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張玉為營救燕王而戰死。朱能保護燕王殺出重圍，倉皇退卻。盛庸乘勝追擊，燕軍大敗。殿下率領殘部向北潰逃，一路上不斷遭到南軍的圍追堵截，傷亡慘重。這一次地處東昌的戰爭，是殿下在「靖難之役」中至今為止，最慘重的一次失敗，這次失敗不但讓燕軍喪失了大量精銳，而且讓他失去了最倚重的心月復大將張玉。
我難以想象朱棣是什麼的心境，那一日他默默無言，回到營中，不讓任何人近身，三個時辰過去，朱能與我在帳外守候，卻未听帳內聲響，日已西斜，他終于走出營帳。
看見一身縞素的他，我不由地愣住了，他手中環抱著自己的戰衣與貼身的棉袍衣物，頭上親環著白色的孝帶，白衣白袍白履，我從未看見如此的他，朱能單膝跪下，營中眾位將領慢慢圍繞而來，將他擁在大本營的中間。
「自我起兵以來，諸位跟隨我等，兵戰連連，而勝負乃兵家常事，今日東昌之負，尚不足計，唯獨此戰，恨失張玉，如今時局艱難，我卻失去了良輔，怎能不悲慟？可憐身處亂軍之中，連尸首都未曾找回，今日，我將貼身戰袍燒與他魂魄，萬望他泉下有知，不受東昌寒冷，眾將與我，同為張玉守孝披麻，今日他以命換我，他日奪取天下，定當報仇此恨！」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流淚扼腕，想來這麼多年風雪霜沙，這樣艱難時局，都未曾動搖他的心智，此生使他流淚，張玉是第一人了吧。
眾位將士紛紛月兌去盔甲，披頭帶孝，朱棣將自己身衣盡情焚燒，大火吞噬著戰衣，在天際延綿著無盡的哀思，營帳之中，痛哭連天，我忍不住淚水，便帶三保進了主帳。
仿佛一日之久，我見朱棣打起營簾，走入帳內，不發一言，只是定定望我。
我走上前去，將他相擁，他靠于我肩頭，我感到他身體的顫抖，「他比我大17歲，是我的謀士，是我的愛將，是我戰場上的師尊，也是我尊敬的親人，他曾侍元，歸順大明後與我數次出塞漠北，出征黑松林，忠心耿耿，他是因我而死啊。」
我安靜听他幾乎泣不成聲的語調，我知道，張玉至于他，是與眾將所不同的存在，張玉與朱能，兩人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尚未成事，自斷手臂，豈能不痛？
「殿下，張玉力戰而死，對得起他的忠義，也對得起他對你的信任，殿下今日心中悲慟，但更需鎮定，如今已經折損了他，日後更要謹慎小心，」我不知道為何如此鎮定，雖然我心中同樣痛惜，同樣理解他欲絕的感傷，但若不為此，整個軍營中將無人使得朱棣理清心智。
那個夜晚，他在我懷中安睡，我一遍遍將他緊縮的眉頭捋平，他一晚未能沉穩安睡，我守著他，看帳外深沉的月色褪去，又一輪清冽的朝陽緩緩爬升，這樣恐怖的夜色，希望北軍，永遠不要經歷。
東昌之戰後，朱棣將已佔領地分封，命高煦守城，朱能馳援北平，自己卻帶領一眾余軍繼續南下，雖一路捷報，但未嘗見他深鎖的眉頭舒展開來。
朱能從順天回南與我等會師，進得營帳中來將帖禮帶回，我有些驚訝，不知何喜之有，朱棣只是微微看了一眼從燕王府邸帶來長姐的書信，微蹙眉，只是默默無言，隨後道︰「你派一人回書，王妃做得很對，既然已經接了人來，就依照她的意思辦吧。」
我不好插言，只是退到帳後，自去助軍士們繡補那北軍戰旗。
朱棣打簾進來，只是坐在帳中行軍椅上，不言不響地看著我一針一線將朱砂血紅的軍旗修補，我也不相問，他也不相言，直到末了，他將三保喚來，耳語了幾聲，然後便出得帳去，帶領一批人馬先行向南軍帳去探敵。
我將軍旗繡完，整理好了衣衫直綴，問三保道︰「可是有什麼事殿下無法說出口的？」
我心中默默想到莫不是長兄改了主意，喚我回京，長姐收到消息傳遞與殿下得知，但三保只是望我，踟躕了半響才道︰「王妃殿下聞得張將軍戰死，心中莫不悲傷，前些日子將張將軍小女迎進府中，供養了半月，嫁禮已送入張府，如今來信，告知殿下，望殿下接受，納了張家小姐，算是給死去的張將軍一份補償。」
我听著三保的言說，忽然想起朱棣閱信時所說的話來，竟有些站立不住，雙手緊緊攥住那血色般的軍旗，三保十分憂慮地看我，緩緩道︰「殿下不知如何告知小姐，只是猶疑，小的看來，殿下也是……」
「三保，長姐貴為王妃，只要張姐無異議，小錦何來說話的余地？」我只是微微望著他笑笑，心中一陣酸楚紛涌而出，我只是轉身繼續修補那殘破的軍旗，一陣一線，已全然不知扎入何處，突然間指尖刺痛，我低下頭去，間食指涌出鮮紅的血滴，像是眼中涌出的淚水在我指尖滾動，三保上前來拉住我的手，道︰「錦小姐，如今明日殿下再次移師南下，你與朱將軍堅守此地，還是與殿下一同南下？」
我緩過神來，「我與殿下一同南下，這些日子，我的騎藝已大有精晉，不會成為他的累贅，朱能將軍堅守此地，任務紛繁，我怕他還要保護于我，顧此失彼」
三保只是搖頭︰「錦小姐哪里是要跟殿下一同南下，錦小姐難道也想戰死沙場不成？」
「你回了殿下，允不允許，我都一定要去。」我從未有過如此堅決，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讓我不再懼怕死亡，也許，這注定無名無實的陪伴，終結于同生同死的沙場，倒是成全了我的一心執念。
朱棣聞得我的請願，堅決不同意，可是我也不理會他的反對，照樣我行我素，如今的我再也不是應天嬌慣的徐家三小姐，我可以成為他的良伴，他的心月復，他同甘共苦的兄弟。
終于在我的堅持之下，我參加了那場後世用遠銘記的戰爭，第一場夜戰，便是南北兩軍膠著的場面，黑夜中北軍發起沖鋒，我記得出征前的那個晚上，我與他相互默默無言，臨睡之時，我忽然想起長姐曾今和我說過的話︰「何為夫妻，就是永不相棄」
我背對于他，輕道︰「如今殿下攻城略地，若成則登頂天下，若敗則闔族盡剿，但無論成與敗，長姐與張妃，都是殿下不可能放棄的女人，能夠與殿下同生共死，該是多麼幸運的事情，請殿下答應小錦，此戰不論成敗，請不要放棄小錦。」
我沒有听見他的回應，只感到他雙臂在身後將我環抱，我退出他的臂彎，走出了營帳，上馬迎接早該迎接黑色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