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現場 第6章 外面的世界(2)

作者 ︰ 許畢基

「你知道我現在是還不能結婚的,若這次懷上了孩子,無論如何你趕緊把他(她)做掉。對了,千萬別讓我的父母知道。」鄧杰的臉上從未有過地陰沉著。

楊西音知道鄧杰所擔心的。他的父母近來的幾次來信中都催促他們快點結婚,趕快生了一個小孫子讓他們抱抱,看來老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毛病」,那就是抱孫子心切。老頭子在信中對鄧杰說︰「你小子要為我們鄧家的香火負責,要不然以後你就別回來進這個家門,姓我們老鄧家這個姓了。」然而,鄧杰總是找借口一拖再拖。這次萬一楊西音懷上了孩子,老頭子若知道肯定非要不可,所以鄧杰臨上飛機前還不忘擔心地叮囑她。鄧杰一再堅持自己晚婚的原則,他怕自己在大洋彼岸,還要時時兼顧這邊的妻兒(女),那還能學習麼?鄧杰想著想著,怕了。因此,他對楊西音幾近威脅。楊西音默不作聲,她知道鄧杰有他自己的想法,決不是那種不想要孩子,不想結婚就不要自己的人,只是他現在不願負責、害怕負責而已。但是這一次,無論如何楊西音是很想要這個孩子的。她知道,只有孩子才能了結她想結婚的心願。他們彼此相愛了這麼長的時間了,眼看就要天各一方,她不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國內這邊生活下去,她希望她和鄧杰兩個人之間還有某種牽連,其中最好的就是孩子和婚姻。平時,楊西音一直順從鄧杰,只有這一次卻反常地要力爭到底。

這次關于孩子和婚姻的爭論雖然沒有達到不歡而散的程度,但恰好的是少去了兩人依依惜別、累濕衣衫的傷感離別,直到鄧杰登上了飛機,爭論才暫時告一段落。可真正停止的卻要在三個月以後。楊西音寫信告訴他,那天的瘋狂****並沒有使她懷上孩子,因此她堅持盡早結婚的理由和支持也沒有了。她說平時他們稍不注意就要出事,但那天她故意沒有采取任何防範措施卻居然平安無事。在他離去以後的這些日子里,她每天都獨自顫顫悠悠的,充滿期望地熬著,希望肚子里有孩子的任何動靜,可身體上什麼變化和反應都沒有。她按奈不住,悄悄跑到醫院去做檢查,結果醫生說什麼也沒有。從醫院里出來,她哭得都幾乎站不住了。

楊西音的來信使鄧杰一直繃得緊緊的神經松弛了下來。他開始找門路想把楊西音也一起辦出國去了。他知道他深愛著楊西音,他感覺到自己獨自在國外生活的日子里需要她,需要她的愛。

兩年過去了,任憑鄧杰怎麼努力終究也沒有能把楊西音一起辦出去,原因是楊西音只有一張地方大學的專科文憑,而且外語太差勁了。這還不是主要的,更主要的是他們還沒有結婚,連探親的借口也用不上。為此,鄧杰自己後悔了很久。于是通過信件和電話,他和楊西音又開始了一場爭論,還是結不結婚這個問題,只不過正反兩方這回換了位置。鄧杰想結婚並讓楊西音以探親為借口到美國去,可楊西音堅決不干。獨自在美國生活的日子里,鄧杰整天不是泡在圖書館里,就是逛商場遛大街。他在那兒學的是西方美學,用那種西方觀點來看,鄧杰覺得自己的創作力簡直就是零,自己寫的東西毫無藝術價值。他徹底心涼了。有時候想想,覺得自己還不如在國內呢?但他又是那種自尊心極強的人,所學無成就回去豈不讓人笑話?冥冥中鄧杰似乎感到有一雙深不可測的眼楮死死地盯著自己,就像自己童年時代所背負的父母那滿含期待的眼楮一樣。鄧杰哆嗦了,他感到自己所面臨的是一種邊緣,實際上他自己並未真正進入過任何中心世界,他的遷移只不過是從一種邊緣走向另一種邊緣。那些遙不可及的世界是游蕩的鄧杰無法找到的。鄧杰突然明白了自己太庸俗、太希望得到眼前世俗的快樂和榮譽。這種感覺是來自小時侯那個小山村的俗世關懷的結果。他細細地研讀那些偉大傳神的作品,希望能用自己的執著換回一點靈氣或接近某個他所渴望的世界。但是他失敗了。那些才氣如同一扇巨門,在他的面前緊緊關閉。他退了回來,他退到身後很遠的地方,他退到了生養他的那個純樸的小山村。他無法像那些偉大的作家那樣,游歷銘心刻骨的傷痛。站在異國他鄉的街頭,鄧杰明白了自己一生都無法走出某種局限。他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是什麼,是眼楮的問題。他的眼光不犀利,不獨具慧眼。他不能隨便地以自己的方式做作地詆毀這個世界或粉飾這個世界,他所走的路都是別人走過的路。即使有時他對一件事物有自己的某種看法,他也不敢堅持到底,或者發揚光大。他的那些傷痛都似乎是無病的****。他苦笑了起來,決定放棄追求,這種追求實際上是對自己的虐待。跟著感覺走吧!等自言自語。于是他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開始了他最初水平的創作。他不厭其煩地將童年那些平靜如水的往事一點一滴地抖落出來,加以用某種夸張的願望加以粉飾,這樣居然能「騙」到不少美國佬的錢。他無不得意地寫信告訴國內的楊西音,要和她結婚,然後讓她到美國來探親。現在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錢賺到了,再娶妻生子,然後或留國外,或回到老家去孝順父母,以了結自己年幼時發誓要讓父母享福的願望。什麼偉大的夢啊!理想啊!都讓它們見鬼去吧!于是他迫不及待地給楊西音打了越洋電話,他一听到楊西音拿起話筒,便興奮地囔道︰「我們結婚吧!然後生一個小寶寶……」但是楊西音的反應卻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楊西音說︰「結婚?現在我想都沒想過,不過我也不想到國外去了。」楊西音平靜地說著,似乎對婚姻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熱切和期望。本來鄧杰是預計他的提議會贏來楊西音的的歡呼和喜極而涕的欽泣的。事實上楊西音的那種峻拒的話語和態度一下子使他懵了。他不相信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切,或者他什麼地方錯了。他不停地問楊西音。然而,電話那頭的楊西音卻只是敷衍似的說︰「我愛你。真的,我愛你……」

