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他的來意,有些吃驚,見他二十幾歲的年紀,雖跪于地上,卻儀容不亂,直接進言,倒是膽大,面容整潔,卻無髭須,羽畫見我如此,便道︰「你且行起,我問你,你跟隨小姐,是誰的意思?」
三保躊躇了下,道「三保十三入府,但從未在府邸中伺候,跟隨千戶東奔西跑,上月進得府來,王爺安排跟隨王妃娘娘,只是王妃娘娘前行近月,錦小姐前來,跟隨錦小姐也是一樣的。」
我環顧羽畫,她微微頷首對我悄悄道︰「三保原本是雲南馬姓回族,藍玉將軍平亂雲南之時,被俘回京城,後先皇將其宮刑,恩賜于殿下服侍。」
我略略一想,便道︰「既然如此,你可先跟了我來,等長姐回府,你自去跟了她吧。」
他微微笑,納頭便拜。
三保離去後,羽畫微微嘆息︰「若是不是這般身世悲慘,三保倒是一謀略在胸,蠻有擔當的男子,只是如今,做了閹人,縱有千般資質,也是無法了。」
我望他離去背影,若有所思,又听的羽畫仍尊稱藍玉為將軍,不由地感慨,她跟隨長姐早來北地,早見殿下,一舉一動風俗習慣,順天早已熟稔,這里的人情世故,連同對朝堂之高的種種看法,都與我之前應天所見,大相徑庭。
未及幾日,我所目見的順天,是和樂安泰的大明邊陲,與應天府千鈞一發的削藩局勢不同,順天軍民似乎樂逸于自己的生活娛樂,似乎所有的政局風波,都與自己無干,我有時私心在想,是否因順天是前元的都城,那里的臣民見慣了如此陣仗,若是和平降臨,便頤兒弄孫,若是兵戈將起,便提劍沖鋒,似乎任何時候,他們都能穩定地生活,這也是一件奇事。
後來我才知曉,他們的安定和淡然是有原因的,三保東西流浪,朱能入府承值,連同天禧寺的眾僧,街邊的作坊,常與我得知,燕王殿下是順天的主心骨,若是他在,百姓都不驚慌,皇上也未必有能力輕易將之拔出,我驚嘆于他們的篤定,與代王在封地不同,羽畫曾說,燕王殿下愛民如子,順天百姓愛戴,遠勝于天子。
這不是我想象中帶劍入朝威逼太孫的朱棣,更不是我曾听應天文人們說起寡恩少情的殿下,這個人,似乎我從未真正認清。只是現如今,他日日專去那熙攘鬧事,瘋瘋癲癲,夜不回府,朝不入殿,他是真的瘋了,還是有意裝瘋麻痹天下人?我已將長姐信使黃翡簪給了他,為何他卻不信?
一日他終得回府,我正欲與長姐通傳錦書,卻听李公公喚我前去,未出正堂,卻見殿下一身泥濘,王府天井雨水霖霖,他便又要出得府去,見我由內而出,定定站住,卻不言語。
「殿下又要去往何處?」我忍不住上前問他。
羽畫上前給他撐起傘來,他接過傘,不由分說丟進雨水里,我轉看李興和羽畫,便讓他們先行退下,自己上前將傘撿起,為他撐住,道︰「今日落雨,殿下莫要出府了,街上沒有人能看見殿下。」
他轉過身來,捏我雙肩,拉至他的身前,「殺了你怎樣?」
我望向他髒兮兮的臉龐,微微覺得有些可憐,不管是真瘋,或是裝瘋,為生命、權位而隱忍,他已實屬不易,這麼多年疆場的風餐露宿,什麼樣的苦寒他便經歷過,什麼樣的生死慘劇他便目睹,如今為了權傾天下,如此裝瘋賣傻,何其可笑可悲,我寧願相信他是真瘋了,只有真的瘋了,他才會忽視長姐的信物,才會如此低賤自己,才會在這長長的雨天苦苦折磨。
我提起袖來,將他臉上的雨水擦拭干淨,他就這麼站著,任我一手撐傘一手拭他臉龐,忽然間,他拉住我的手腕,撐過我手中的紙傘,扔在一旁,將我拽出府去。
北方的夏雨不似應天的酣暢淋灕,倒如同嬌羞的娘子,淅淅瀝瀝纏綿在碧波余蔭下,我只得跟著他一路行,一路走,「殿下,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未己,我的發梢也漸漸濡濕,家常青衣也沾染了水汽,他走走停停,轉身看我,然後笑將我的發簪拔去,我與長姐皆不愛那繁復的珠串,長發就這麼直落下來,他只是笑,就這麼拉著我一路走一路停,順天鬧市有一座安瀾石橋,落雨後不少孩童在橋底戲水,他只在橋上吆喝一聲,便將我的珠串飾品一律扔于橋底,我只是長嘆︰「殿下此生榮華,對于珠翠大可不必在乎,就算是真的瘋癲,但也不要將小錦的東西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