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大君長公主樂昌回朝,不管怎麼看,都是件大事。既是大事,自然不能剩了排場,少了禮數。
這一場接風宴是由當今太後溫婉瑜溫太後親自操持,左相府全力承辦,排場之大,不必多說。夜宴一開,端坐高位的溫太後便親和的喚了長公主上前,賜座于旁,遠遠望去,倒是比陛下的高位還要高上一等。
而這麼一來,先不說這場夜宴恰好與陛下先前為迎接大宛使臣所辦的宴成了個對比,前來參宴的文武更是捉模著,兩場夜宴不論是選地,還是排場,都差了不是一星半點,時間又隔的不足兩月,對比實在懸殊,況且溫家如此大張旗鼓的行為,奪/權之心已是昭然若揭。那麼陛下的臉色難看些,也就說得通了。
可陛下這邊算是說通了,一旁里氣壓低得駭人的右相又該如何解釋呢?模不著頭腦,滿朝文武無不愁腸滿月復,生怕哪一句處了上頭的忌諱,一場夜宴吃得頗為驚心動魄。
君天姒將茶水飲了半盞,便忍不住要揉一下額角,回想自己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小雨早已停歇,那時只覺得昏沉,喉嚨也干啞得緊,竟是整整昏睡了一日,若不是張合盛提醒,差點忘了還有這麼一場接風宴。
手指不自覺的敲了敲茶盞,君天姒將目光淡淡收回,昨日之事她只記得自己一時悲憤飲了樂昌一盞酒,之後的事便有些混亂了,但混亂之中,她卻還記得閔竺凡的話,冷冷的,像是沒有絲毫情感。
「這燈火太亮了,晃得朕眼疼,」將手搭在眉骨處,君天姒眯了眼,感覺眼角仍然發澀,不由得出聲囑咐道,「朕到後邊的無憂林去坐一坐。」
「陛下,」張合盛急忙提醒道,「楚大人已經回京,說是晚宴要來尋陛下……」
「楚毓?」這麼一說,君天姒倒是想起了那日在鹿鳴宮,楚毓說有要事需離京幾日,若是趕得及,便是在今晚回來,半闔著眼,君天姒打起精神道,「倒是這麼回事,那你在這里等他,他來了若是有事稟報就帶他去後邊的無憂林尋朕。」
張合盛道,「陛下,要不要叫人跟著?」
君天姒搖搖頭,「不必,朕頭還有些疼,需得一個人清淨清淨。」
張合盛見狀便不再多說,只遞了個顏色給李廣叫他遠遠的跟著,不要上前。
起身離了燈火闌珊處,君天姒抬腳往靜謐的無憂林里走,一片暗黑之中,君天姒覺得眼楮舒服了很多,眯著眼略略瞧了一圈,皎白的月光灑下,周圍的無憂樹剛蒙了新落的一場雨,葉睫里苦澀的味道便越發的濃郁,吸入肺腑,倒叫君天姒覺得很襯她的心情。待走到石桌處,君天姒仰頭便坐了下來,閉上眼將白絹敷在眼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周身都是淡淡的泛著苦味的水汽,隱約中她听到沉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及多想,君天姒開口,「楚毓?」
那腳步似乎頓了頓。
君天姒曉得楚毓一向不愛說話,便也不多想,只繼續閉著眼仰面道,「既然來了,便先坐吧,朕頭有些疼,你自便就好。」
片刻,那腳步果然踱步到她身邊,君天姒听到衣料輕擦的聲音,知道他是坐下了,不自覺嘆了口氣,便又吸了一大口的苦味,忍不住咳了起來。眼上白絹隨著清咳正要落下,君天姒急忙抬手去扶,一只手卻比她還早的扶住了那方白絹,將她的頭輕輕按了回去。
君天姒愣了一下,卻不再說話,也不反抗,任由他將她按回去,靜靜的坐在無憂林里。
「你說,無憂樹散出的味道為什麼是苦的呢?」良久,君天姒輕聲道,「無憂無憂,明明是無憂啊……」說到這,自己倒是輕輕笑了一下,「大概……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麼無憂吧,都是騙人的。」
她的聲音越發平靜,「我曾經以為喜歡一個人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只要你喜歡了,就可以了,可現在想想……果然是沒什麼見地的想法。」
感覺到身旁的人似乎愣住了,她笑了笑,繼續道,「可我以前沒喜歡過人,有一些幼稚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對不對?」
一旁的人卻仍然沒有絲毫回響。
君天姒嘆了口氣道,「我知道我和你說這些,其實叫你很為難,你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但我其實沒有別的想法,只是覺得心里太難受,想找個人說一說罷了,你更不必開口回復我,只管听著就好了,好不好?」
君天姒微微側頭等了一會,覺得他像是嘆了口氣,便開口道,「那你不說話,就當你是同意了。」
自顧自的笑一下,君天姒繼續道,「我先前說到哪了?哦,對了,說到我喜歡的人……我喜歡的人啊……」
本覺得可以打開心扉說下去,可君天姒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下去了。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說,不知道該從哪說起,不知道該從哪結束。
此時此刻,她才發現,她的這場喜歡,來的多麼突兀,多麼大膽,多麼……荒唐。
閔竺凡喜歡的一直是樂昌啊,這一點她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不是嗎?明明還有那麼多的事要去處理,可她竟然栽倒在這個連坑都沒有挖的地方,是自己心太大了嗎?太沒有危機意識了?可她還是忍不住的想,閔竺凡喜歡樂昌,那樂昌喜不喜歡閔竺凡呢?
