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閨房布置的簡單又不失清雅,淡淡的香味縈繞在屋子里,清而不散。
床榻,桌椅,茶具,香爐……
雖不是上等的貴重品,卻也是樣樣精致美觀。
蕭凌進屋就見璃琴神色蔫蔫的窩在躺椅里,面色蒼白無光,雙頰都陷了下去,下巴變得尖尖的,哪有之前的圓潤之態?這樣消瘦的女孩子惹人心憐。他放輕了腳步,緩緩靠近她,「琴兒,你看著我,听我幾句話」。
璃琴望著他,神情木然,就像是沒有靈魂的木偶,一雙眼眸無神的轉動。她的目光似是透過他看著虛空,眸底有那麼一絲空茫,像是掙扎在絕望中的困獸。
蕭凌在璃琴面前緩緩蹲下,握住她的手。感覺掌心的那只小手冰涼,他眉頭皺的更緊,緊了緊手指,希望把溫暖傳遞給她一些,徐徐說道︰「琴兒,這不是你的錯。若是那日落水的不是你,而是別的人,你認為喬家暉會視若無睹,見死不救麼?」
璃琴茫然的搖搖頭。她一直認為,若不是自己一時興起認識了表哥,那麼她和表哥就一直會是不相干的兩個人,表哥也就不會為了救她而病發了。
若那天落水的是別人,表哥會奮不顧身的救那個人麼?
表哥只是面冷,又不是天生無情,怎麼會不救?
是啊!無論是誰求救,表哥都不會置之不理的。
是她一直在鑽牛角尖,不肯放過自己而已。
「蕭大哥,謝謝你!」她眼楮忽然一亮,就像是在黑夜里燃起了一盞燈。璃琴猛地撲到蕭凌懷里,「我明白了,以後不會讓你們擔心了」。她高興得忘乎所以,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失禮的舉動。
蕭凌沒料到她這麼孟浪的舉動,渾身僵硬,任由她摟著他的脖子。他抬起手臂護在她身側,不知是要抱她,還是要推開她。
心情平復下來,璃琴終于覺察出了自己的失態之舉,尷尬的收回手臂,窘迫的都不敢看蕭凌。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語,這樣沉默的氣氛,讓某些不知名的情緒竄上心頭,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
幸而采秋端著茶水進屋,稍稍解除了兩人的尬尷。
蕭凌陪著璃琴用了飯,又去看了喬家暉。送走蕭凌,璃琴一掃之前的頹喪之氣,眼楮里有了神采,看得采秋和蘭香也喜上眉梢,心里不由佩服蕭凌有本事,連夫人都解決不了小姐的心事,蕭公子竟然只幾句話就化解了。
羅氏听丫鬟說女兒終于打起了精神,也不禁欣喜。又听是蕭凌開解有方,當下就動了其他心思,晚上將自己的想法說與夫君。沒想到月奇洛卻搖頭嘆氣。羅氏不解,當下便說道︰「蕭凌這孩子心性品行在族里都是出挑的,而且我看得出來,他對琴兒也上心,夫君何以不贊同呢?」
月奇洛長嘆一聲,憂心忡忡的將八月十五日那晚的事說與羅氏,言罷又是一聲嘆,「琴兒的婚事,已經由不得我們做主了」。他是擔心妻子私下給璃琴安排親事,到時對兩邊的人都不好交代。
羅氏听後久久不能回神,淚水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夫君,琴兒才七歲啊,原本不在甄選之列。就不能隨便挑選一個?就是淑琴也行啊」。
她說的是月淑琴,而不是月憐琴,可見對這幾個子女一視同仁。
