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也就是康熙一行人抵達江寧的第二天,曹家人早就緊鑼密鼓的開始準備獻吉大典,其實不過就是要將今年江寧織造新制帝妃吉服獻給皇帝和貴妃——
映月早早就起床,收拾好今日要用的物什,又特意穿了一件月白素緞氅衣,上面一株連夜趕繡出來的雪青色千瓣菊,栩栩如生,隔得近了,仿若能聞到淡淡菊香隱隱浮動。她本就身量縴長,氣質出眾,又穿著如此清雅,直恍若一株遺世傲菊。
佟貴妃見她如此打扮,略微露出一絲驚訝,雖然早就覺得她長得好,可是沒想到卻長得這樣好。映月一進門的那一剎那,她還恍然以為是二十年前的良妃,淡然超俗的氣質尤其像。
「你這樣打扮,很像一個人。」
映月微微抬頭,她知道,她像良妃。
月白色是良妃鐘愛之色,傲霜秋菊是良妃摯愛之花,她根本就是刻意模仿良妃的妝扮。康熙對良妃,在她看來,似乎已經快要到了專寵的地步,巡游這三個月以來,從沒召妃嬪侍寢,都是獨宿在龍船上。她知道,不過就是因為良妃悄悄陪侍在側。
她刻意妝扮的像良妃,就是想讓康熙注意到自己。
佟貴妃張張嘴要說什麼,卻還是什麼都說不出,只是微微嘆息一聲。
映月也不多問,只是按規矩侍候佟貴妃梳發簪花。
佟貴妃望著鏡中自己和映月的容顏,一個年老色衰,縱使妝容在精致,也難抵歲月留下的風霜。一個年華正盛,縱使素面朝天,也能如清水出芙蓉。看來,自己真是老了,真的要開始培養新人了。
「今天的事你有把握嗎?」
映月將最後一支天青石鏤銀步搖簪入佟貴妃發間,笑的乖巧︰「娘娘,放心。」
江寧織造府正堂,康熙端坐寶座之上,佟貴妃坐西下首,宜妃次之,往下成嬪、和嬪依次列坐。映月站在佟貴妃身後,往對面望去,太子胤礽坐東下首,往下依次是皇長子胤禔、皇四子胤禛、皇十三子胤祥、皇十五子胤、皇十六子胤祿。
咦?胤禛?他怎麼來了,他不是應該一直暗中隨扈嗎。
映月目光折回,落在一身藏藍常服的胤禛身上,沉靜的有些陰惻。
胤禛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眉眼稍抬,映月偷窺的小動作正巧落入他眼眸。他不動聲色,垂下眼簾,稍稍直了直身子,坐的更加挺拔。
胤祥坐在他下首,察覺到四哥突來的變化,不禁納悶,看一眼高坐在上的皇阿瑪,面色如常,沒什麼不對勁。目光逡巡一周,正巧撞上映月疑惑探尋的目光,了然一笑。
曹寅身穿官服,帶領曹家男丁三跪九叩,對康熙歌功頌德一番退下。曹寅長子曹和長女曹頤一人捧著一個檀木錦盒進來,跪在皇帝面前︰「奴才恭請聖安,請萬歲爺鑒衣。」
說著就打開錦盒,露出里面明黃色的龍袍和金黃色貴妃吉服。
宜妃輕哼一聲,不屑地扭過頭。
和嬪瓜爾佳氏和成嬪戴佳氏倒是頗為羨慕,眼冒紅光,就算不是皇後吉服的明黃,單單是這金黃色她們就已經嫉妒不已。
康熙身邊的總管太監梁九功忙上前接過錦盒,躬身捧到康熙身側。康熙笑著撫模雲錦龍袍上的五爪金龍,金線織就,閃耀奪目,正是皇權的象征。
太子一邊溜著眼楮瞟向安靜跪伏在地的曹頤,一邊稱贊︰「江寧織造府的技藝真是愈發見長了啊。看那金龍,仿佛就要騰雲而飛一般。」
曹寅雖然心中大喜,但是口中卻說著都是承蒙皇帝之恩的謙虛托詞。
康熙也很滿意點點頭。見康熙點頭,佟貴妃身邊的趙敬才躬身上前接過曹頤手中錦盒。
康熙笑望著跪在地上的曹寅長子曹,少年英俊,一表人才。
「曹寅啊,你這個兒子可曾娶親了嗎?」
曹寅簡直喜不自禁,皇帝既然親自詢問此事,擺明就是要給指婚。
「回萬歲爺,犬子曹尚未婚配。」
康熙點點頭,望向正要拿起吉服的佟貴妃︰「你瞧著護軍統領馬爾賽的胞妹如何?」
護軍統領馬爾賽?映月腦子飛快的轉動,馬爾賽,馬佳氏,榮妃的遠親,馬爾賽的祖父圖海曾是兩朝元老,官至禮部尚書。馬爾賽現在是正二品護軍統領,曹寅是正三品通政使,門當戶對。
佟貴妃還未來得及回答皇上的問話,就臉色大變,輕「啊」一聲。
康熙雙眉緊皺,望向她。只見她手中的金黃色吉服底部裙擺處不知何故,竟然出現幾個雞蛋大小的破洞,邊緣烏黑卷曲,一看就是燒灼所致。
曹寅當即臉色慘白,雙腿一軟,從杌子上溜下來,跪伏在地︰「皇上饒命。」
