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現場 第5章 外面的世界(1)

作者 ︰ 許畢基

鄧杰直到上高中時才發覺自己原來是有一技之長的。他從小一向很憨厚,說白了也就是呆直的樣子。因而他的童年倒也沒有什麼招人惹目的表現。他這種憨厚的性格恰好也是村里老人們所喜歡的。他的父母為此總是很引以為榮。不僅如此,鄧杰還是個很孝順的孩子,他的父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父母關心他,全部身體和心理的變化都在他們關心的目光之下。因為他憨直的性格,使他時常成為春里大人們教育「壞孩子」的好榜樣。在這麼多人的關注下,鄧杰的一切行為都變得非常謹慎了,他不想讓他們失望而變成「壞孩子」,鄧杰有時候望著那些淘氣的伙伴們,「我為什麼不能像他們那樣自由自在呢?」認識他的人和跟他家很熟的人總是在他父母面前夸獎他們的福氣,說這樣的一個孩子以後長大了不會做錯事或得罪別人。因此,在他的童年里,鄧杰總認為自己被生到這個世界上來是在別人的感覺中成長的,他的行為舉止都必須顧及別人的議論和看法,並且這樣又是他的父母所期望的。他注意到無論他走到哪里,父母那期待的目光總是跟著他。因此鄧杰從來不敢犯錯誤,他怕上了父母的心,更怕大人們特地將他樹為孩子中的榜樣的「高大形象」崩然倒下。不過曾經也犯過一個很小的錯誤,有一次他和伙伴們到河里游水而上課遲到了,他被取消了該學年的「三好學生」資格。他的父母為此大發雷霆,告誡他以後往後不準和那些伙伴們來往了。從此以後,他顯得越發孤獨了起來。有了從小養成的這種習慣,到了離家上初中時也沒有什麼大的改變,只知埋頭泡在書堆里苦讀,因而學習成績也出奇的好,班主任在贊賞之余又說他老實得像只「閹雞」。後來他考上了縣高中,那是一個激進而天真的少年時代,絕大多數同學都為了考大學而努力拼搏讀書。也許是因為有了良好的基礎底子,鄧杰卻不用付出太多辛苦但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在這個時候他的特長開始顯路出來了。他用課余空閑出來的時間寫文章投稿到地區報社去,居然發表了不少。這樣于是漸漸引起了學校老師們的關注。先是語文老師決定出版班刊,讓鄧杰當主編。實際上,他的工作起初只是把同學們些微的稿子挑選出來認為好的貼到教室後邊牆壁的「學習園地」上去,一期一換。後來他通過征求老師意見,決定不貼「學習園地」了,而是把那些稿子裝訂成冊,請同桌的「畫家」畫個封面、封底,題上刊名、編委等,成了地地道道的「刊」了。這時學校決定出版校刊,成立寫作興趣小組,他理所當然地當上了主編和組長。此外,他又當選班干、團干、校學生會干部,于是不禁整天忙碌起來,能做到「工作」、功課兩不誤,也真是難為他的。在學校里,他漸漸成了「名人」。

