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清霧薄淡,順著掀起的茶蓋徐徐而起,化在空中。
君天姒坐在御案後,臉色僵硬,渾身都不自在,提筆,點了點墨。
她……她受不了了!
斜眼偷偷瞟著一旁正窩在寬大的藤椅里安安靜靜喝茶的人。
她有一種沖動。一種身體上兼心靈上的沖動。一種直想把手里的筆連帶著墨點子都狠狠甩在那張干淨斯文的臉上的沖動!
可沖動是魔鬼,要忍耐!窩心剜肺的那種!!
自從自己在右相府一睜眼,閔竺凡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對著自己也不冷言冷語了,看著自己也不疏遠冷漠了。
君天姒就覺得……不舒服!
果不其然,他那是換了種方式來折磨她!
整整三天,除了早朝及一些必須事件,大君國的右相閔竺凡閔大人都窩在御房的那張藤椅里,安靜地看,笑意淺淺,目光溶溶。
到了晚上,右相不說要走,沒有人敢轟,索性直接歇在了乾元殿的偏殿里,和君天姒門對門。
起初,君天姒又驚又嚇,敢怒不敢言。
隨後,君天姒又悔又怕,敢悲不敢鳴。
這是報復,赤/luoluo的!還他媽是不見血的!
自己不就是喝多了,讓閔竺凡照顧了一晚上麼?至于這麼記仇麼,還非得跟過來面對面的折磨她三天三夜?她就有這麼不招他待見?!
「陛下,墨都花了。」漫不經心的一聲提點,透著一絲懶洋洋的味道。
君天姒恍然,低頭一看,她愣神太久,提筆一動不動,蘸了墨的狼毫就在那一行行清晰小楷上暈開了花。
君天姒,「……」囧。
訕訕抬頭,看向不遠處悠閑自若的人,君天姒打心底里生出一種無力感,她感慨自己是多麼的不擅長應對他,發自肺腑的。
安靜至極的御房內響起君天姒微弱的聲音,「右相。」
君天姒低頭,覺得這麼下去不是個辦法,訕訕開口,「難道不想念家中的……」
一聲笑,清而淺,簡而短,冷而寒,帶了韻律似的打斷了君天姒的話,閔竺凡支了頭看她,眯著眼,似笑非笑,「怎麼?陛下是想招她們進宮來服侍我麼?」
危險的氣息!
君天姒搖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干笑,「怎麼會?!」
閔竺凡這才滿意的勾了唇,思索了一會,似乎有些為難,「莫非,臣在這,陛下不自在?」
震驚!這你都看出來了!
君天姒瞪圓了眼,在心里點了一萬個頭,但表上不能這麼明顯。
她故意躊躇,「倒不是不自在……只是,朕習慣了一個人,如今,突然多了一個右相,實在是……呵呵……」
閔竺凡看著她,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隨即淡然的點了點頭。
他開口,「那……」
君天姒簡直不敢相信他這麼容易就妥協了,激動的屏住了呼吸。
然後,她听到他接著說,「那陛下,是該好好適應適應了。」
君天姒,「……」哈?!
閔竺凡低下頭繼續看,聲音幽幽的,似乎卷了絲笑意,「畢竟,習慣這種東西是可以改的。」
這是……被耍了,紅果果的!
這一日,一向沉穩的陛下在心里默念,娘娘的,朕不生氣!朕不生氣!朕一點都不生氣!!真的!!!
