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開了宮門,燈籠投下血紅的影子,內里一片漆黑。但是他知道,這里是哪里。這種感覺,只有這里才能帶給他。過去的帝王如今只是一張薄薄的畫像,他們有些結實壯碩,有的瘦削干癟,有的面容修正,有的滿臉胡茬,可無一例外肅穆著一張臉,穿著黑底金邊的帝王服飾,戴著莊重的九龍冠冕。燈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忽然亮了起來,牆上的帝王畫像栩栩如生,他們張開嘴,沖著他咆哮︰「出去!出去!」畫像中的人像是飄了出來,一個一個逐漸逼近他,他退無可退。「出去!出去!出去!」
霎時間天旋地轉,他打著圈對上那些過去的帝王,「出去?為什麼……我不!我不出去!」為什麼……為什麼……那些帝王不斷地逼近他,「你不屬于我們。你不屬于我們。出去!」不知道何時,他看見了一道亮光,沖破了他們的包圍。過去的帝王們厲聲尖叫,化作薄霧,在空中蒸發。「不屬于……出去!」
清風緩緩吹來,驅走了大霧,天空大陸開始慢慢清晰起來。
這是摘星宮……
前面有個人,是誰?
他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去,用手大力揮舞,想要散去周圍的霧氣。
是母妃……
母妃坐在庭院中的桃花樹下,朝著他招手,「蘊兒,過來啊,過來。」他跑了過去,「母妃?」她輕輕的擦拭他的汗水,眼神溫柔的凝望著他。「怎麼又跑得滿身大汗的,今天先生教的都可懂得了?」
沈蘊怔怔的看著她。母妃和小妹沒死之前一樣,漆黑的長發被金簪高高的挽起,指甲上染著牡丹的紅色,神色溫和。可枝頭上的桃花紛紛揚揚的落下來,灑在母妃的頭上,身上,像是要把她全部覆蓋一般。他呆住了,伸手替母妃將桃花擦去,卻發現自己的手變成了孩童的大小。他倒退一步,環顧著四周,心中迷茫。
「怎麼了,蘊兒?」母妃伸手拉過他,他從她的懷中抬起頭來,妹妹呢?是啊,妹妹呢?
「母妃……妹妹呢?瑞晴在哪里啊?」
「瑞晴?什麼瑞晴?」她神色迷茫,似乎不解他到底在說些什麼。沈蘊著急起來了,他緊緊抓住母妃的手臂,大聲喊道︰「是妹妹呀!妹妹呀!」
「是,是……」母妃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起來,皮膚一塊一塊地剝落,露出皮膚下的骨骼和血肉,一片片血肉繼續剝落,只剩下一個猙獰的骷髏。沈蘊倒吸口人氣,猛地往後退去,卻發現骷髏頭上的血肉骨骼重組,赫然是皇後的,她穿著母妃的衣服,依舊做著只是表面功夫的微笑,朝著他伸出手來,開口說話,默然無聲,只有無數的飛蛾從她嘴中吐露。
桃花開始快速的凋落,桃枝開始枯萎,萎縮成了一團。天空由水洗般的碧藍逐漸變成傷口般慘烈的血紅,而後深紫色覆蓋了整個天空。宮殿再次陷入了黑暗。
「哥哥……哥哥!」
瑞晴,是瑞晴!
他順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拼命跑去,可是四周的景色一點變化也沒有,他按著記憶中地形拼命跑著,可那只是原地踏步罷了。
「哥哥,哥哥你快點來啊!」瑞晴站在前頭看著,手中拿著糖點,露出因為吃糖而蛀掉的門牙。
「瑞晴,你等等我!」沈蘊往前跑去。可是瑞晴一轉身又不見了,只剩下幾個神色古怪的宮女,他們快步的朝著另一邊跑去,口中囔囔的低語。一個宮女回頭看見了他,她用力的抓住沈蘊的手臂往里面走去。他越奮力的掙扎著,宮女得更用力,讓人懷疑她是否把指甲掐進他的皮肉里了,宮女把他往里頭一推,然後又消失不見了。
他憤怒的敲打著房門,讓她們放自己出去,可是沒有人理會。他從窗子里跳了出去,卻看見母妃抱著瑞晴,年幼的太子站在一邊低聲逗弄著瑞晴。庭院另一頭站著的黃袍男子,是父皇!他想過去,卻發現嘉盛帝盯著幼時的自己,手握成拳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可是一會他又放棄了,用力的嘆息一聲,隨後闊步的離開,衣決在轉身時劃出決絕的弧度。
他第一次從那麼真切的從他眼中看到對自己情緒,平日里,他總是淡淡的,淡淡的,仿佛自己根本不存在。沈蘊想問問他,為什麼這麼看著自己,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他從小就這麼討厭自己呢?他已經很努力的呀……
「蘊兒,過來,過來……」
他發現一直呆在母妃身邊的自己消失了,母妃朝著他溫柔的招手,他小步走了過去。可是一會兒母妃的臉色快速的衰敗下來,臉頰消瘦,頭發失去了光澤,變成了妹妹死後纏綿病榻的樣子,她神色中滿是傷心難過,他撫模著他的頭,「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沈蘊用力的抓住母妃撫在他臉上的,瘦削的手。可是母妃掙月兌了,並且離著他越來越遠,快速的融入了四周的黑暗中。只剩下她剛剛的話語,「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母妃,只能陪你到這里了。」
「不,不要,母妃,母妃……」他害怕了,沖了過去,想要追上去。可是回身卻發現瑞晴也不見,他害怕的朝著四周的空洞大聲喊著,「瑞晴,瑞晴!」
唰!