月奇洛責備的看了妻子一眼,聲音也沉了下去,「夫人,所有的管事都在場,又豈容我們作假?再者,琴兒便是那轉世之人,若沒有雪家秘藥的克制,將來必定為禍天下」。
「那只是一個詛咒,當不得真的。再說,都幾百年了,怎麼會這麼巧,偏偏就是琴兒?當初琴兒滿月時,不是在聖壇看過命相,當時不是沒事麼?」羅氏第一次在夫君面前說了這麼多的話,也是第一次與夫君爭辯。
她看著自己的枕邊人,眼里有著請求,「夫君,琴兒這麼懂事,怎麼可能為禍天下?」
「這也是我們奇怪的地方」。月奇洛百思不得其解,當初‘她’是如何避過‘血魄天鏡’的追尋呢?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和管事們都擔心璃琴不過是‘她’找的替死鬼,所以才沒有決定由璃琴接任聖女。
進入十一月中旬,氣溫遽然降低。一些抵抗不住嚴寒的花木漸漸凋零枯萎,一夜冷風後,次日院子中便落了不少的花瓣樹葉。
冷風冰涼刺骨,滿地的殘枝敗葉,映襯出這冬天一派蕭瑟淒清之色。
璃琴這些日子一直忙碌,身心俱疲,終是支撐不住病倒了。月府中一下多了兩個病人,府里僕役丫鬟皆是愁雲慘淡的,只盼兩位主子趕快好起來。
「小姐,二少爺回來了」。采秋興高采烈的跑進屋里,立刻將這個消息告訴主子。她在前院一听到這事,第一念頭就是要將這個消息盡快帶給小姐。這段時日看著小姐為了表少爺的病憂心勞力,她都覺得不忍心。
璃琴有些恍惚,趕緊確認了一遍,待采秋再三肯定,她這才舒展了眉頭,臉上有了笑容,眼里卻漫上了淚水,喃喃道︰「表哥的病……能治了」。
采秋也是笑中帶淚,心里想的卻是︰若表少爺病好了,小姐也就沒事了。
月夕嵐自收到消息就馬不停蹄的趕路,日夜兼程,在路上奔波了半個月才回到府。進了門來不及梳洗就趕去了听風院。路上想過表哥的千百種病況,可當看到此刻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的少年時,他還是愣了一瞬。
比他想象中的更糟糕。
仔細把了脈,月夕嵐眉頭緊皺,「寒邪侵體,加重了舊疾。表哥,我先給你開些鎮痛的藥,你的身體需要慢慢調理將養」。
喬家暉淡淡的笑了下,似是早在意料之中,沒有一點失望之色,輕聲說道︰「勞煩表弟了!我這里沒事了,表弟還是去看看四表妹吧」。
月夕嵐寫了藥方,又囑咐小廝一些注意的地方,隨後趕往琉璃院,看到蜷縮在被窩里的女孩,他不禁皺眉,「怎麼弄成這模樣了?」
璃琴抬起眼皮,說話帶著鼻音,「又不是我自願的,誰願意生病啊?」看著風塵僕僕少年,皺了皺鼻子,哼哼道︰「還好意思說我,二哥也不比我好多少」。
確實!月夕嵐一直趕路,不曾好好休息,更別說換洗衣衫了。白色衣袍皺巴巴的,看起來就像是漿洗多次的舊衣。頭發也不曾打理,有些散亂,幾縷發絲垂在額前。神情疲憊,下眼臉都有了煙青色,嘴唇發干。
這模樣看起來有些落魄!
二哥平日里最注重儀表了,著裝配飾總是一絲不苟,衣衫上不小心沾到一點污漬都會立刻換掉。白衣翩翩,連一點灰塵也不曾有。
「采秋,給二少爺沏杯茶水」。璃琴吩咐侍立在床邊的采秋。
月夕嵐坐到床沿,奚落道︰「這皮包骨的樣子,真難看」。
璃琴瞪他一眼,自覺的把手伸到他面前,「我就是太累了,沒什麼大病。不過,為了叫爹娘安心,二哥就把一下脈,反正爹娘信任你的醫術」。
