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樁盯著這一地的銅錢碎片,愣了半晌,終于顫顫巍巍地縮回了手。
「呵呵,看來這一回是天機不可泄露啊……花似夢啊花似夢,你一心想討好那姓文的,只怕你根本想不到,這小子的命,你扛不住啊……」
老樹樁喃喃地念叨了兩句,眼楮在笑,嘴角像哭,而身上堆著的書冊開始撲騰得仿佛一群大蛾子一般,隨即一個無形的巴掌從天而降,啪地一聲拍在了地面上,地磚完好無損,那些銅錢的碎片則徹底化成了一小撮一小撮亮晶晶的碎末,隨著那老樹樁的一聲長嘆,飄散進了黑暗之中。
如豆的燈火紋絲不動。
……
單烏不知道自己都夢了些什麼,一忽兒好像自己錦衣玉食地在大戶人家里被人小祖宗小祖宗地叫著,一忽兒又跌進了泥水地里滿身狼藉手里還緊緊抓著一個被人踩扁了的饅頭,一忽兒在冰天雪地里徒步跋涉前面後面都是白雪皚皚,一忽兒又仿佛回到了被烈火焚燒的那一夜,回憶反芻,使得單烏對死亡與痛苦的恐懼都漸漸麻木……
而在這些夢境變換的時候,總是時不時地穿插進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子身影,看不清面目,卻讓單烏油然而生一股親近的心意,而隨著他的夢境變得越來越淺淡越來越模糊,這個女子的容貌也漸漸清楚了起來。
仿佛是壁畫上的一張女人臉,白白的底色,濃黑的眉滴血的唇,繁復而精巧的花鈿,甚至還穿著胸口低低的宮裝,露出一條深深的溝壑來。
這樣漸漸清晰的女人形象,讓仍處于昏睡之中的單烏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長了這麼大,居然還是一只童子雞。
「多麼悲哀的人生,這輩子好不容易做一次春夢,夢到個姑娘還是壁畫上的……」單烏有些哀怨地想著,而這個哀怨的念頭似乎終于讓單烏察覺到了自己的意識並不處于現實的世界之中,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夢境,而自己,已經在夢境之中沉迷了太久太久了。
女人的形象瞬間淡去,單烏的意識仿佛重入混沌之中,而片刻之後,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點細微的光感,攏在了單烏意識所在的眼皮之上。
意識漸漸地在身體里面蔓延,呼吸,心跳,這些證明人還活著的動作給了這一絲意識繼續前行的動力,終于,單烏感受到了自己的手腕,指尖,感受到了自己大腳趾的動靜,感受到了身上那些創口隱隱的疼痛。
單烏的鼻端甚至聞到了一股幽幽的香味,于是他控制著自己狠狠地吸了一口,感受著那香味里蕩漾著的一股危險的氣息,而這股氣息仿佛一根針一樣,狠狠在單烏的意識上扎了一下,疼痛讓單烏的意識警醒,而這警醒終于使得單烏的意識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身體並與身體合為一體。
單烏輕輕地申吟了一聲,緩緩地睜開了眼楮。
單烏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雖然不大但是卻很精致的床上,身下都是軟軟的床褥,而與身體接觸的布料是他從未見識過的柔軟織物,身上的傷口都被包扎得妥當,但好像真沒給自己留下衣物——對于這點單烏並不是很確定,因為蓋在他身上的那些布料也輕柔得讓他幾乎沒有什麼感覺。
單烏的視線開始緩緩轉動,房間昏暗但有足夠讓人看清東西的光,于是他可以看到這光澤幽幽讓他分不清到底是金屬還是木頭的床架,以及床架上所雕刻的百鳥朝鳳花開富貴,粉紅的紗帳垂落著,而那紗帳上面的暗花甚至還裝飾著一粒粒的珍珠。
甚至于透過紗帳朦朦朧朧所能看見的事物,以及空氣里所傳來的幽香,無不向單烏昭示著,就在側方隔著一個屏風的地方,應該便是某位大小姐的閨房,而自己的這張床鋪,或許應該是丫鬟們用的。
「難道我昏迷的時候被扔下了生死崖,而後遇上奇遇被人救了?」單烏的思維一時沒能停住,小叫花子時期曾經听過的那些福大命大最終走上人生巔峰的武林人士的奇遇故事,便一股腦兒地跳了出來,並爭相對單烏喊著「看我快看我」。
是的,在這樣的故事里,重傷,落崖,往往意味著好運道的開啟,而所謂好運的第一件事,便是拾起這位大俠的,是一位貌美如花天真爛漫的女子。
這個女子會帶來武功秘籍,會帶來金銀珠寶,會帶來一條通往巔峰的康莊大道——一切的關鍵,都在這養傷的期間,大俠要如何憑借一身的英雄氣概,牢牢握住這女子的一顆芳心。
