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斷杯莫停 第四十章 丘野郊外再相遇

作者 ︰ 皖寧

一場大雨過後,次日便是天清氣朗。秋陽高懸,白雲悠悠。

道路泥濘,坑窪處還有積水。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丘野城門,馬車前後各有四個黑衣護衛騎馬相隨。

一陣風吹過,卷起車簾一角。透過那揚起的簾子,車內的景況一目了然。男子穿著天青色的袍子,墨發高束,斜倚在榻上。男子擁有一張絕美絕倫的臉孔,劍眉狹目,單是那雙藍色的眼眸就令人見之不忘。

此人正是夏侯御風,大夏王朝的懿王,當今皇帝的第九子。

他左腿舒展,右腿屈起,左手擱在小桌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桌面,右手肘拄著右膝,手里執著一卷書本,渾身散發著慵懶高貴的氣質。

車簾悠悠蕩蕩的垂下,遮住了那攝人心魄的絕俊容顏。

風隱騎馬走在隊伍最前邊,剛毅冷峭的臉龐猶如刀削斧刻一般,稜角分明。那冷硬的面部線條無一不顯露出男子的堅毅強勁。

馬車一個顛簸,小桌上的茶具搖搖晃晃的欲倒不倒。夏侯御風稍稍蹙眉,放下了書。目光落在車門旁的那壇還未啟封的陳釀,棕紅色的酒壇泛著冷光。

這是沈飛臨走時送給他的,說是窖藏了二十年的永州狀元紅。

想到這個風流花心的好友,夏侯御風不由得微挑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這小子昨天在酒樓里看見街上走過的一個女子,驚鴻一瞥間驚為天人,奈何等他沖下酒樓時佳人沒了蹤跡。這廝一晚上魂不守舍,輾轉未眠。今日一早就派人出去打听,本來要一同回京的,如今他為了一個女子竟決定留在丘野,還信誓旦旦的說,如果得不到佳人的心就誓不罷休,連家也不回了。

真不愧京城第一風流公子的稱號。

他身子往後一仰靠著軟枕,半闔著眼,面色平靜,似在深思。

馬車忽然停下,夏侯御風倏的睜開眼,本來慵懶倚著軟枕的身子也直了起來,就如蓄勢待發的獵豹一般。想想又覺不對,以他的功力,方圓百步若有異動他豈會覺察不到?

「怎麼了?」

他沉聲問,身體略微放松下來。

「王爺,路邊躺著一個女子」。風隱語氣無波,眼楮盯著前方不遠處躺在路邊的藍色身影。神色中隱有警戒之意,右手探向懸在腰側的寶劍。

那女子身形單薄,側躺在濕濘的路面上,因背對著這邊看不清容貌。身上穿著的是上等絲綢裁剪的藍色衣裙,一頭青絲綰成簡單的發髻。她就那樣安靜的躺在地面上,泥濘路面襯得那藍色身影更顯矜貴。

女子衣衫整齊,根本不像是被打劫過的樣子。

這樣一個穿著講究的女子躺在泥路上,確實有些不尋常。

夏侯御風挑起車簾,目光掠向前方,在那藍色身影上一頓便收回視線。他擰起眉頭,「風隱,過去看看」。

風隱躍下馬,走過去俯身一瞧,見女子一動不動竟似失去了知覺。他蹲探了下鼻息,回頭道︰「王爺,這女子昏過去了」。

夏侯御風又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女子腰側,那里露出一片墨綠色布角,與女子身上的衣服極不相符。他心頭忽然一動,「把人帶過來」。

風隱心頭有絲疑惑,不明白王爺怎麼突然對陌生女子有了同情心。但是作為下屬,對主子的話要絕對服從。他俯身抱起女子,只覺得懷里的人太輕了,那略顯蒼白的臉蛋看起來那般的嬌弱無助,似乎稍稍用力就會傷害到她。

風隱微微蹙眉,那顆鐵石般冷硬的心也不禁軟了幾分。

夏侯御風瞥見風隱蹙起的眉,不禁有些訝異。這個屬下常年四季都是面無表情的,冰冷的就如終年不化的寒冰一樣。是什麼樣的女子竟然能讓他露出這樣似是不忍的神色?