康熙臉色沒有什麼明顯變化,只是盯著吉服沉默。太子胤礽倒是忍不住,怒喝︰「曹大人,你怎麼這麼不當心!看護不力,你可知該當何罪!」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胤礽根本就是在為曹寅開月兌。強調曹寅是看護不力,卻不是毀壞皇家物品。一個只懲不罰,一個卻是禍誅滿門。
曹家大姑娘俯跪在地,不說一言,反倒讓映月覺得奇怪。一般來說,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見著皇帝,應該十分緊張,更何況,現在是她呈上的吉服出了紕漏,她更應該害怕甚至瑟瑟發抖才是正常的表現。
康熙沉默半晌終于開口︰「十三,你覺得此事該當如何?」
十三阿哥胤祥在所有的皇子中,為人最灑月兌,處事也最仁慈,康熙不大阿哥,不問四阿哥,偏偏問他,擺明就是要從輕懲處。
胤祥自然知道康熙的意思,卻也不敢發表意見,皇上最忌憚的就是皇權唯一,而且曹寅是太子的人,除了他倒是對自己有利。胤祥大打太極︰「回皇阿瑪,臣覺得有罪當罰,有錯當懲。」
胤礽見他不幫自己,更加焦急,曹寅是他的人,在清口他已經損失了伊拉里氏阿山,不能再失掉曹家。
「皇阿瑪,兒臣覺得曹寅一定是被人陷害的,昨日兒臣去看的時候,這兩件衣裳都還是好好的。怎麼今日就成了這個樣子。」
康熙仍舊不言。有時候,無聲才最可怕。
佟貴妃這個當事人倒是開口︰「萬歲爺,其實不過是一件衣裳罷了。不值得動怒的,若是有人能將此衣修補好,那萬歲爺就不必為難了。」
康熙听了倒是驚訝,微微側目︰「衣裳都毀成這樣了,還能修補完整?」
佟貴妃笑著點點頭︰「當然。」說著回頭叫道︰「映月,你過來看看。」
映月應聲緩步上前,蓮步輕移,恍若秋風中遺世之菊,風姿窈窕,氣度出塵。
不僅一向喜好的太子看呆住,連康熙都微微慌神,光線相逆,他看不清她的臉,只是恍然覺得回到了二十年前,眼前站著的人也不是貴妃身邊的宮女,而是另一個人。
只是一瞬,映月就知道自己成功了,成功吸引了康熙的注意。
她屈跪在地,翻開金黃色貴妃吉服,縴細白皙的手指撫上燒焦的瑕疵裂洞,「回萬歲爺,回貴妃娘娘,這件吉服奴婢能修補好。」
康熙微微抬眉︰「那就由你將它修補,明天之前能修補完成嗎?」
映月跪在地上,嘴角微揚,她對自己的技藝非常有信心︰「一刻鐘,奴婢就能修補好。」
不止康熙驚訝,連佟貴妃都不知道她有這樣好的本事。
龍袍和皇族之人的吉服技藝繁雜,尤其是衣裳下擺,斜向排列的五彩曲線,名謂水腳,水腳之上,還有許多波浪翻滾的水浪,水浪之上又立有山石寶物,名謂「海水江涯」,是表示綿延不斷的吉祥和萬世升平之意,只這一處,江寧頂好的繡工就要繡上十天之久。她一個小姑娘,能在一刻鐘內就修補好?
「好,就給你一刻鐘,你就在此修補。若修好了,朕重重有賞。」既然康熙發話,曹寅好似得了赦令,忙爬起來著人準備緙絲金線並五彩絲線。
一刻鐘過去,映月取下花繃子,展平吉服,深吸一口氣,吐出,晃晃有些暈眩的腦袋,好在是繡完了。人啊,終究還是得有一門吃飯的手藝啊。
嗯?怎麼這吉服上有一種很特別的香味,還是很熟悉的香味。剛剛可能太專注于縫補,沒有在意。這到底是什麼香味呢?
「映月,修補好了嗎?」佟貴妃在一旁叫她。
她站起來,托著吉服跪倒佟貴妃面前︰「娘娘,已經繡好了。」
辛嬤嬤接過她手中的金黃色吉服,展開,眾人都看過來,金絲閃耀,煥然如新,一絲灼燒過的痕跡都沒有。不禁贊嘆李映月果然技藝高超。
宜妃笑道︰「貴妃姐姐,你從哪找的這個小宮女,刺繡功夫簡直可比江寧最出色的的繡娘啊。」
佟貴妃不搭理她,真不知道她是夸人呢,還是損人呢,拿她的貼身宮女跟繡娘相比。
「萬歲爺,您看看,是不是一絲痕跡都看不出?」
梁九功會意,接過貴妃吉服,呈給皇帝看。康熙笑的和藹,點點頭︰「很好。賞吧。」
映月剛要謝恩躬身退下,忽然又聞到剛才衣裳上那股熟悉的香味,她一側頭,發現香味是從曹家大姑娘曹頤身上傳來。
她心里忽然明了,電光火石之間,她終于記起那是什麼香味。
她側頭瞅瞅胤禛和胤祥,胤禛臉色陰郁盯著她,沒有一絲笑容,什麼嗎,好歹鼓勵一下也不行嗎。倒是胤祥,暗暗沖她伸大拇指。
胤禛哪,胤禛,這樣都不值得鼓勵的話,那她接下來要做的事絕對要讓他刮目相看。
正在眾人贊嘆映月技藝高超,貴妃慧眼識珠之時,李映月一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