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現場 第4章 家 事(4)

作者 ︰ 許畢基

三哥不再說話了,就悶悶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拿出從不離身的大煙來抽著,煙頭一閃一亮的,就從三哥的口中吐出一團一團白白的煙霧。三哥知道鎮長不是個好東西,鎮長要想成為本地的首富,可是一直比不過我們何家,所以他巴不得何家快快敗落下去。三哥就有些恨鎮長了。

三哥默默地吸完了一只煙,把煙**捻滅了踩在腳下,對大娘說︰娘,有件事我跟您商量商量。三哥說這話的時候顯然十分的小心慎重。他瞥了我一眼,我趕忙裝做睡著了的樣子,可是一下子又情不自禁地睜開了眼楮。

我看見大娘擠出一絲淒涼的笑︰你說吧!

三哥猶豫了半天,才說︰我自己也還沒想好,就是我認識的山上幾個兄弟要我也上山入伙,做它幾筆買賣……我知道做是要犯法的,可是現在誰不犯法呢?當官的執法蒙法犯法作惡多端卻無人敢管敢問,那才是罪不可恕。

大娘頓時臉色發白了︰我以前以為你是跟別人說著玩的呢!你還真要做啊?

三哥說︰那樣倒是可以自在自由一些,免得像現在這樣受辱受欺受氣。

大娘說︰是啊!我們現在是受辱受欺受氣,可那種事萬萬不能干啊!

三哥說︰自古就有官逼民為匪,我們也是給逼的啊?三哥有些憤憤的說不下去了。

大娘默默無語,呆呆地望著三哥大半天。

三哥說︰縣里傳來了話,要是父親不能及時補上捐糧的話,就趕明日快到縣里去自首,不然的話是要砍頭的。今天我們得趕緊去把父親找回來,據說他在韓家村……

大娘說︰我也听說了這件事,還是我去找你父親吧!你沒走過山路,又不認得韓家村的方向,走錯了路豈不更麻煩?

三哥悶悶地說︰你上了歲數更是趕不得路,還是我去吧!

大娘笑了︰你莫笑我老,幾十里山路還不在我的話下哩!

三哥有些吞吐地說︰這怎麼行?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二哥可是要責怪我的。

大娘說︰你好好呆在家里就行了,現在這個世道家里沒有一個男的看著可不行。你好好照看妹妹。我趕緊去找你的父親……

三哥說︰行。抬腿就走了出去。我出了一身的汗,可能是剛吃下去的藥在起作用吧!感覺的確稍好了一些,就坐了起來,大娘扶著我,用毛巾為我擦擦汗。我望見三哥的背影在院子里匆匆掠過,一切又恢復了寂靜,只有寒風在尖尖地嘯叫著,簇擁而過。

大娘第二天傍晚才回來,是被人抬回來的,身子已經僵硬。她安然地逝去了,如一片枯葉,最終還是在春天沒有到來之前,就在冬日的寒風中凋零了。據說大娘可能是凍且累死的,她的唇角凝固著一絲微笑,似乎隱含著某種意義。我當時心如刀絞。我知道我再也沒有了我的大娘了。我趴在大娘的尸身前放聲大哭。我一面怨恨三哥,如果是他去找父親而不是大娘,也不會有這個悲劇了。

給大娘下葬那天,我默默地淌著眼淚,固執地坐在墳前不願走開。我听樹梢上風呼呼的穿梭而過,听著風兒竄入剛剛壘起的新墳上的聲音。

父親和二哥經過十來天的奔走求助,才算是把捐糧給補上了。可是,我們何家已經只剩下一座空宅了。況且還負債累累,這真是傾家蕩產啊!我們告別了富貴,過起貧困清苦的生活。一座深宅大院已經失去了它往日的輝煌和光彩燦爛,這難道不是上蒼的安排麼?

大娘走後的第三天,三哥突然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在什麼地方。我知道大娘的死,肯定給三哥很大很深刻的打擊,心靈上烙印了最深刻的哀傷,說不定他的出走,是代表著一種仇恨的宣泄或準備報復,也包含著對大娘的深深負疚。這些我都不很明白,但直到有一天,也就是三哥出走有幾個來月後的一天吧!鎮上的人們紛紛傳說三哥加入了一伙勢力很大的土匪,並且現在還當了個不小的頭目。有人親自看見他領著幾百桿槍把韓家村的首富韓四老爺一家洗劫一空。這件事在鎮上起了不少的震動,人們總害怕會不會有一天三哥領著人馬打到鎮上來。父親和二哥也听到了這些傳言,但臉上卻很坦然,不像鎮上的人們,特別是富貴的人家談起色變。我們三個人閉門安安靜靜平平淡淡地過著日子。父親的副鎮長之職在已被撤去,因此像二哥一樣閑賦在家。當然,我也感到他那失去尊榮以後的蒼老,這是多麼悲慘的命運啊!