夏侯御風好奇的望向風隱懷中的人,待看清女子的容貌,他面色一變,身體往前一傾,跳下馬車從風隱手里將人接了過去,完全不在意女子身上的泥漿。

風隱有些差異,「王爺,這女子來歷不明,若是……」。

夏侯御風打斷他的話,「她在景山救過我」。

這女子正是璃琴。

他看著她半邊衣服都是污泥,頭發也沾上了泥土。目光掠向方才她躺過的地方,皺起眉。是什麼人如此狠心將一個女孩子迷昏還扔在了路上?

夏侯御風抱著璃琴登上馬車,將人安置在榻上,瞧著女孩昏迷中仍然蹙起的眉頭,心里泛起絲絲疼惜,抬手將她散落在臉上的頭發捋到耳後。

「風隱,盡快趕到下一個城鎮」。

「是,王爺」。風隱應了一聲,躍上馬背,揚聲道︰「快速前進」。

隊伍啟程,行進速度快了許多。

一個時辰後就到了永南鎮。隊伍停在一個客棧前,風隱率先下馬,走到馬車旁,「主子,到客棧了」。

車夫掀起簾子,夏侯御風抱著璃琴跳下馬車,看了眼還沒有清醒的女子,轉頭對風隱說道︰「你去買兩套女裝」。

風隱目光從主子懷中女子的面上一掃而過,應了一聲便走了。

夏侯御風將璃琴安置在客房,洗漱一番後,風隱拿著新買的衣服回來了。

新衣服有了,可是誰來給她換上?夏侯御風看著手里的粉色衣裙,目光再次看向床上的女子,眉頭緩緩皺起。

他們都是男子,雖然她昏迷了,可他也不能罔顧禮教壞了她的清譽。

風隱瞧了眼一臉為難之色的主子。他還是第一次看見主子露出這樣的表情,心里不禁疑惑,這個女孩是什麼身份?對王爺的影響竟這般大?他還沒見過王爺如此在意過一個女子呢。

王爺因一雙藍眸被視為妖孽,不少女子看見那雙眼楮都會懼怕。然而王爺長相俊美,而且文韜武略皆不凡,依然有許多女子心生愛慕,其中不乏美貌女子,可惜在王爺眼里,那些都是庸脂俗粉。

風隱目光掠向床上,眼前這個女孩雖是容貌清麗,卻也不是絕美,而且年紀尚小,王爺看上她哪里了?

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可不敢問出來。風隱收回目光,說道︰「王爺,客棧後廚應該有女子,屬下去喚一人來給這位姑娘更衣」。

夏侯御風微微點頭,只能如此了。

風隱很快就帶著一個打雜的丫頭回到客房,兩人出門回避,換好衣服後,夏侯御風又叫人打了盆熱水,讓那丫頭將璃琴沾了泥水的頭發也洗了。等弄妥了一切,他才起身去用飯。

璃琴感覺自己像是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夢。她就像是一個看客,在黑暗狹小的角落里看著那一幕幕久遠的故事。夢里的一切很陌生,卻不知為何有種熟悉感,那些模糊不清的畫面,虛幻而真實。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些畫境一點點的消失,聲音也沒有了。有那麼一段時間,四周一片黑色,她看不見任何東西,听不見任何聲音,甚至一動不能動,連嘴巴都張不開。就像是靈魂被禁錮在一個小小的匣子里,失去了所有的感覺,完全與外界隔離了。

等到知覺漸漸恢復,她只覺得渾身無力,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動了動手指,那樣僵硬的感覺就像好多年沒有用過,已經失去了正常功用。她撐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灰白色的布簾,眼楮一陣酸澀,反射性的閉上眼楮。

夢里的一切遙遠而飄渺,然而仔細去想卻又毫無頭緒。

她揉了揉腦袋,倏的睜開眼。昏迷前的事情涌入腦海,她驚恐的坐起身,一個暈眩又倒回了床上。心頭漫上怒氣,想她長這麼大,連只螞蟻都不敢踩,居然連遭禍災。憶起昏迷前听到的話,心有戚戚,是誰要害她?還使陰招迷昏了她。

目光在房間掃視一圈,桌面上放著燈盞,燈光融融。房間寬敞整潔,布置簡陋卻都是平日里必用的物件。看起來不是牢房之類的,倒像客棧。

低頭整理了一下衣裙,動作驀地僵住,瞪著身上的粉色裙衫。她明明是女扮男裝,何時換成了女裝?顧不得思考自己的處境,璃琴慌忙跳下床,光著腳跑到門邊,手剛觸到門閂,外邊響起腳步聲。她忙後退幾步,腳才站穩門就被人推開了。

