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域 三、 嘈雜夜市

作者 ︰ 聞繹

半個小時後,童振遠哼著莫明其妙的歌,在浴室里刮臉。他的面容趨于粗獷,棕色的皮膚,看上去威嚴而又凶猛。頭發剪得很短,鬃邊已有了不少白發,對此他只能一笑置之。他知道佩雲不在乎這個。他的嘴角有兩條長長的咬肌紋,就像兩把鉤子,鉤住他厚重的嘴。這是佩雲最喜歡用手指撥弄的地方。「就像江湖上的俠客,」她這樣說。他身高一米七八,不算高,卻極其強健,身上的肌肉成條成塊地鼓著。他的月復部已不象年輕時那麼平坦了,稍有點突出。他問佩雲的看法,她大笑著說︰「我要你壯壯的,就象西班牙的野牛一樣。」

這個時候,佩雲正在廚房里,叮叮當當地給他做早餐。他穿好出門的衣服,把旅行箱放在客廳門口時,佩雲已把早點端到桌上了,一大杯牛女乃,煎雞蛋,還有烤面包片。佩雲一來就改變了他的飲食習慣,她說︰「這是紳士們的草料,西班牙的野牛們都吃這個。」

他用了幾天時間才適應她做的早餐。後來他感覺,這樣的早餐很紳士。

早餐快結束時,門鈴響了。童振遠向妻子揮揮手,她起身進了廚房。他喝掉最後一口牛女乃,起身去開門。兩個面色嚴峻的年輕人站在門外。

「童處長嗎?」個子比較高的信使問。

「我就是。部里來的?」

「是的。」

「請進吧。」童振遠讓開房門。

高個信使的手腕上銬著一個公文箱。他靈巧地打開箱蓋,先把兩個登記簿放在童振遠的面前。這使童振遠產生了片刻的疑惑,隨後他看見信使從箱子里拿出一大一小兩個密封的牛皮紙信封,便沒有再多問。他依次簽了名。信使仔細看了他的簽名,把兩個牛皮紙信封交給他,信口都用膠帶封著。

高個信使笑了一下說︰「再見,童處長。」便轉身離開了。

童振遠關好門,先撕開小的信封。他吃了一驚,這竟是他的調令。他看了一眼內容,忍不住哼了一聲。

佩雲從廚房里走出來,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著調令,「我的天,」她叫道,「省廳的處長?你這不是被降了嗎?」

他小聲說︰「不要介意這些。老頭一定是有目的的。」

事實上,他的行政級別為副局級。不過,省公安廳的處長?還是有點那個。

一一

應該說,「部長」老頭在給童振遠打電話的時候,听到的確實是槍聲。開槍的是當地刑警隊的副隊長沙傳泰。在此之前,他正坐在一間通宵營業的小咖啡館里,喝著一杯沒有什麼味道的咖啡。

小咖啡館里很安靜,十幾張折疊桌上鋪著雪白的台布。大部分桌上都沒有人。有一對情侶坐在角落里,臉挨著臉,密謀似的低語著。另外一伙人大概是談生意的。他們都好像得了一種病,微笑著不斷地搖頭。看來他們的生意很難談成。

一個衣裝筆挺的年青人倚在櫃台上,一邊喝著可樂,一邊听著女招待千嬌百媚地抱怨白天是多麼無聊多麼孤獨,「想去哪兒吧,又沒人陪著,干什麼都沒勁。」

沙傳泰的面前放著女招待剛剛送來的咖啡。他渾身汗津津的,腋下的手槍使他渾身難受,槍帶早被汗水濕透了,像繩子一樣捆在肩上。他低頭看看表,已是凌晨三點半了,想到他還要在這里坐等半個小時,便使他怒火中燒。

那個讓他坐在這里的電話他是在下午六點鐘接到的。

同事們都下班回家了。電話鈴響的時候,他剛剛審完一個搶劫犯,正在寫審訊小結。此時暮色剛臨,昏暗正悄悄地籠罩在他的周圍。他倏地抬起頭,盯著面前的電話機,他預感到某種不祥。他等待著,但電話響了很久之後仍然沒有停止的意思,他伸手抓起電話。

「這個電話你非接不可,」電話里傳來陰沉的笑聲,「我看見別人都走了,卻沒有看見你出來。我知道你就在里面。」

他靜靜地听著,他听出那是誰。這個聲音已經讓他痛恨了整整兩年,卻從未見到他的影子。這種情況讓他既憤怒又無奈。他問︰「什麼事,快說!」

「幫個忙,怎麼樣?」電話里的人說。

「你他媽的還有完沒完!」但他心里明白,他這句話等于沒說。

「別發火呀,伙計,要多為你的妹妹著想嘛。」那人在電話無聲地笑著。

「放你娘的屁!」他吼道,「你少提我的妹妹!我早晚割了你的機巴!」

電話里的人咯咯地笑起來,「千萬別割,那玩藝兒我還要用呢。這世上的漂亮妞不少,什麼小毛呀,江蓮蓮呀,還有一個就是你的妹妹!」他最後一句話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沙傳泰知道小毛和江蓮蓮是怎麼回事,他咬著牙才沒有罵出聲來。他知道他眼下拿這個人毫無辦法。