「不知道這女子是什麼人。」單烏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絲小激動,他甚至想起身出去看看,但是卻發現雖然能夠感受到自己的手腳的抽動,卻並沒有足夠的力量讓自己的手腳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開始移動,也就是說,他只能這樣躺著,最多轉轉腦袋。
「我的傷並沒有這麼重……」單烏的眉頭一皺,瞬間回想起了自己在身上造就的那些創口,雖然他的體力在那麼一會幾乎被消耗干淨,後來更是難以支撐地昏迷了過去,但是自己的傷,只要自己沒死,只要自己的意識清醒,應當是不會影響到自己的行動的——行動能力沒有受損,所以他才能通過人道,這正是他用這一身傷口所做的解釋。
眼前的情況開始不怎麼對勁了,于是單烏努力地溝通著自己的手指與腳趾,想要從肢體的最末端找回控制自己身體的方法。
就在單烏努力著的同時,房間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果然有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可單烏只是透過紗帳看了一眼,內心的感受便瞬間有些難以形容了。
「就知道我的運氣不可能那麼好。」單烏的心里哀嘆著。
這走進來的女人,赫然便是在單烏的夢境里時不時出現的壁畫一樣的女人——不能說丑,甚至能算得上好看,但是卻讓人覺得無比的怪異,仿佛面對的並不是活人,而是一面古早的壁畫,甚至可能是從某個王族的墓室里面拆出來的。
「醒了?」女人的聲音低沉且磁性,讓單烏愈發地疑心這女人是不是真的被土埋過,才有如此滄桑且具有質感的聲線。
「醒了……」單烏只好出聲應道,而還沒待他開口表示感謝之類客套話,那女人已經出現在了房中,同時手一招,一條粉色的絲絛飛了出去,靈活無比地在單烏的身上一掀一卷,無法動彈的單烏便從床鋪上被拽著滾了出來,在半空中翻轉了幾圈之後,被那根絲絛纏住了腰和胳膊,並懸吊在了房梁之上,不過努力踮著腳的話,腳尖還是能接觸到地面的。
在這個過程中,毫無反抗之力的單烏甚至偷偷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發現果然還是穿了一身衣服的,總算是不用失禮于這個不知來歷看起來眼下能掌握著自己的生死仿佛從古墓里爬出來的女人面前。
不過被這樣一番折騰之後,單烏也不打算先開口了,準備看看這女人究竟想要干些什麼。
「既然醒了,那麼便可開始第一課了,你……知道我是誰麼?」女人繞著單烏轉了兩圈,而在轉圈的時候往單烏的身邊越靠越近,這讓單烏發現這個女人其實相當地高大,甚至比單烏踮起腳尖的高度還要高些。
女人與單烏說話的時候甚至需要微微地低頭,而從她口中的氣流更是直接噴到了單烏的臉上。
單烏想避開,卻發現腳趾頭根本沒法著力。
「請恕小的無知……」單烏完全不知道眼前這是什麼情況,不敢抬頭,又沒法挪動自己的身體,只好縮著腦袋回答道。
「我叫花似夢,是這地府里十殿閻羅中第二殿的楚江王,這里是我的住所,而你先前在鬼門關那里遇到的老頭則是第一殿的秦廣王吃人柳,你可以稱他為老樹樁。」女人輕笑了一聲,回答道,「看起來文先生並沒有對你說這地府里都有些什麼人,直接就將你丟了過來。」
「我這種小人物,哪值得文先生多費心思……」單烏听出了花似夢在提到文先生時候口氣里刻意加重的意味,雖然不明好壞,但單烏能夠判斷得出來這女人定然十分在意文先生的一舉一動。
被這種看起來不怎麼正常的女人在意,定然不會是什麼好事,所以單烏的回答,隱隱有些想和文先生撇掉點關系的意圖。
「……卻不知楚江王殿下……」單烏思考著這女人的稱呼,試探著開了口想要詢問下此間境況,卻沒想這稱呼一出,他的臉上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巴掌,嘴里當即便是一股腥甜彌漫開來,甚至牙根都有些松動。
「叫什麼楚江王,你還真當自己來到陰曹地府了?」女人的聲音里有些慍怒。
單烏只覺得莫名其妙,明明是這女人自己說自己是十殿閻羅里的楚江王,明明是這鬼地方自己把自己弄成陰曹地府整得又是鬼差又是鬼門關的,為什麼等自己打算按照這一路看過來神鬼叨叨的派頭入鄉隨俗的時候,偏又得罪了這喜怒無常的女人?
「我的運氣果然不好。」單烏的心底哀嘆著,卻只能抽著眼角看著那女人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來了一面鏡子,正對著鏡子顧影自憐。
「我這麼貌美如花的女子,怎麼可以被人以十殿閻羅這麼陰森可怕的名頭來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