她全身戒備起來,雙拳緊握。待看清來人,不由一愣。

「怎麼是你?」

夏侯御風顯然沒料到她醒來了,神色微怔,腳步在門口頓了一瞬才跨進門檻,「何時醒的?身體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璃琴微蹙眉尖,打量著衣袍整齊干淨的男子,果真是豐神俊逸,清貴雍容。比起那日血染衣袍的樣子少了些殺戮氣息,但是仍然有絲戾氣,那是經年浴血生死而融入骨子里的肅殺之氣。

「我怎麼在這兒?」她狐疑的盯著他,湊到他跟前,鼻翼輕輕扇動。他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檀香味,不是她昏迷前聞到的那種氣味。

心下稍安,她悄悄舒了一口氣。

夏侯御風看著她露在裙擺外的雪白腳丫,暗黃燈光下散發著瑩潤光澤,宛如世上最珍貴的美玉。他呼吸一滯,竟有些移不開視線。

璃琴等了半天听不到他說話,有些奇怪的望了過去,見他目光凝在一處,燈光沉澱在他眼底,幽幽沉沉的,似有別樣的情緒流轉。

她疑惑的蹙眉,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竟然是自己的腳……

忽然想起那次去雪家的時候,有次她跟雪墨翎去山里游玩,在一條小溪邊她月兌去鞋襪戲水,雪墨翎當時蹙著眉,還訓斥她女子的足是不可以隨意露出的,尤其是不能讓別的男子看到。

在這里,女子的足似乎比胸部還要重要。

璃琴趕緊將腳藏在衣裙下,面頰微紅,尷尬的笑了笑,繼而又蹙眉,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我問你話呢,你听見沒有?」

夏侯御風怔然回神,視線落在桌子那邊,沒有看她的眼楮,說道︰「你被人迷昏放在丘野城外的路上,我今天經過時看見,就帶上了你」。

他轉眼瞧著一臉迷茫的女子,皺起眉,接著說道︰「究竟是何人如此對你?將你一個女孩子扔在大路上,要是遇到壞人怎麼辦?」

璃琴冷冷一笑,「他們既然沒有殺我,肯定不會讓我陷入險境」。

那人到底要做什麼呢?居然把她丟在了路上,她猛地瞪大了眼楮,望著夏侯御風,沖口而出,「難道……」。

卻不料夏侯御風也似是想到了什麼,同時開口,「莫非……」。

兩人同時一怔,停下了話頭,互望片刻,露出一抹會心的笑意來。

璃琴微微一笑,「你先說吧」。

夏侯御風說道︰「我猜想迷昏你的人是料定我會走那條路」。

璃琴點點頭,神情有絲凝重,「這也太可怕了」。她蹙眉凝思,眼睫微垂遮掩住晶亮的眸子。燭光穿過她長長的睫毛,在眼簾處投下淡淡的陰影。

一陣風吹進窗戶,燭火微晃,房間里光影移動,似有暗香浮動。

夏侯御風看著她稍顯蒼白的臉頰,「餓了吧,我讓人給你弄點吃的」。

他這麼一說,璃琴還真覺得餓了,似是回應他的話,肚子‘咕咕’叫了幾聲。璃琴臉上頓時一紅,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得了。

夏侯御風卻是低低一笑,「你先等會兒」。說著便走了門,頃刻間又返回門口。璃琴有些訝異的看著他,怎麼這麼快?

「地上涼,先把鞋子穿上」。

交代了這一句話,他就轉身走了。璃琴抬手捂著發燙的臉蛋,輕輕揉了揉。地面微涼,寒氣從腳掌滲入身體,她不受控制的打了個寒戰。趕忙跑到床前穿上繡鞋,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心里涌上一個又一個的疑問。

那黑衣人準備加害于她,他的主子貌似是在救她?