現在,沙傳泰喝了一口沒放糖的咖啡,用手絹擦去頭上的汗。他看見女招待和那個年青人面對面站著,都把胳膊支在櫃台上,年輕人的一只手停在女招待的胸脯下面,幾個細長的手指乖巧地觸模著她飽滿的胸脯。女招待傻笑著,手里玩著一條手絹,藉以遮擋別人的視線。這種滑稽的場面,使他惡劣的心情多少好受一點。

刑警小楊走進來,在他對面坐下,揮揮手說︰「沙隊長,我又轉了一圈,都挺正常。」他端起沙傳泰喝剩的咖啡一飲而盡,問他︰「再來一杯?」

他搖搖頭,「算了。」說不上為什麼,他不想攪了櫃台邊那兩個家伙的好事。隨後他站起來說︰「走吧,咱們再轉一圈就下班。」

小楊來刑警隊還不到半年,是個新手。是他特意挑出來和他一起值今晚的夜勤。他知道今晚他必須萬分小心才行。

外面比咖啡店里涼爽許多。

這個城市的其它部分早已沉入夢中,而這里仍然熱鬧喧嘩。兩邊的店鋪大部分都在營業,而且生意興隆。舞廳里更是樂聲震耳,人滿為患。街上人來人往,其中不乏黃頭發高鼻子脖子上掛著照相機的外國人。很難想象他們在凌晨四點鐘跑到這種地方來,是出于什麼目的。

這一帶曾被許多高尚的人稱作資本主義的「小染缸」。

這個城市在形成之初它就存在了。幾條狹窄的小街和密如蛛網的巷道交錯其間,街巷里擠滿低矮的席棚和華麗的小樓房,彼此和諧地共存著,互不相擾。而居住在這些房子里的人,則從事著走私、盜竊、賣春等等諸如此類的職業。

這里就象個深不見底的泥潭,殺了人,尸體和凶手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泥潭的南邊是海,北邊則以貨棧街為界。此時,沙傳泰和小楊正走在貨棧街上。

這條街西通港口。早年,這條街的兩側都是堆滿貨物的倉庫,故有貨棧街之稱。街的中段又向北分出三條大街。一條是商貿街,直通市中心的解放廣場,兩邊都是大小商場和店鋪,是名符其時的商業街;第二條則是市政路,集中著省市的黨政機關,其中就包括省公安廳和市公安局;第三條則是工業干道,它更靠近郊區,本市的大部分企業都座落在那一帶。從地圖上看,貨棧街就象是這三條大街的下水道。而在實際上,它也確實象下水道一樣,積聚和排泄著那三條高尚的大街所排泄出來的一切社會污淖。

沙傳泰由西向東慢慢地走著,經過商貿街的街口向市政路那邊走去。

商店里和人行道上燈火通明。風味小吃的攤子從街這頭一直擺到街那頭,攤主們大聲地吆喝著。他看見兩個姑娘站在路邊的燈影下,她們都穿著大紅的領口開得很低的連衣裙,描了細眉和黑黑的眼圈。他知道這是兩個小野雞,她們看上去頂多十八歲,但他猜她們至少有三四年的「工齡」了。

他經過她們面前時瞪了她們一眼,低聲喝斥︰「還不回家睡覺去!」那兩個姑娘翻翻眼楮,轉身溜走了。她們都有識別警察的本能。

快到市政路路口時,四五個穿著黑色西裝的年輕人涌出一間樂聲震耳的舞廳,大聲喧嘩著向前走去。沙傳泰盯了他們一眼,抬眼向遠處看,只見從市政路里走出兩個穿淺色夾克的人,其中年長的人手里提著一個小皮箱。沙傳泰看著他們向這邊走過來。

那個混蛋在電話里一再說︰「一切都會很準時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沙傳泰看看表,至少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是準時的。

穿黑西裝的年輕人還在向前走。一些在路邊排檔里吃完小吃的人先後扔下筷子也走到馬路上。他們似乎得到了某種信號。現在,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那兩個穿灰色夾克的人正試圖穿過這小小的人群。

沙傳泰並沒有看清那里發生了什麼事。在那個小小的人群中突然爆發出激烈的爭吵。

穿夾克的人高聲咒罵一個穿黑西裝的人︰「丟你老媽的,敢偷老子的東西!」被罵的人大聲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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