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無語東流明江水,輾轉難眠舊傷疾
寧蕪歌動作凝滯在半空中。
霍祈風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屋內是死一般的寧靜。
「我……從來不給自己留後患。」寧蕪歌打破了一室沉默,「都出去,把她留下。」
「不……」百里扶蘇這一句還未說完,就被寧蕪歌一記掌風和霍祈風一道逼出門外,「 當」一聲,門已關上,任憑他如何猛力敲打,都無法打開。
霍祈風一時心中五味雜陳。理智上,他知道只有這樣做,才能沒有後顧之憂;情感上,他卻希望蕪歌,沒有這樣無情。
在百里扶蘇敲打一會兒之後,門開了。
百里扶蘇眼中寫滿絕望,跌跌撞撞地向屋內爬過去。
躺在地上的,是被抽去生機的渡雨。
「孟光的事,我會解決。走。」寧蕪歌示意霍祈風。
他們離開時,百里扶蘇沒有回頭。
霍祈風跟在寧蕪歌後面,一語不。
他不想責備她,只是,覺得這樣做,有些難受。
以前不是沒有見過她殺人,但殺的都是那些該死的人。她殺人的時候,他能捕捉到她臉上強自掩蓋的不願。
而今天,殺的,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無辜的女子。
他,甚至沒有阻止她。
若她是罪人,他也就是幫凶吧。
他愛她,愛到可以為她生為她死,卻無法,這麼快從親眼見證她的冷血自私後,輕易釋懷。
「有話想說?」寧蕪歌轉身。
霍祈風一時如鯁在喉,想吐,卻不知從何開始。只是將頭埋得更低。
寧蕪歌繞進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方才我說的‘上下’,你可明白?」
霍祈風感到一陣淒然。她怎麼能在親手結束一個無辜生命後,這樣淡然?
他沒有回答。心中隱隱有些不快。
她見他沒有答話,心中已是了然。也不點破,只繼續自己剛才的話︰「‘下’這一條路,已經走不通了。上次陷害,抓進去不過三天,就有百姓請命要求嚴審,不能誣陷了他。他很得民心。」
霍祈風只管低著頭,也不知是不是在听。平日里,哪怕是寧蕪歌多說一句話,他都會欣然听著,有種莫名的幸福甜蜜感,今天不知怎麼了,居然覺得她的話很是刺耳。
那女子的淒厲求饒聲,還縈繞在他的耳際。
寧蕪歌沒有繼續說,良久,頭也不回,道︰「今天你也累了,先回去吧。」
沒有等他,寧蕪歌風一般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霍祈風獨自走出巷子,明江就像一條翡翠色的緞帶將流逝,向更遠的遠方,不知載走了多少人的,多少惆悵。
又來了。
寧蕪歌撞進自己的房間,緊緊捂住胸口。
呼吸又開始急促了。
她的臉頰泛紅。
匆忙扯上的男裝,躺進被子里。明明身上燙得像火在燒,卻還是心頭寒。她顫抖著將自己裹緊,捂住自己的嘴,不讓劇烈的咳嗽聲傳出去。
錦被隨著她,一抖,一抖。
今夜輾轉,注定難眠。
墜落,墜落,無止盡地墜落。
沒有天,沒有地,連空氣都多余。
一直墜落,縱使停不下來,也好像沒有關系。
我是誰?
有什麼關系。
對了,我叫寧蕪歌。
繁蕪之蕪,歡歌之歌。
荒蕪之蕪,悲歌之歌。
吾愛已逝,何惜此生?
畫面一直在回旋,回旋,從我眼前流逝,太快了,抓不住。
慢一些,我抓不住。
面容已經模糊,莊長笑的樣子。
莊長笑,莊長笑,莊長笑。
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莊長笑。
你猜,我現在在想什麼?
答對了。
你。
我說過不哭的。
放心,沒有眼淚了,早就流干了。
那為什麼還是想要歇斯底里?
倒是想死。
怕死了,連想你都做不到。
那就活著,煎熬著,生不如死著,想你好了。
因為我是寧蕪歌,你是莊長笑。
神明一樣的你,市儈一樣的你。
冷笑的你,暖笑的你。
沉吟的你,策馬的你。
精明的你,迷糊的你。
散漫的你,認真的你。
一笑,傾世的你;一怒,覆天的你。
玩世不恭、一世驕傲、永世閃耀。
千變莊長笑,專一寧蕪歌。
望斷天涯,天涯無你。
許了一生給我,終是一場幻夢。
似傻似痴的我,如何追上,一去三千里的你?
周圍燃起了火,刮起了風,卷起了漩渦。
我不管不顧。
我在墜落,墜落,在墜落中升起。
我不想醒來,醒來沒有你。
哪怕是南風天,縱使有太陽雨,沒有你,還是冷得可以。
做不到,不想你。
如果此生,定要有人給我下咒。
刀山火海,吾欣然往矣。
最怕莫過忘了你。
往事太明艷,照亮我殘生蒼涼,連嘆息都無力。
送你什麼好呢?
這滿腔熱血、半生孤寂,到頭來,換不來你回一顧,莞爾笑焉。
到底哀傷。
為何要在這個時候飄雪?