月夕嵐沒好氣的敲了她額頭一下,恨恨道︰「還好意思說這話,也不想想爹娘有多擔心」。
璃琴不耐的皺起眉頭,「二哥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嗦了」。
月夕嵐認真的切脈,片刻後舒展眉頭,「你的命也真大!看來真沒事」。
璃琴自得的笑著,撇撇嘴巴,「我就說沒事吧,他們還不信我」。雖然沒什麼大礙,璃琴還是被娘親逼著喝了十來天的補藥。
半個月後,璃琴的病好了,喬家暉也能下床行走了。
到了臘月,所有人都忙碌起來,早早就準備過年的事項。
璃琴大病初愈,成了府里唯一的閑人。書院到了休假的時間,她也不用去上學了。每日除了去看看喬家暉,其他的時間都呆在屋里睡覺或者練字。
春困夏乏秋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剛用完午飯,她的上眼皮就沉重起來。唉唉直嘆︰古人誠不欺我!果然是睡不醒的冬三月。若不是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她覺得自己就像冬眠的蛇。
臘月二十三日,是傳統的一個節日,祭灶。
璃琴是被一陣鞭竹聲響吵醒的,她看著黑乎乎的房間,腦中一片迷糊。看到一團黑影在房間里走動,便問道︰「外面怎麼了?」
「小姐,這是送灶神呢」。
原來是蘭香。她今晚守夜,睡在簾子外的木床上,听到床上的動靜就醒了。她點燃蠟燭,走到床邊掀起了帳子,「小姐,有什麼吩咐?」
璃琴倒頭睡下,聲音軟綿綿的,像是沒有一絲氣力,「沒事了」。
蘭香放下床帳,熄滅燭火,輕手輕腳的回到木床躺下。
翌日一早,蕭紅來找璃琴,進門就大聲叫道︰「琴琴,人家想死你了」。
甜的膩死人的嗓音,天使般清靈純澈的笑容,魅惑眾生的容顏。
璃琴正在梳頭,聞言手指抖了一抖,檀木梳‘ 當’一聲就掉在地面,清脆的響聲打破了屋子里片刻的寂靜。她不動聲色的撿起木梳,吹掉上面不存在的塵土,一下一下梳著烏黑如墨的發絲,不急不躁。
忍不住暗自月復誹︰想她?她病著的時候怎麼不見來探望一次?這會兒倒是想她了。心里雖然是這麼想的,嘴上可不敢說。
「琴琴,怎麼不說話?是不是怪人家這麼晚來看你?」蕭紅恍然大悟,隨即笑眯眯的說道︰「琴琴,這不能怪人家,都是二哥啦,他說人家會打擾琴琴休息的。琴琴,你不知道,人家有多擔心你,恨不得長了翅膀飛來看你」。
璃琴盯著銅鏡,那一襲紅衣的少女,笑得千嬌百媚。她嘴角微微抽搐,再次感慨一聲︰認識此女,乃吾此生之大不幸!
蕭紅見璃琴根本不看自己,不由哀怨起來,「琴琴,琴琴,不要不理人家啦!琴琴,你這樣對待人家,人家好傷心哪。琴琴……」。
璃琴掏了掏耳朵,放下木梳,轉過身看著一臉幽怨之色的蕭紅,嚴肅的叫道︰「阿紅」。她一度覺得這個名字很俗氣,然而與蕭紅相處久了,她便徹底改變了這個想法。‘紅’這個字,很強悍!很妖孽!
蕭紅‘噌’的一下就湊到璃琴跟前,縴縴手臂順勢攀上了璃琴的脖子,鳳眸閃亮,驚喜的叫道︰「琴琴,有話告訴人家?」
璃琴推開她的臉,一臉正色的說道︰「阿紅,咱們絕交吧」。
「好!」蕭紅立馬應道,話落人就真的走了。
璃琴搖頭失笑,又有點憂傷,喃喃道︰「阿紅,謝謝你」。謝謝你偶爾把我無聊的話當真!謝謝你一直逗我開心!謝謝你堅持做我的朋友!