***
磨牙霍霍向右相,沉默了不到半盞茶。
君天姒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關于太妃說得那個可以幫忙的人,不是別人,就是此人——閔竺凡。
雖然,她本不想去求閔竺凡的。可這三天來,天天面面相對的,君天姒打心底里覺著,這樣浪費資源……不好。
思量了一萬遍之後,君天姒咬唇,還是在猶豫。她拿不準閔竺凡會不會幫自己,會幫?憑什麼幫?自己只不過是他的一個花瓶……
「陛下?」
「啊?」
優雅溫潤的聲音嚇了君天姒一跳,抬眼,才發現閔竺凡不知何時已經走到自己跟前,欣長的身影壓下來,帶著沉沉的壓迫感。
君天姒愣住,還沒來得及後靠,閔竺凡已經抬起一只手,伸出手指熟悉地撫上了她的唇,那感覺,冰冰涼涼,癢癢的。她听見閔竺凡低啞的聲音,以及噴灑在她勃頸上的那片溫熱。
「陛下,再咬就要出血了。」他說。
君天姒本能的顫抖起來,一揮手想要打開他的手,卻發現自己已經僵住了,余光飄向四周,確認了只有張合盛一人守在遠處,她松了口氣,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日在喜堂上,閔竺凡喂她吃糕點的時候,臉色瞬間由白轉紅。
「你,你放手!」君天姒口齒不清的低聲喝斥。
閔竺凡看著她的眼神,緩緩收了手,從容的轉身,閑適的坐回了藤椅里,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低低開口,「陛下有什麼煩惱的嗎?」
陛下有什麼煩、惱、的、嗎?!
有啊,太有了!
君天姒狠狠瞪他,她想說,朕的煩惱就是你,朕會告訴你嗎!!!
當然了,陛下沒有說出來。因為右相大人顯然只是例行公事似的問一問,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閔竺凡已經翻了一頁,漫不經心道,「听說,太後要為陛下選妃了。」
君天姒,「……」=口=。
要不要這麼一針見血!
難道,他知道自己剛剛在為這件事犯愁?那……剛剛又算不算是幫自己解圍?君天姒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到了,應該不會吧……但好像又是那麼個意思。
忽然想起太妃的那句話,「依哀家看,右相對陛下是很關心的。」
不知為何,有股莫名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的涌在心口,聲音就軟了,君天姒開口,「右相也知道了?朕……」
「是啊,這種事,」閔竺凡仍舊盯著那頁紙,聲音低沉婉轉,帶了幾分喟嘆,「臣一定要早早知道才好。」
「勞煩右相掛心了,想必右相也心里有數了,」君天姒心頭忽然有點暖暖的,「朕想……」
「臣當然有數。」閔竺凡打斷她,抬頭看著君天姒,濃黑的眸子如星辰璀璨,聲音也多了幾許思慮在里邊。
「陛下想……賜臣一座新宅子嗎?」
「對,朕想……啊?新宅子?」
君天姒懵了,什麼新宅子?關宅子什麼事?
閔竺凡終于揚了眉,嘴角微微上翹,眉眼中暈開淡淡的笑意,緩緩開口,「不然選秀的秀女如此之多,陛下都將她們推過來,臣的家里怎麼放得下呢?」
君天姒=口=,「……」
見過記仇的,沒見過這麼記仇的!
君天姒這才反應過來,閔竺凡是在逮著這個機會諷刺她將以前的那些千金們都送去他的府里。
虧得自己剛剛還有那麼一丟丟的感動,瞬間——煙消雲散!
君天姒咬著唇,低頭一聲不吭了。
自己竟然真的巴巴去跟他商量這件事,果然是鬼迷了心竅,現在被嘲諷了也說不出什麼,自作孽,不可活!
一時間,室內安靜的很。
閔竺凡支了頭,不動聲色的看著君天姒,面色很平靜,濃黑的眼眸深邃至極。他看到她皺眉,看到她咬牙,還看到她曲起手指將狼毫捏著搓了搓的小動作……很可愛。
良久,空蕩蕩的室內,他听到自己幽幽的聲音帶了一絲笑意,緩緩響起。
「只要陛下能夠對臣開一面,臣倒是很樂意幫陛下這個忙。」
「17」
早朝。
補充︰不僅右相在,左相也在。
結論︰這不是早朝,這是戰場!