雪花一片片,紛飛。
奇異的,我可以看清每一朵的形狀。
五角,六角,七角……
雪域的雪飄了幾千年仍在飄著。
這火海飄起的雪花。
握不住的淒艷。
想不起的微笑。
放不掉的悲涼。
因為你是莊長笑,所以我是寧蕪歌。
這結局太悲,蓬萊的仙子都忍不住流淚。
我卻舍不得哭。
怕哭花臉後,蒼生雲雲,你無法第一瞬將我認出。
怕太動情時,淚眼婆娑,錯過了回眸一顧那個你。
不要醒來。
不要。
醒來。
「不要……」
「醒來……」
窗外牽牛又揚起笑臉來了。
長陵下雨了,朦朦朧朧地覆上一層薄薄的紗,綿綿密密地一路斜織下來,每一點,每一滴似乎都氤氳著一層淡淡的光圈,楊柳青,蘆花白,石榴紅,看得不夠分明。
牽牛花咧開嘴笑起來。也不知道是笑雨,還是笑雨後初晴。
他卻不喜雨。
雨後,屋內總有一種糜爛的氣息。
讓他聯想到,一點一點消磨生命的自己。
沒有靈魂的軀殼一樣,繞轉在狹小的空間里。
閉眼,睜眼,再閉眼,不知能否再睜開。
生活重復著同一軌跡,沒有絲毫變遷。
單薄如紙,蒼白如月。
沒有明天一樣,淒慘地度過每一個今天。
病痛,總在他樹立起一點點希望的時候,澆滅他好不容易生起來的一點火苗,狠狠踐踏,不留情面地嘲笑。
所以他不喜歡雨。
不喜歡陰暗。
也害怕光明。
如果要他選一件世上最痛苦的事,他會選生病。
就像把性命懸吊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月兌落,咕嚕咕嚕帶著希望滾下去,沿途還不忘回頭嘲笑那些自以為的幸福。
因為生病,所以不敢幸福。
一旦幸福,怕痛得神智不清時,想起曾經的幸福,會覺得痛苦更加難以忍受。
所以不如不快樂。
痛著,痛著,也就習慣了。
孤獨,孤獨,也不稀奇了。
他就是那個多余的存在吧。
生在王府角落里的,庶出的世子。
「少爺?」傾桐端進來早茶,現寧錦祺正托著腮呆,「用早茶了。」
「放著吧。」他沒有轉頭看傾桐。
看著窗外,慢慢太陽升起來。
陽光。
像那個人一樣的味道。
他猛然搖搖頭,甚至下意識看看周圍是否有人。在確定傾桐已經出去後,奇異地舒一口氣。
突然想起了寧蕪歌。
那個被稱作他姐姐的女人。
沒有驚動任何人的,他出了挽君閣。
僕婦們見了他都大驚失色,他不止一次做手勢叫這些人不要大驚小怪。
問到了寧蕪歌的住處。
到了門前,突然有些躊躇。
他突然厭惡起自己的躊躇來。
或者說,厭惡起躊躇的自己來。
敲了敲門,無人答應。
又敲了敲,還是無人答應。
他問過院子的打理嬤嬤,說是小姐在屋里。
她貼身的那個小丫頭,他沒看見人影。
有些奇怪,他終究推開了門。
門只是松松地帶上了,並沒有上鎖。
一開門,寧錦祺睜大了雙眼︰赫然映入眼簾的,竟然是地上男子的衣服。
寧蕪歌正在床上睡著,並沒有醒來。
他難以置信地再看一遍,地上散落的確確實實是男子的衣衫。寧錦祺下意識捂住自己的嘴,不讓驚呼聲溢出。他驚惶地轉身退出房間,小心翼翼地將門帶上,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開。
背上沁出冷汗。
寧蕪歌,居然在閨閣中……干出那種事情!
小小的木床上,丹秀睡得口水淌了一枕頭。
想想還是暈倒好,暈倒了不僅可以睡覺,還可以在夢里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比如,吃個飽。
不是說平日里在王府吃得還不夠飽,但是像享受美食這種事情,只有腦子被用十個人推的鐵門擠了才會放棄。
真心好吃啊。
棗泥糕,炒臘腸,什錦炒飯……
一閃一閃,亮晶晶。
一勺一勺,入口香。
丹秀在暢想美食的美夢中自有翱翔,絲毫沒有死到臨頭的急迫恐慌感。
等到她夢到即將到口的烤鴨被廚房掌勺的小五吃了的時候,因為咬到舌頭,所以,很不幸地疼醒了。
等她反應過來,已經是夕陽西下了。
她忽然想起來,自己是中了毒,要死的。
居然沒死成?
難不成中毒的事,也只是自己的夢?
她趕忙打開自己的衣扣,,傷口還在。
那就不是夢咯!
那怎麼還不死?
丹秀想了很久,進行了她有生以來最長時間、最全方位的一次細致的思考,得出了最後結論︰李瑛然的人品太差,老天爺不幫她;孔丹秀的人品太好,老天爺都幫她。
這就是人品,沒辦法,三分天注定,七分說不清。
只是,小姐哪兒去了?
丹秀「刺溜」一下躥下床,兩只小短腿就像安了皇家馬車車輪,快馬加鞭趕往寧蕪歌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