但真正使他揚名起來的,卻是一篇地區報對他的「專訪」報道。報道是語文教研室一位剛從大學畢業的老師寫的。

這天晚上下自習以後,鄧杰一個人正在教室里趕緊編輯裝訂一期校刊。這些通常是周六和周日做的工作,但恰好這期出版時間按規定應是本周日卻逢上了學校每個月放假兩天讓學生回家取米和生活費的日子,而當天已經是星期五。鄧杰是想當天晚上編輯裝訂完畢,第二天交給老師發放到全校各班級部門,自己就可以回家拿米了。開始那天什麼都不順,先是一疊打印好了的稿子遺忘在學校辦公樓的教導處里。鄧杰記得下午放學自己去取這些稿子時都數好了的,可現在要裝訂,卻怎麼也找不著了。他認真地找了半個小時,才忽然想起似乎是自己曾把一擱稿子放在教導處門後的矮凳子上沒有拿來。確認了那些稿子還在教導處以後,他才跑到學校辦公樓教導處辦公室去。因為已經是晚上,里邊早已沒有人在了,門鎖著。他從窗口爬進去找到那些稿子拿回來。他不得不跑一趟回宿舍里告訴舍友們給他留著門,他要晚些時候才能回來。然後他又回到了教室,開始選稿裝訂起來。但是「禍不單行」,突然學校將教室的燈都熄滅了,教室里一片漆黑。鄧杰試著借外邊昏暗的路燈光裝訂,但實在是不行。他只好跑出去想買一支蠟燭。到操場邊時,看見學校的小商店也已經關門閉燈了。于是他向學校門口跑去,要到學校外邊的商店去買,但是實在是太晚了,學校大門也關得嚴嚴實實了。無奈,他向門衛室走去,叫了半天的門,要求門衛幫他開門出去買蠟燭。門衛是個老頭,是個很孤傲的人,一般的人他都不拿正眼瞧,但他卻對鄧杰特別的好。據說早先他也是本校的老師,很有才氣,是在北京念過大學的人,文革那時因為寫一些「攻擊時弊」的文章被打成反革命,開除了公職,于是就在學校門口當了一個守門員混一口飯吃。老頭十分憤怒地開了門衛室的門,但看到是鄧杰,他笑了,就二話沒有說地打開學校的大門讓鄧杰出去。不一會兒鄧杰買好了蠟燭回來,老頭放他進來,然後像往常一樣仔細端詳了鄧杰半天,似叮囑般認真地說︰「我看你秀氣外溢,將來一定有出息,你記住我的話,多加一把勁,以後考到北京去上大學,那兒才是人施展才華的地方。」鄧杰急著回教室,也不想跟他搭腔,把老頭兒的話不當一回事,只是一笑就走了。

鄧杰回到教室才發覺自己忘了買火柴,于是氣惱地狠狠的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這時他突然感覺有個人正站在身後,他正惱著,也沒在意是誰,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喂,你帶火柴了嗎?」

身後的人說︰「沒有。」

鄧杰︰「我想點支蠟燭把這些稿子裝訂完,不然明天可回不了家了。剛才忘了買火柴,你要是有打火機也行。」

那人說︰「我不抽煙。」

鄧杰很失望,無奈地嘆息︰「算了,明天這個家我不回了,趕緊寫封信讓我家里把米送過來吧!」

那人突然叫道︰「哎,慢著。」于是鄧杰忽然感到一束強烈的白光一閃,像閃電一般一閃即逝。

鄧杰不解地問︰「你這是什麼呀?」

那人說︰「照相。哎,對了,我這兒有個手電,你要不要?」

鄧杰︰「那你怎麼辦?」

那人已經把手電遞過來了︰「沒事,你就先用著吧!咱們一邊聊聊。」

鄧杰簡單地謝了那個人,接過手電就邊答腔邊干起活來。他沒有注意問那個人是誰,自始至終他還一直以為是自己同校別班的同學呢?反正這深更半夜的,有個人一起說說話也好。

他借著那手電,專心投入地編輯、扎他的校刊。至于旁邊的那個人問什麼,他就無意識地答什麼,到頭來也不知道自己和他都說過了些什麼話。

因為有了不少經驗,編輯、裝訂這些稿子鄧杰已經輕車熟路。雖然其中要有不少繁雜的工作,但他用不了幾個小時就干完了。其時已經是大半夜,借給他手電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離去,鄧杰也沒去怎麼多想,畢竟干完活以後他太困太累了,就趕緊回宿舍里睡大覺去。