然而,的確很快就有事兒發生了。某一天深夜里,鎮長一家突然被一伙土匪闖了進去,連鎮長大人在內殺死了十幾口人,把一切都搶光了,臨行還放了一把火。據那天夜里在鎮長家里惟一沒死的一個人說︰那伙土匪的領頭就是三哥。說這話的人是寧老頭。寧老頭以前當過兵,現在給鎮長看門護院。因為三哥平時認為寧老頭為人比較好,寧老頭才幸免一死的。為此,就給父親招來了殺身之禍。這是三哥萬萬想不到的,他在無意間間接地斷送了自己父母雙親的生命,這真是罪不可恕啊!三哥的活著,肯定永遠不能得到安心。一年以後,在兩伙土匪的一次火拼中,三哥倒在了別人的槍口之下。

直到許多年過去以後,我才知道三哥槍殺鎮長一家的一些細節︰

槍殺韓家村的首富韓四老爺一家一個月以後的某個晚上,三哥又聚集他的一伙弟兄商議,說到要帶隊來鎮上殺一殺。一為解恨報仇,二是鎮上富人家多,油水肯定不少。

我常常以為,或許三哥那一次是昏了頭,還是想到家道中落,母親又慘死才激起的沖動。或許他已經想了很久很久,因為三哥可能想到所謂不容易打和搶的鎮上往往才是最可以有機可乘的。據說三哥當時就眼楮紅紅的,像血一樣,決定做一件讓鎮上甚至全縣人都震動的大事,惟有那樣才可以證明何家的人仍然不是好惹的,不是窩囊兒。

三哥跟眾人講了自己的想法,眾人一下子都驚呆了。有人就吞吞吐吐地問︰那可是沒有人敢干過的呀!鎮上有不少鄉丁,而鎮長家更是非同小可。

三哥慘慘一笑︰我何志義就是要做別人不敢做的事情,有種的跟著我去,別後退。日後讓別人也瞧得起咱們弟兄。所謂熱血男兒,總是容易被幾句話鼓動和激惹所引出熱血沸騰的。三哥說罷,空空的目光四下在眾人臉上巡視著。漸漸地,他的眼楮紅了起來,變成凶狠狠地盯著眾人,如刀一般插入每一個人的心里,使人呼吸艱迫。

這是一種緊張得令人快窒息的氣氛。

土匪們悶悶著,誰也不肯說話,滿屋子里只听到一種緊張的,扣人心弦的喘氣聲。

屋外,風低低地吹過,在山野上疾奔掠過。黑夜伸手看不見五指,構成很暗黑和殘酷的氣息。三哥見眾人都默不作聲,就大口大口地抽煙吐霧。他啞聲說︰大伙兒害怕就別去了,我一個人去。我何志義給什麼嚇退過?怕死也不會上山入伙了。說罷就站了起來,扯了扯衣角,一把抓起桌上的盒子槍,就凶狠狠地朝門外走去。突然,有幾個人默默站起來了,扛上槍就跟三哥出來了。

屋里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沖了出來,低低地叫道︰等等我們,大伙兒都是要去的。

三哥听到這一聲喊,腳步猛地停住了。他回過頭來,看到他的弟兄們在黑暗中閃亮的眼楮。三哥在風中沉沉地呼出了一口長氣,轉身就大步走在前頭了。

當他們幾百號人槍悄悄地靠近鎮長家大院的時候,守門的寧老頭正在偏側的小房子里睡覺。因為天冷,寧老頭睡得死,對翻牆進院子里來的一伙土匪竟是毫無覺察。

三哥他們沒費多少工夫,就把院子的厚重大門弄開了。他們悄悄地擁進去,分頭就要往各處房子里竄去。就在這個時候,只听到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喝叫︰站住!

三哥一驚,回過頭來,在徹夜燃著的屋檐下的燈昏昏黃黃的光照下,守門的寧老頭黑黑地站在他們身後,一只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三哥,那是寧老頭自制的鳥槍。好在鎮長家大院大,寧老頭的那聲吼叫還不驚動到別人。寧老頭當然認識三哥,因為三哥浪蕩街頭時是出了名的揮金如土的大惡少,也給過寧老頭不少好處。

若是驚動了里屋的人,一下子都驚醒過來,鎮長調來了鄉丁,那可不是好對付的。不能未捷先士卒。三哥站在了那里,眾土匪們都怔怔愣愣地望著三哥。

三哥非常難看地笑了笑︰寧老頭?

寧老頭罵道︰何志義,堂堂的何家三少爺敢打鎮長的主意?了不得,了不得!

三哥垂下了頭,許久後又抬了起來,已經是滿臉的淚水了,就看著寧老頭說︰寧老頭,我們何家落了難,傾家蕩產啊!你也見到過那冷清清的空宅如同廢墟一般。

寧老頭就有所被感動了點什麼,聲音軟了一些︰這是天災**,好好的一家子轉眼就毀了。上天呀!可是這與鎮長毫不相干啊?三少爺,你莫非走錯了門了吧?