可是既然要救她,為何又將她扔在野外的路上?偏巧還讓夏侯御風遇見。

這樣的巧合,分明就是刻意安排的。

然而,為何要把她送到夏侯御風身邊?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

……

越想腦子越亂,越想越沒有頭緒。疑問接踵而來,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了。她甩了甩頭,想不通的問題就暫且不想,日後慢慢的自會清楚。不管是善意還是惡行,時間都會是最好的見證。

雖然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也許會有諸多遺憾,也許會經歷一些痛苦的事情,但是生活中的所有經歷都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磨練,痛苦或是悔恨,都是成長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听到腳步聲,她扭頭去看,卻是夏侯御風進了房間。

看到那張絕俊生輝的臉,目光迎上他的眼眸,她呆了一呆。房間里光線暗淡,他原本湛藍的眸子呈現出一種幽藍的顏色,就如藍色顏料中參雜了少許的黑色,宛如沉睡在夜晚的大海一般,深邃浩淼。

夏侯御風見她發呆,蹙眉問道︰「怎麼了?」

璃琴回神,眼神微閃,臉上不由一燙。她慌忙別開頭,心里很是尷尬,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轉眼看著他,「這里是什麼地方?」

醒來後居然沒有問過自己身處何地,她也太粗心大意了。難怪二哥和蕭凌不肯讓她獨自一個人亂逛,現在想來,她還真的有可能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

夏侯御風道︰「這里是永南鎮」。

璃琴一臉茫然的追問道︰「永南鎮在哪里?離淮陽城多遠?」二哥和蕭大哥找不到她一定很著急,她得快些回去才行,不然蕭大哥如何向爹爹交代?

夏侯御風目光微微一閃,「這里距淮陽城有千里之遙」。

「啊?」璃琴驚呼一聲,急切之下顧不得許多,跑到夏侯御風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急急說道︰「你說什麼?怎麼會那麼遠?不行,我要回去」。

她說著就松開手,越過他往房門的方向走。

夏侯御風反手握住她的手臂,璃琴被迫站住,回身無奈的看著他,「我要回去。我二哥和蕭大哥還在淮陽城呢,他們現在肯定擔心死了」。

「深更半夜的,你能去哪里?」

夏侯御風緊緊皺著眉,指著敞開的窗戶,語氣有些惱怒。

璃琴閉了閉眼,心情稍稍平緩,抽出手臂,訕訕一笑,「我忘了」。

兩人坐到椅子上,都沒有說話。

沒過多久,風隱就端著飯菜進房。四菜一湯,還有一大碗稀粥,都是素淡的菜色。她自被迷昏後就沒有用飯,月復中空空,確實不能吃油膩的食物。

菜色雖簡單,但刀工精細,不似普通廚師能做得出來的。客棧里的廚子能做出這樣的佳肴?她狐疑的看著夏侯御風,「客棧的飯菜也如此精致?」

她夾起一小塊胡蘿卜丁,胡蘿卜都被雕成四瓣花朵的形狀,而且大小一致。這樣的刀功,得練多少年哪?她暗暗咂舌,做菜跟繡花似的。

璃琴一見美味佳肴就兩眼冒光,一副垂涎三尺的樣子。夏侯御風看的好笑,不由自主的抬手揉了揉她的發頂,「飯菜是風隱做的」。

「咦!」璃琴立刻看向那冷酷剛毅的男子,倒忽略了夏侯御風異常的舉動。她雙眼放光,那炙熱的眼神讓一向冷漠自持的風隱也有些受不了,移開了視線。

璃琴毫無所覺,咬著筷子頭,笑眯眯的說道︰「我二哥說了,會做飯的男人一定會疼媳婦,哪個女孩子要是嫁給風隱一定能享福」。

饒是風隱心冷如鐵,听了這麼直白大膽的話,頭一回有種不好意思的感覺。

夏侯御風瞥了眼風隱,發現自己的屬下竟然臉紅了。他忍俊不禁,笑看著璃琴,「你二哥還跟你說了什麼?」哪有做兄長的會給妹妹說這樣的話?

「嘿嘿!」璃琴傻笑兩聲,眨了下眼楮,「二哥說的話可多了。不過娘親說二哥會把我教壞的,讓我不要听二哥的話」。她低頭大口大口的吃飯,狼吞虎咽的完全沒有一點女孩的樣子,嘴里噙著飯菜,含糊不清的小聲嘀咕道︰「我覺得二哥說的挺有道理」。

這些話怎麼可能是二哥說的,全都是她說給二哥听的。不過,女孩子說這樣的話有失禮教,顯得輕浮而不知羞恥。她只好全部冠上二哥的名義,反正丟臉也是丟二哥的臉。璃琴很不厚道的破壞月夕嵐的形象。

一想到月夕嵐,不免又想起蕭凌,吃進嘴里的飯菜頓時就變了味道。她食不知味的嚼著,強迫自己多吃了一些,畢竟要恢復了體力才能返回淮陽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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