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華歸夢 第四十章.思量

作者 ︰ 白三碗

馬車在山路間顛簸,崎嶇的路面快要將車里人的骨頭抖散架。我掀簾探看,外面已經入夜,起了朦朧山霧,籠罩著整片寂寥無人的深山,透著森森鬼氣。

「今夜翻越這座山,一過劍門關,明日便能抵達益州。」賀蘭寂坐在我對面幽幽開口,「蕭崇炎居然出動影人來搜查,看來皇帝已經被宇文祁夜護送到了益州。這個金吾大將軍,手段實在是高!」

「這里是滇南節度使的地界,蕭氏再狼子野心也不會讓天子在這里出事。似乎賀蘭王子與蕭氏有什麼瓜葛?這一回,就看蕭氏會不會大義滅親了。」我開口說道,自顧望著窗外,余光注意到賀蘭寂身形一僵。

賀蘭寂陰冷的目光透過面具,注視著我手上的貔貅扳指,半晌,詭異笑道︰「有意思。」

我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夜幕低垂,總像是在預示著風雨的來臨。星奴往我身邊湊近,眼楮看著我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又一直說不出話語,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內心對他的出現既感動又擔憂,想起曼古依無辜因我而死,眼眶突然有些酸澀。

明日抵達益州,賀蘭寂想以我為人質要挾,他的矛頭到底是對準天家還是已經撕破臉皮的蕭氏?我一無所知。

我內心的想法轉了千百次,雖不想受制于人但卻找不到一個能解決的法子,我突然後悔星奴來救我時又主動羊入虎口,只希望老天看在我還有一點慈悲心腸的份上,讓我身邊的人不再因我而受傷。

馬車行駛到途中突然停了下來,我下意識地緊張,只听車外的瘦猴說︰「主上,前面有處客棧,快到劍門關了,要不要先歇歇腳?這馬也該喂點東西了。」

原來是自己神經過敏。賀蘭寂沉沒在馬車的黑暗之中,琥珀瞳孔打量著不遠一處的小客棧,兩個破舊的紅燈籠掛在大門上,幽幽發光。

良久,賀蘭寂點了點頭︰「那就去歇息片刻。」

夜深,客棧里的小廝已經歇下,我們一行人進去的時候,掌櫃正拿著算盤嗶啵對著賬,在整個空蕩的大廳里尤為響亮。

彪形大漢把一塊金祼子往桌上一放,「老板,把這匹馬牽去喂些食,再上兩壺好酒。」

「這個……客官,我們已經打烊了,住宿恐怕不行。不過……」掌櫃看著金祼子兩眼發直,「打尖倒是可以。」說著,便收下了金祼子。

賀蘭寂坐在一旁的桌上,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我帶著星奴站在一旁,看著桌椅上一片油垢,委婉地問掌櫃︰「能為我尋個稍微干淨的地方嗎?」

掌櫃愣了愣,看在錢的份上,諂媚地對我說︰「這位姑娘一看就是官家小姐,若是有雅興,不如去後院罷。以前我兒子喜愛下棋,在那里僻了個亭子,這兩天桃花剛剛催開,可以去那里瞧瞧。」

我一听此話,來了些許興致,拉著星奴往後院而去。

早春深夜,料峭寒意伴著山風吹拂,後院中一樹樹桃花卻開得絢爛。早春桃花種,粉瓣白蕊,雲蒸霞蔚,層層疊疊在如墨的夜色中鋪開。

我想起桃花似錦的燻風丹露苑,想起春雨夜晚里與我告別的宇文初。二十萬神策大軍葬身大漠之中,都與蕭氏和我身邊這個人有關。

「明日抵達益州後,賀蘭王子預備如何?」長亭中,我與賀蘭寂相對坐于棋桌之上,星奴與瘦猴一行前去喂馬。庭外桃花紛揚飄灑,新月被山霧籠上一層朦光。

賀蘭寂斟滿自己眼前的酒杯,一手揭開了自己的面具。他抬眉看了一臉震驚的我一眼,自顧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