床榻上的人猛地睜開了眼楮,刺眼的光線讓沈蘊不適的閉上了眼楮。胸腔劇烈的起伏著,額上傳來冰冷微癢的感覺,汗水順著他額頭不斷往下滑落。
「醒了!醒了!太子爺醒過來了。」旁邊的驚喜的高喊聲讓沈蘊從夢境中徹底醒來。他張了張口,可是嗓子的干澀疼痛讓他無法發聲,旁邊穿著一身官服的人湊身過來,「太子爺,下官乃是太醫院院使,此下皆是太醫院太醫。太子殿下可有吩咐?」
「水。」喉中刺痛讓他聲音听起來無比粗噶。
「水!太子殿下要喝水。」他將沈蘊小心的扶起身子,墊高了枕頭,隨後吩咐旁邊的下人將水喂給他喝下。
「太子殿下昏迷整整兩日了,下官等人日夜守著,盡忠職守,一刻不曾離開。」
沈蘊無力的揮了揮手,讓他閉嘴。他此刻全身無力,不想開口說話,只想再睡上一會。如果等會再做夢,是不是又可以見著母妃和瑞晴了?心中這般不無期待的想。
四周吵吵鬧鬧的喧囂聲終于平息,整個世界只有起起伏伏的呼吸聲,沈蘊再次墜入夢鄉。
一整個漆黑的睡眠。他醒過來的時候並沒有睜眼,只是回憶著夢里小妹與母妃樣子。再不好好想想,就真的要忘記他們到底長什麼樣了……
等他睜開眼楮的時候,首先看見的是一張有些陌生的臉龐。
是嘉盛帝……他來做什麼?
「你醒了?」
「是。」沈蘊點了點頭,「請恕兒臣身體不適無法行禮。」
「無事。」嘉盛帝說,「你中毒了,你知道嗎?」
「本是不知,如今知了。」
嘉盛帝盯著他,眼中帶著審讀之色,「你覺得朕會認為這毒是沈宏下的嘛?」
「兒臣不敢。」沈蘊搖了搖頭。
「不敢?」嘉盛帝嘴角掛著譏諷的弧度,「朕會查明真相的,你好好休息便是。」他從床榻上離開,背對著沈蘊,「這是你母妃的摘星宮,等你身子好了再離開。」
「摘星宮?」
「是。」嘉盛帝扭頭望向窗外,「在……你去了北疆之後,朕重新令人修建的,那些工匠向朕保證的,一絲一毫都沒有改動,就連外頭的景物也是原來的。」
「父皇。」沈蘊在嘉盛帝要出去之時喊住了他,「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為什麼?」這是他深藏在心中好久好久的疑問,再不出口,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變態。
嘉盛帝僵硬的轉過身子來,漫不經心的看著他,瞳孔和母妃一樣是如琥珀般的淺褐色。「是,你的表現,讓朕覺得你是朕這些孩子里最好的。」他的聲音像冰寒刺骨,說道︰「你好自為之便是,太子乃是國本。朕,不想在有生之年在朝堂上听到廢太子這種聲音。」
外頭傳來的太監們的恭送聲,以及殿門關閉的悶聲。沈蘊低低的笑了一聲,他吃力的坐了起來。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摘星宮?他回到盛京之後一直沒有在皇宮中停留太久,更是沒有到這後宮,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這里的裝飾和曾經的一模一樣,沈蘊一下就能辨認出這是摘星宮中哪里。幼年的時候,他曾經和瑞晴格外喜愛捉迷藏這種游戲,其實主要是瑞晴很喜歡,而瑞晴是他唯一的妹妹,所以他總是耐心的陪著她玩這種早已不適合他年齡的游戲。每次他都會把自己藏在那種容易被找到,但是有讓人覺得他是很努力藏起來的地方。這樣,瑞晴總會笑得更開心一些,不會以為他是故意讓著她的。
只是,一模一樣又能如何呢?
沈蘊下了床,推開窗戶,放眼望去便是桃花。以前母妃在的時候,常常撐著下巴,對著滿目的桃花不語,她的眼神是那麼的柔情似水,可是又帶著讓人猜不透的憂愁。有的時候沈蘊會帶著小妹一起上去,母妃這個時候就會和往常一樣,不再那麼悲傷,而後讓宮人端來糕點,一小塊一小塊的喂給他們吃。有的時候,小小的沈蘊則會站在一邊靜靜的看著母妃,然後在她落下眼淚的時候快速離開。他將自己隔離在這種瀕臨奔潰的情緒面前,他不敢伸手觸模,他不擅長言語,不想面對這種尷尬沉默的時候。
回不去,一切都回不去……
物還在,人去了。
桌子上還放著一碗帶著熱氣的藥,沈蘊取下發上的銀簪插入黑沉如墨的藥中,取出之後見銀篦沒有什麼反應,他才放心的喝下去。苦澀的藥水從嚨中咽下的時候,帶著絲絲的涼意,原本疼痛難忍的喉嚨得到了些許紓解。
曾經他是最怕喝藥的,只因為他討厭一切苦的東西。小時候自己的身體並不是很好,經常要喝調理身體的湯藥,被人看著的時候會捏著鼻子面前咽下去,如若沒有人的時候就偷偷倒進一邊的盆栽里。有一次被小妹發現,她刮著鼻子笑著說︰「哥哥真沒用,竟然還怕苦!」然後從小荷包里取出一個糖人,塞進沈蘊的手中,「這個很甜的,吃了就不怕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