一陣沉默,氣氛緊張得像快斷開了的琴弦。院子里呼呼的喘氣聲丟落在風中。

三哥猛地低吼一聲︰寧老頭,你莫管我們的閑事。吼過之後,就轉身往里邊走。

寧老頭嘩啦地拉開槍栓,把鳥槍上了膛︰三少爺,你……我可要放槍了!

三哥淒然地說︰我知道你要放的,可是干我們這一行的,什麼也顧不得了。

寧老頭硬硬地說︰你們別逼我,你們一動,我就要喊人啦!

三哥哲返過身來,靠近寧老頭,說︰你想要我們怎麼辦?撤回去麼?猛地抬手,打倒了寧老頭。寧老頭頓時暈死了過去。幾個土匪就擁了上去,把寧老頭捆住,一塊破布塞進了寧老頭的嘴里,讓他做聲不得,然後眾土匪就奔向了各間房子……

等到人們被槍聲驚醒過來,發覺鎮長的大院火光沖天時,三哥一伙已經搬走了所有搶到的有價值的東西,遠離鎮上而去。鄉丁們聞訊趕來,只在大火中搶到十幾具尸身和被捆綁著的寧老頭。三哥一伙人連影子也見不到。

天蒙蒙亮時,整個鎮上陷進了惶惶不安的氣氛中,似乎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一般。不敢想象那驚心動魄的場面。而三哥的名字一下子滿天飛了,三哥變成了家喻戶曉的神奇惡煞。其實,人們對此包含更多的卻是恐懼。

我至盡仍然惱怒怨恨那個悲慘的年代,那場使我們何家敗落的可怕災難,哪怕記憶踫觸到其中的點滴,也會使我心驚肉跳不已,仿佛經歷那個悲劇就正如經歷可怕的煉獄過來似的。

這件案子驚動了當時的省政府,縣長等人也都驚呆了,竟敢有人這麼膽大妄為,反了,反了。就在省政府的壓力下責令縣警察局的人下來,卻找不到三哥的蹤影,于是就押了父親和寧老頭回縣里交代。據說當時縣長等也是為了應付省政府才抓父親頂替三哥的。沒想到父親大半生榮華富貴,到頭落了難時,還是三哥給拖累死的。

縣長听到捉不著三哥,就叫人把父親押上去︰何志義是不是你的兒子?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你平時也不管束管束他?所謂「子不教父之過」……

父親一臉的慚愧之色︰我……我是暈了頭昏了腦。說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垂著頭,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縣長悶了一陣,就說︰十幾條人命,還有財物,是要償命的,你趕緊去把何志義找來投案或者讓他自首,不然……

父親說︰我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呀?

縣長就說︰找不著他,你就替他償命吧!反正你也是有責任的。縣長等人為了給省政府一個交代,早已給父親擬好了幾大罪狀。

父親就哀下臉,沒有回答。縣長就揮手叫他下去。

父親低下頭,轉身正要走,門就開了,听到有人顫顫地喊了一聲︰父親!

父親回頭看,是二哥走進來,哀哀地望著他。

父親怔愣住了,干干地叫了一聲︰誠兒?……娟娟呢?頭就低了下去。

二哥身子一顫,還是呆呆地看著父親。

父親也看著二哥。

父親的眼里就有一點兒濕潤了︰往後你可要把娟娟帶好,照顧她長大成人……

二哥點點頭,怨怨地看了父親一眼,然後低著頭走出來了。

不多久,我的父親就被判處死刑。不知究竟是什麼罪名,但既然在那個殘酷黑暗的社會環境和那種年代,這種事看來卻是很平常的。如果那時有人認為這是不可思議的,那麼這個人可能是個愚笨到頂的傻瓜了。不論怎樣,我的父親替三哥背了黑鍋,為三哥丟了性命卻是真的。

所有的這些事,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對父親行刑的那一天,鄰近村鎮的人們都擁到路邊看熱鬧。人們正在傳說著一個越傳越離奇懸乎的故事,越說越覺得我們何家的人都變得十分可怕可恨的了。有好多人朝父親指指點點,有人惡惡地罵著,都高興著一個遭災逢禍的前惡霸地主終于要被槍決了。

當時我沒有去看父親,二哥不讓我去。我至今還後悔著,父親臨死前一定很渴望看一看我和二哥,而我也終究沒有看到我父親的最後一眼,這是我終生的遺憾啊!

據說二哥那天一直站在離刑場不遠的一個小山丘上,看著父親走向刑場,結束生命……

那些悲痛的往事已經隔離了新的社會年代,我暗自叮囑自己不要回望,不要去觸動感傷的記憶。但那悲慘的一幕一幕卻一直讓我揮灑不去,每當我無意地觸踫到那記憶的孩兒時代,就不禁熱淚滿盈了。

後來我和二哥終于逃離了那個可怕的地方,到城里來居住了。每每想到昨天,淚眼朦朧中遠去的家園已經在睡夢中變成了荒蕪無垠的一片廢墟。(完)

1995年12月初初稿于北京冷泉

1999年1月中下旬錄改于東城北鑼鼓巷2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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