被這雷霆聲牽引著,停了一拍。
這就是文瓏的計劃。連續七日,原本每天天明才會被拉到港口的船,今日半夜就被文瓏弄了回來,同時將兌國自己的戰船代替巽國飄過來的戰艦如數擺在江面,做出燃燒火把漂流的樣子。另一邊文瓏又命人將巽國拉回來的船艙里裝滿魚油彈,模黑悄悄駛向巽國水寨,一旦事成將燒盡巽國綿延數百里的水陸兩軍連營。
剛才的炸雷顯然就是那十幾艘裝滿魚油彈的船炸了。
「成了嗎?」尉遲曉問出這一句,卻也不知自己是想事成還是事敗。
「我去看看。」文瓏說罷出帳。
尉遲曉緊隨其後跟了出來。
隆江對岸火光接天,卻安靜的可怕,那里仿佛只是一座空空的營寨,每天飄來的船只都是鬼使神差。在南岸只能看到對面向兩側蔓延的火線,更多的戰船被魚油彈的余蔭牽連,一直向內陸蔓延,形成一片一望無際的火海。
但是岸邊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疑問,真的燒了巽軍的大營嗎?為何連呼救的聲音都沒有?這好像是在漆黑的深夜點燃了無人的荒原,那火光如鬼影般沒有任何溫度。
江岸邊文瓏招來傳令兵低語幾句,三個傳令兵就各自上馬去了。
尉遲曉步上來,「這似乎不大對……?」
「看這動靜,我們應當是中計了。」文瓏道,「一旦他事先在我們預定埋伏的那三處派人攔截,我軍定然凶多吉少。」
「我看方才你讓傳令兵去了。」
「希望趕得及,不然只能靠子青他們隨機應變了。」
文瓏和尉遲曉沒有等太久,就見木柳以及派出去的于虢、陸胤二位將軍,先後帶隊回來。他們被文瓏派去阻擊巽國的逃兵,原本是預計著火燒連營成功,要殺巽軍一個措手不及。
陸胤道︰「幸好傳令兵來的快,我們離開沒有半柱香,那地方就來了巽兵,不過他們見錯過了,也沒有再追。」他大概二十出頭的年紀,是先前圍剿金郯山時提拔上來的小將,很是明朗率直的樣子。
曾經做過宛宏副將的于虢說道︰「按照道理說,那樣的大火,不論如何都不可能幸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文瓏道︰「只有等到明天早上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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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就見隆江對岸一片焦黑狼藉,天上還盤桓著未盡的余煙。文瓏正和幾名將軍在瞭望塔上看著,就有斥候送信回來。
文瓏一問之下得知,唐子瑜昨夜早有防備,入夜後就在離國舊船和巽國戰艦之間設置了隔離帶,遠遠看去確實火光沖天,實際上燒毀的只有離國那些不堪使用的艦船罷了。
「被擺了一道嗎?」陸胤說道。
文瓏道︰「也不算,至少他想突襲的打算也沒有得逞。」
接下來數日,北岸再無一點動作。尉遲曉有所思量,對文瓏道︰「此事有異。」
彼時同在中軍大帳中的木柳問道︰「三軍擇機而動這本是常理,怎見有異?」
尉遲曉道︰「昔年耶律巒守天安,城池固若金湯,破城前數日,他只做休養,軍中平靜無波。卻在一夕之間,天安城大門四開,巽軍乘隙而入。當年天安城破,巷戰慘烈,無門無戶不埋骸骨。」
文瓏思忖片刻,說道︰「斥候送回來的消息是說一切如常。既如此,不如先下手為強。」
陸胤道︰「巽軍毫無破綻,貿然行動不是以卵擊石?」
文瓏道︰「沒有破綻就找出破綻。」
「若是找不出破綻就制造破綻。」尉遲曉很是理解文瓏的想法,只是說出口的這句話總繞著些嘆惋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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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兩日光景,巽軍大營里謠言四起,言說泉亭王遲遲不對兌軍動兵是在意叛逃的建平長公主的緣故,也有說建平長公主得以逃月兌是泉亭王在背後打通了各個關節。更有甚者,傳說泉亭王早有叛去兌國的打算,又說他與兌國隨國公情義甚篤,甚至傳出泉亭王和隨國公斷袖余桃之說。巽**心一時大亂,听聞有將軍當眾頂撞泉亭王,將不听令,兵不听號,泉亭王已向巽君請旨回京受審。
沒幾日,唐瑾在各方壓力之下,不得不收拾行囊回京受審,三軍由韓達暫領。
在韓達領軍的第二日,兌國大軍突然而至,船槳連天,旌旗蔽日。巽國急忙防守,卻是一來韓達剛剛就任,還沒有收服人心、統一號令,二來兌國水軍迅猛,此時再起錨開船哪里來得及?
巽軍大營亂成一團,起先還可各自為戰。但戰了不足一刻就支持不住,回兵後撤。散漫的隊伍一直被追出三百里才仗著馬匹優良逃出生天,至于步足大多被兌國俘虜,或是干脆死于刀下。
一身戎裝的文瓏步在已經硝煙未盡的巽國大營中,木柳上前稟報︰「戰船已經收繳,俘虜、器械也都收拾妥當了。」
「嗯,傷亡情況如何?」文瓏問。
木柳回答︰「我軍損傷在千人以內,巽軍一經沖擊就很快潰散了。」
文瓏似覺得有所不妥,就算唐子瑜自顧不暇、回京匆忙,亦不至于讓他這樣這樣輕易的得手。
「報——!」
文瓏心中閃過一句「糟了!」,就听傳令兵說道︰「泉亭王偷襲大明城,一路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