他的面容仿佛經歷千年黃沙風化的石刻,深邃、堅毅。帶著胡人特有的硬朗線條。一雙眼楮如同沉積在昆侖山巔上的琥珀,盛滿亙古不曾消融的冰雪,迸出的目光銳利冰冷。

賀蘭寂左臉頰上一道猩紅的疤痕從眉骨盤延至高挺的顴骨,顯得凶狠可怖。

「我不會殺你,待我從蕭崇炎手中奪回我的東西,你可以繼續做你的將軍夫人。」

我不解︰「為什麼?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會殺了你?」

賀蘭寂盯著我看了良久,竟揚起唇角笑了笑︰「這麼厲害,不愧是她的女兒。」

我的神經又立刻緊繃,赤笙死前斷斷續續的話語回蕩在耳邊,讓我無端將二者聯系在了一起。

「我的母後去世多年,王子怎知孝文皇後的厲害?」

賀蘭寂意味不明地一笑︰「孝文皇後?這個人我倒沒听說過,我只認識一個叫阿胭的女子。」

阿胭……這個名字如同夢魘一般一直縈繞著我,今日它竟然從賀蘭寂的嘴里說了出來。我不知為何突然畏縮,不敢听他說下去。

賀蘭寂掏出了赤笙描繪的畫像,目光中竟現出了幾分柔情。

「今夜是你我最後一次相處,明日之後便是敵人。趁我現在心情不錯,便與你說一個故事。」

「突厥老可汗原本有一位漢人王妃,深愛無比,那位王妃誕下王子後便難產而死。老可汗不顧眾部意見擁立王子為王儲,十幾年不再立王妃,直到當今中原皇帝登基那一年。」

賀蘭寂突然一滯,目光投像更悠遠的方向,左臉上的刀疤仿佛刺痛了他的回憶,莫名讓我覺得這張凶殘卻真實的臉,比那修羅面具多了份淒厲的柔情。

「城陽長公主和親突厥,王城大慶三日。這位從中原來的公主成了我名義上的母後。父汗大婚之夜,王弟藏措趁我醉酒企圖害我,這一道疤,原本是他想刺入我的太陽穴。」

王族皇權更迭,兄弟相殘,如浪淘沙。每一個活在宮牆之中的兒女,都戴著一張似笑非笑的面具。也許只有在別離與生死面前,才能卸下偽裝。但這張面具之下丑陋而真實的臉,又會讓多少人畏懼?

「那一夜,我毀了父汗的婚禮,反手殺死了藏措。我被關在暴室中,整整一月,都是她在照顧我。」賀蘭寂突然笑了,一朵桃花落在我的酒杯中,桌上石刻的棋盤已而模糊。

「她是父汗的王妃,我的繼母,但是我卻愛上了她。我從未叫過她母後,她告訴我,她乳名叫阿胭,長安是一個讓她傷心的地方,她把自己的孩子與愛都留在了那里。」

「……她的容顏是哪一位畫師都描繪不出的絕色。當年她和親突厥,一度想回長安取回一幅畫像。她告訴我那幅畫出自一位故人,是這世上將她畫得最像之人。」

我咬牙端起了酒杯,使勁噎下一大口,顫抖著問︰「她就是畫像上的女子……她的孩子……是不是我?」

賀蘭寂深深地看著我,良久,道︰「我曾經以為傾城與她容貌相似,安插進長安得以讓皇帝注意。但這終究不若她親生的女兒……你是不是叫作月兒?」

一陣山風吹過,花影婆娑。我眼前飄過無數桃花花瓣,眼楮里一片緋紅。

「東澤之息,日月輝煌。她常常這樣提及你。她懷你不易,白露宮變那日臨盆,旋即你便被抱入了含元殿。你口中的母後懷著的,其實早已是一名死嬰。那個她深愛的男子最終因為皇權,背叛了她,親手將她送入了大漠。」

我的瞳孔驟然緊縮,心像是被無數雙手揪緊。我十九年的美夢在頃刻之間破碎,曾經無憂無慮的生活輕易地在賀蘭寂的話語中葬送,成了宮廷權欲爭斗後的救贖。

我還有滿月復的疑問,如今卻問不出一句。信與不信皆在一念之間,而我要自己找尋這個答案。

我抬頭望天,頭頂新月孤涼,或許是這幾天接二連三的打擊早已讓我麻木。我的心中早已說不出悲喜。

半晌,我說︰「今夜過後,你我還是敵人。兒女私情放在一邊,我的父皇仍是天下明主。而你,休想動他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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