第二天醒來,已經忘了頭天晚上給他手電的那個人,他只記得已經完成了任務。趁著還沒上課,把一堆裝訂成冊的校刊交到老師那兒。這樣放學以後,下午就可以放心回家去了。父母寄托在鄧杰身上的希望越來越大,做夢也希望家里能出個大學生。因此,對鄧杰的各個方面也一如既往地關心,特別是每每算計到這種放假一兩天回家取米的日子,留給鄧杰的肯定是一些平時舍不得吃的好東西。這也是時常****鄧杰願意回家的原因,畢竟他正值是長腦子又長身子的時候。而且,每次回家以後,鄧杰總少不了接受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叮囑和教誨,這就更促使他自覺地爭氣、奮發讀書。其實,村里許多與他同齡的人都在小學或上初中的時候紛紛輟學了。他深知父母長年累月辛勤勞作的辛苦,心想等上了大學,分配了工作,一定要將父母接到身邊享幾天清福,這樣一面可盡為人子之孝,一面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幾輩子下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已經受夠了,再也不能重復祖輩們多少次選擇而又不能放棄選擇的農事勞動了。

這是當時鄧杰的純樸理想。

星期日從家里回到學校時,已經是晚上,又是一路上擠的車,人實在是累得不行了,于是他也就早早睡去。第二天去做課間操的時候,他忽然有些不安起來,因為上課時他發覺了他課桌底下的那只手電,想起了那天晚上給他手電的人。于是他一面向操場走去,一面不停地思索著。然而當他看到學校辦公樓的閱報窗前聚了一堆人正議論他的時候,他傻了,不知自己有什麼事惹得人們議論紛紛。很多老師、同學站在閱報窗前指指點點,他看明白了他們指的是當天出版的地區報上一篇配有照片的報道。鄧杰不由困惑起來,心想那人又不是我寫的文章,跟我有什麼關聯呢?鄧杰百思不得其解,悄悄地向前走去。可沒想到的是人群一發現他就擁了過來。他們嫉妒而贊賞地說你鄧杰被報道上地區報了,你看還配了照片呢?他們啪啪地拍他的肩膀,拍得他感到肩頭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終于,鄧杰自己擠到了閱報窗前。他驚奇地發覺那張照片里的人果然是自己,旁近是課桌和課桌上一大堆待裝訂的稿子等。他搜腸刮肚地回憶起來,總是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有或者什麼時候拍的這麼的一張照片。于是他自己也不相信那個人就是他自己。然後,他看了看內文,內文的確寫的就是他,而且評價很高,字行間充滿贊賞的話。鄧杰晃了晃腦袋又回想起上周五晚上的一幕。原來給他手電並在一旁和他交談的那個人是特意給他露一下臉的,那人是個年輕的老師,正好那天晚上是他值班,發現了鄧杰那麼努力用功,就給他來了這麼一下。

放學以後班主任將他叫到辦公室,嚴厲地批評了他,說讓地區報登了這麼大的「專訪」也不告訴學校一聲,雖然為班里為學校爭得了榮譽,但以後還得更加努力學習等。鄧杰沒有辯解。他只是咧著嘴傻樂。「天才」「未來作家」等充滿希望的字眼不時在那位老師的筆下出現,以至于後來同學們都不叫他鄧杰了,而是一口一聲的「作家」叫著。

鄧杰沒有讓將希望和理想寄托于自己身上的父母失望。他不再讓人感到以往那種憨直老實的樣子,他不斷地將自己的特長和智慧發揮出來。他開始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學習和「創作」。漸漸地。他在整個縣城幾乎都成了無可爭議的名人。而且,他的作品已不拘于狹小範圍的發表,有些已經上了省級報刊,引起人們的關注。他也不再局限于某種題材和體裁的創作,什麼詩、小說、散文等都寫。那個時候國內風行舉辦大獎賽,其中不乏有民間評議的。而他寄出的參賽作品幾乎每每都能獲獎。于是也有了不少或政府的或民間的報刊雜志邀請他當特約通訊員、特約記者和編輯等。不過他還有一點自知之明的是,無論怎麼「創作」,他永遠都不會放棄努力學習。因此他順利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著名大學的中文系,又讀了碩士研究生,最後留校任教。那個守門的老頭說的不錯,北京為他洞開了一片廣闊的天地,特別是大學生活豐富了他的知識。于是他寫作的風格,似乎也在不斷地變化。特別是寫到他所熟悉的農村生活,有著讓人忍受不了的細膩筆觸。認識和熟知他的人都說,他的作品變得更為成熟和穩重了。他自己也一直覺得自己不錯,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跑到學校圖書館前的花圃邊上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引來了那些正在不遠處的長椅上****的一對對戀人們不滿的目光,以為他遇到了什麼不幸的事,是失戀或死了父母。然而他只是為自己日漸枯竭的「才氣」痛哭。當時文學界正風行「傷痕」,他也決定嘗試一下自己的「傷痕」。但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突然地覺得自己應該大哭一場,淋灕盡致的大哭一場。因為他突然發覺自己這麼多年來,一切都很順利,都很平淡無奇。他一直在寫他美好的人生,贊美自己的人生,似乎生活只是甜蜜的,都是甜蜜的,沒有苦,沒有眼淚。他所寫的只是一種理想,而不是現實。他知道自己竟是那麼的不值一提。雖然他現在被別人羨慕、甚至嫉妒得要死。但他現在明白了,他才是最軟弱最虛偽的。他把這些埋藏在自己的心底,他明白無處可傾訴,他不能把自我發現的這個缺陷告訴別人。因為從小到大,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個極為幸運和成功的人,他如果說自己不願生活像只蜜缸,別人會認為他是傲視生活,是在罵人,是想通過別人的反駁引來嫉妒的夸獎。因此,他哭得更傷心了。