左相溫德海告病不出已經整整六個月了,這六個月里溫老頭悶在家里干些什麼沒有人清楚,但生沒生病,看看如今面色紅潤口若懸河的左相大人,很多人都清楚了。=口=
某大臣甲,「啟稟陛下,臣認為,先皇剛剛過世,陛下就大肆選妃,于情于理,都稍有不合。」
君天姒,「甲大人所言……」
左相,「甲大人所言實屬荒謬!本相年事已高,都算得清三年孝期已滿,柳大人竟然算不清?看來比本相還要老眼昏花,留有何用!」
某大臣甲=口=,「……」
君天姒=口=,「……」
某大臣乙,「啟稟陛下,臣認為,先皇孝期雖然已滿,但也是剛剛才滿三年,現在就進行選妃,不能彰顯陛下的孝心,應該推遲……」
左相,「胡說八道!先皇在世時最看重的就是皇嗣的延續,乙大人,我看你多番阻撓陛下選妃,欲意何為啊!」
某大臣乙=口=,「……」
某大臣丙,「啟……啟稟陛下,臣……認為,啊,最近北地區暴動頻繁,大宛使團不日將至,這選妃的時機……」
左相,「時機?什麼時機!陛下英明,哪一日不是勞心勞力,憂國憂民?你跟陛下講時機?哼,丙大人,我看……你是居心叵測啊!來人,拿下!」
某大臣丙普通跪到,張口呼救,「陛下,陛下……」
君天姒=口=,「左相……」
眼看早朝之上就要一片混亂,忽然,一聲輕笑,簡短有力,不高不低,帶著微微的愉悅感靜靜傳來,在這喧鬧不休的大殿上奇跡般得竟然顯得格外清晰。
眾人不由轉頭,果然看到那抹深紅的朝服,欣長的身影,儒雅干淨的面容,濃黑深邃的眸子閃著淡淡笑意,閔竺凡就那麼靜靜的立在那里,山水依舊,卻像是帶了萬馬千軍般氣勢如虹。
溫德海深深皺了眉頭,輕咳一聲,終于不得不開口,可對方畢竟是當朝右相,是閔竺凡,于是,語氣里便少了戾氣,沉吟道,「怎麼?右相有何高見?」
閔竺凡依舊是眉目溫和,顏色淡淡,他微斂眸沒有答話,只是輕輕轉身看向正中央的龍椅,那里君天姒正面色蒼白,咬著唇呆呆地看著自己。
君天姒愣住了,望著眼前眉目淡然的閔竺凡,她忽然就想起昨天的那聲輕輕的承若。
他說,「只要陛下能夠對臣開一面,臣倒是很樂意幫陛下這個忙。」
那承諾太輕,甚至帶著笑意,抬頭想去確認的時候發現閔竺凡已經低下頭繼續看了,以至于,她鄭重的告訴自己,那是自己的幻覺,肯定的!
可如今?
「幫陛下這個忙。」
他現在是要幫自己?
然後,她看見閔竺凡望著自己,那一向淡淡的眉眼間就暈染了笑意。她第一次曉得原來笑容這個東西是可以有溫度的,那笑容暖暖的,很窩心。
再然後,她看見閔竺凡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深紅色的朝服將他包裹得削瘦筆直,黑色的官帽襯得他的臉更加白皙儒雅,他走在瓖著金漆、鋪滿瑪瑙的台階上,卻比任何東西都奪人眼目。
君天姒听到自己的心跳竟然和他的腳步合了拍,一下一下,血液沸騰。
在離君天姒還有一級台階的地方,閔竺凡停下了。
他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的單膝跪地,抬起頭看著君天姒,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清雅沉靜。
他說,「陛下,還記得臣說過什麼嗎?」
這下,不僅君天姒傻眼了,滿朝文武也都傻眼了。
還沒來得及回答,君天姒就听見左相那怒氣騰騰的喝斥,「右相大人,竟敢踏上……」
「陛下為何不直接告訴他們,也省得左相大人為陛下如此費心。」閔竺凡輕輕松松的打斷溫德海的怒喝,語氣溫潤,卻堅定清晰。
「告訴?……右相在說什麼?」溫德海愣了一下,隨即有點惱怒,「老夫實在是搞不懂你……」
「我說,陛下不會選妃。」閔竺凡給了君天姒一個笑,緩緩起身,看著滿朝文武淡淡開口,帶著渾然天成的從容和不容置疑的氣勢,一字一字。
他說,「因為,我閔竺凡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