之後幾天,是府里一年中最忙的時候了。
打掃庭院房屋,清洗床單衣物,核算各個院子一年的開支用度……
內院大大小小的事情,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羅氏幾乎忙得腳不沾地。
月奇洛管理著一個大家族,自然也閑不了。
置辦整個部族的年貨,核對族內外交易的賬目,清點倉庫里的存貨……
月夕嵐也被逼上陣,每天跟著爹爹與大哥,從雞鳴忙到三更。
璃琴依舊是閑人一個,暫時被家人遺忘了。她樂得自在,整日混在一群丫鬟中間,看她們繡香囊,編瓔珞,剪窗花……臘月二十八日,璃琴叫蘭香剪了一大朵牡丹花,貼在了窗子上。
采秋看得直咂舌,「小姐,這也太大了?」一個窗花將整個窗子都佔滿了。
璃琴笑眯眯的看著‘自己’的杰作,「嘻嘻!這才叫喜慶嘛」。連貼窗戶的紙都省下了。蘭香一雙巧手,剪出的窗花活靈活現的,逆光看去,一朵大紅的牡丹盛開在窗子上,像是真的花一樣。
她執起蘭香的小手,嘖嘖嘆道︰「好一雙巧手哦」。
月夕嵐看到那張大得夸張的窗花,不屑的撇嘴,只吐出了兩個字,「俗氣!」
璃琴捂著嘴笑得歡,甩甩手帕,怪聲怪氣的說道︰「咱是俗人,高雅那玩意兒不適合咱」。
月夕嵐抖了抖,模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也是陰陽怪氣的回了一句,「瞧你那蠢樣兒」。
璃琴一陣惡寒,立馬就遠離他幾步遠。這一回合,兩人打了個平手。
除夕夜,喬家暉頭一回和大家一起吃年夜飯。
璃琴坐在羅氏旁邊,喬家暉就坐在璃琴下首的位置。一家人坐在一起用飯,飯桌上有說有笑。晚輩輪流給長輩拜年,說著喜慶的話語。到了璃琴說吉利話的時候,她站起來,神色是從未有過的認真,一字一句說出心底最深的祝福。
「一願爹娘福壽安康富貴延年,二願兄姐年年歲歲平安快樂,三願我所有的親人都能相親相愛幸福安樂」。
她這樣說的時候,眼神悠遠,藏著無邊無際的思念。燈光照映下,眼里點點淚花閃爍著光芒,就像是夜空里綴滿的顆顆星子。
听了她的話,所有人都沉默了,都詫異的看著眼前的女孩子。
羅氏轉頭抹去眼角的濕意,「琴兒這麼懂事,為娘也就安心了,這是紅包」。
璃琴發覺氣氛不對勁,收了紅包,見他們都盯著她看,不由奇怪的問︰「怎麼了?我說錯話了麼?」心里有點忐忑的坐到椅子上。她也沒打听這邊逢年過節有些什麼忌諱,莫不是哪句話觸犯了這里的禁忌?
羅氏笑了笑,模了模女兒的頭,眼里神色復雜,「琴兒的願望都沒有自己,琴兒沒有想要的麼?」
璃琴笑了下,在這樣溫暖的氣氛下,自然而然的說出了心願,「當然有!不過,人不能太貪心了。我不求大富大貴,只要自由自在平平淡淡的過完一輩子」。
真是簡單,又奢侈的願望!
羅氏的笑容僵了僵,憐惜的看著女兒稚女敕的臉孔。
璃琴看著夜空中綻放的一朵朵煙花,剎那的炫亮之後,就是寂寞無邊的黑暗。耳邊是 里啪啦的鞭竹聲,夾雜著孩童歡快清脆的笑鬧聲。
她雙手合十,閉著眼祈禱︰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喬家暉站在璃琴身邊,低頭間看她虔誠的神態,有一瞬的怔忪,恍惚間以為看到了畫里慈眉善目的菩薩。待她睜開眼,他忍不住悄聲問︰「許的什麼願?」
璃琴俏皮的眨了下眼楮,故作神秘的說道︰「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晚上守歲,喬家暉因為身體虛弱就早早回去了。璃琴依舊是困得直打盹,迷迷糊糊的身子一歪,也不知靠在了何處,只覺得溫暖,便又往那處靠了靠。
月夕嵐尷尬的看著抱住自己的女孩!他只是瞧見她打瞌睡,所以想要嚇她一下,沒想到剛靠近她就一頭扎了過來。
羅氏瞥見這邊的狀況,無奈的笑了笑,轉而見月淑琴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不禁搖了搖頭,畢竟是心疼女兒,便說道︰「都回房吧!」
月淑琴一下子清醒過來,精神奕奕的站起來,行了一禮,第一個沖了出去。等月夕恆他們都走了,羅氏看著剩下兩人。璃琴睡的很香,雙手無意識的抓著月夕嵐的衣袍,臉在他身上蹭了蹭,含糊的嘟囔了幾句。
月夕嵐無可奈何,不忍吵醒璃琴,就像柱子一樣任她靠著。
羅氏抬手模了下璃琴的額頭,讓丫鬟取了件厚衣服披在璃琴身上,「夕嵐,你就送琴兒回去吧」。
月夕嵐略顯笨拙的抱起璃琴,小聲抱怨一句︰「睡得跟死豬一樣」。
璃琴無意識的往他懷里鑽了鑽,眉頭皺起,嘟囔道︰「別動了」。
月夕嵐無語望天,夜空黑漆漆的,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大地。他心里沒來由的泛起絲絲哀傷悲愁,沖淡了過年時節的熱鬧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