「我的經歷竟是這麼平淡無奇,沒有一點值得記憶、銘心刻骨的東西,比如眼淚、挫折或者失敗……」哭聲把追尋他而來、正和他熱戀著的楊西音嚇了一跳。楊西音甩下了身上許多滿含猜疑的目光,不顧一切地撲到花圃旁邊。楊西音從身後將他攔腰抱住,將臉貼在他的脊背上,哄呵著他︰「親愛的,別哭,別哭了,我們回去,回家去……」他們之間,平時總是習慣了這種親昵的稱謂。鄧杰將身子轉過來,柔弱得像飄在風中的落葉一樣倚靠著楊西音,把臉壓在她的頸脖上,慢慢往嘴唇邊磨蹭。楊西音有些急了︰「別,別這樣,那麼多人圍著看呢!我們回去,回家去吧!這兒又不是在外國,可以隨便在大街上親嘴。」

鄧杰這才漸漸收淚。

楊西音的話點醒了悲慟不已的鄧杰。對,外國。現在不是有許多人都爭著往外國跑嗎?我也要去,去外國體驗體驗生活,豐富創作素材。主意一定,他于是就多方奔走,努力去實現。鄧杰的命運真是有點不可思議,不到一年的努力,美國的一所大學就輕而易舉地接受了他的留學申請。說走就走,他很快打點好行李。走時他猶豫了很久,想讓楊西音搬到自己家來住,免得要賣掉好多東西,但楊西音卻說什麼也不肯,于是都賣了。其實,他是想把以前生活的一切存儲起來,特別是楊西音,好在將來有個歸依的地方。在往機場趕的巴士上,鄧杰故意恨恨地對楊西音說︰「我要留的記憶,你卻不肯為我保留。將來我回來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怎麼辦?你說清楚,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楊西音知道鄧杰在胡扯,她不想回答這種問題。況且她還很疲倦。昨天晚上在鄧杰家里的那張小床上,他們瘋狂地****,有幾十分鐘。雖然他們還沒有結婚,但****卻已經有了兩三年了。這時,楊西音將鄧杰的頭摟在懷里,愛憐地拱咂幾下,然後幸福地說︰「我們結婚吧!然後生個孩子……」

鄧杰打了一個激凌,用質問的目光看了看楊西音。他最怕的就是結婚生孩子這個問題了,現在楊西音又提了出來,是不是昨天晚上他們****時沒有采取任何措施,楊西音以此來要挾他?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楊西音曾經好多次與他商量過要結婚生孩子的這件事,可他想在自己三十歲以前應該無牽無掛,這樣才能干好自己的事業。要是這次楊西音懷上了孩子,他就得盡快與她結婚,所以她提了出來,這就意味著在他的身上將增加一種無形的纏縛。于是他們爭論了起來,這場爭論很激烈,到達飛機場時還沒有爭出一個結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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