可不管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都跟自己沒什麼關系不是麼?
這個認知像是一柄鋒利的刀,瞬間切斷了她的所有思緒……原來,閔竺凡的一切,都跟她沒有任何關系。
半晌,君天姒終于喃喃道,「……可我喜歡的這個人,實在是不該喜歡的。」
一陣幽風自身旁而過,攜著這句話輕輕蕩入一旁的無憂林,旋了幾道彎,便消無聲息了。
君天姒怔了一下,似乎是收回了思緒,抬起手指拂開眼上絹帕,酸澀的眼角勉強睜開,正看到兩三步外的楚毓,清雋的臉龐映著皎潔的月光看不清神情,不由得詫異道,「你……你怎麼站到那去了?」
楚毓頓了頓,面上有一閃而過的詫異,微微頷首似乎在思索些什麼,眼角余光掠過一旁的幾棵無憂樹,卻並不言語,只是靜靜踱步到君天姒身邊,輕聲道,「看樣子,陛下精神不太好。」
君天姒腦中還有混亂,此時覺得楚毓開口回應她也算是好事,便揉了揉額角,直言道,「是很不好。」
「昨日的事,」楚毓嘆了口氣,在她身旁的石椅上坐下,「臣已經知道了。」
君天姒頓住,她早就曉得這事瞞不住楚毓,但被他這樣提出來,不免有些訕訕,「嗯,你知道了啊。」
楚毓靜靜的望過去,柔聲道,「沒能在陛邊,是臣的錯。」
君天姒听到這句話卻愣住了,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嘆息,「在我身邊又如何?那日的挑釁,確實是我意氣用事,閔竺凡做的……」
「陛下,」楚毓輕輕開口,一字一句打斷她道,「臣和右相,不一樣。」
君天姒怔了一下,看到楚毓黝黑的眸子望著她,繼續問她,「陛下心中可有委屈?」
委屈?
君天姒懵了一瞬,隨即低頭苦笑,「什麼叫委屈呢?心里酸酸的,是不是就叫委屈?那倒是有的,我以前以為這個叫嫉妒,直到昨日在朝堂上,才曉得這個叫做委屈。」
「在那個時候,他沒有站在我身邊,我知道是我任性妄為了,可是,即使任性妄為的時候,我也希望他會是站在我這邊的,可他沒有……閔竺凡他,他沒有……」君天姒閉上眼,將頭抵在一旁的石壁上,聲音越來越小,風吹過無憂林,將那尾音漸漸埋藏。
「你瞧,樂昌真是太過分了,」吸了吸鼻子,君天姒似乎是笑了一下,繼續道,「我小時候再怎麼捉弄她,下藥的分量也把握的很好的,絕不會折磨她到第二日,可她這回下的藥分量卻忒足,都過了這麼些個時辰了,我的眼角還是酸酸的,止不住的流眼淚,可見是把她惹急了,也難怪……」君天姒說不下去了,抬了手將白絹覆到眼上不再言語。
楚毓靜了很久,「右相沒有站在陛下這邊,陛下很傷心?」
「傷心?」君天姒皺眉,「不算吧,這怎麼能算是傷心呢?這是事實啊,我早就知道的,不該傷心的。」
楚毓低聲道,「真的不傷心嗎?」
君天姒默了一瞬,「我只是有些生氣罷了,氣我自己,為什麼明明知道的事情,卻還是要難過……」
「沒關系,陛下。」楚毓的聲音低沉柔和,望著不遠處的幾株無憂樹,他道,「早一點難過是好事,就讓這些難過都過去吧,不要再留戀了,將來還有很多時間,會遇到很多人,遇見很多事,而陛下的身邊也會有人一直都在。」
「會有人一直都在?」君天姒一動不動的扶著眼上白絹,「真的會有這樣的人嗎?」
「當然會有的。」楚毓輕聲道,「陛下要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臣永遠都會站在陛邊。」
夜幕蒼蒼,幾陣風拂過,無憂葉中的苦澀味道濃郁得讓人窒息,君天姒終于低下頭,將臉伏在膝上,蜷縮在石椅上一動不動。
楚毓靜靜的坐在一旁,仔細的眯起眼,果然看到不遠處的幾株無憂樹下,一道暗紅色的身影像是定住了一般,良久,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