那次打電話以後鄧杰變得恍恍惚惚的,整天魂不守舍了。有時睡到半夜突然清醒過來,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站著發痴。他執著地想著楊西音一反常態地拒絕結婚的原因。那個時候,幾乎每隔一周他都要打電話回去問楊西音︰「為什麼?」問得多了,楊西音有時糊涂起來,有時卻清醒得厲害。因此每次回答也不大一樣,這就更加導致鄧杰不停的追問。後來干脆每次鄧杰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就嘆了一口氣,說︰「你別胡思亂想了。你要相信,我愛你,一直都愛你。真的,直到永遠……」而鄧杰照例要失望地哼一聲,將電話掛上。鄧杰自己替楊西音擬了上千上百個理由,可都沒法說服自己。既然還深愛著,為什麼不能接受呢?最後鄧杰只好把這個問題擱下來,以後總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的。于是鄧杰漸漸地恢復了一些常態,但人卻已經似乎明顯地蒼老了許多。他開始整天愁眉苦臉,喝很多酒。以後再打電話時,他也不再發問這個問題了,只是沉沉地將它擱置在心頭上。惟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楊西音仍然關心他的冷暖。有時候,他望了望鏡中的自己,不禁驚呼︰要是楊西音見到我憔悴成這個樣子,不使她心疼落淚才怪呢!

十一

鄧杰一天天地被折磨下去,以至于他什麼都不想干了。他覺得這個反差使他難以接受。當初他自己夢想有所追求,決定以事業為重,先立業後立家時,楊西音逼著他結婚,想享受家庭的幸福生活。可當他自卑地審視自己,決定放棄追求,準備平平庸庸地過上那種物質生活豐富但精神生活枯竭的日子時,深愛他的人卻拒絕了他。他細細地回想楊西音。楊西音是他在家鄉讀高中時低他一屆的校友,原先他在主編校刊時兩人就認識,他研究生畢業後兩人確定了戀愛關系,她就跟他到北京來一起過了。其實,大學的時候他曾經和一個叫草兒的女孩瘋狂地相愛過,可是最終那段戀情卻如流星般一去不返。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把草兒給他的每一個機會都躲了過去。草兒是城市女孩,有著良好的家庭背景和優越條件。她的樣子和打扮充滿著城市生活的氣息。她剪著抵耳根的男式短發,穿著很張揚的衣服,皮鞋總是夸張地鐙亮。草兒還有一種說做就做的直爽性格,反而缺少一些女孩應有的溫柔、細心、體貼等什麼的。總之,草兒是個很有特點的女孩,說話從來不會含蓄,甚至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感覺,好話壞話她總是月兌口而出,而且絕不後悔。草兒愛上鄧杰是受他的作品影響的,她說她從沒有經歷過那種充滿詩情畫意的鄉村生活。「不擅長寫你的農村生活,但你現在處于大都市之中,你難道沒有一種沖突、撞擊的感覺嗎?可你把它藏到哪兒去了呢?」然後她黯然地嘆息。平時同學們都有些受不了草兒的個性,但鄧杰喜歡她的恰恰是這些。每次他們在一起他都能學到不少東西。草兒常常自嘲地說她們這些城市孩子是無所不知的傻瓜。最使鄧杰銘心刻骨的是他和草兒的第一次熱吻。那天晚上不知怎麼兩人在教室里磨蹭了很晚,同學們早已陸續回去了,最後關燈快走出教室時,他突然被草兒逼到一個牆角里去。後來他常常回味那次親吻,嘴上那種甜濕的感覺和草兒呼呵在他臉上的溫馨氣息。他為什麼不娶這個多年一直熱愛他的女孩呢?他想過很久,但實際上他不用想也明白,他知道這個他夢中的女主角與他之間的生活背景相離太遠。雖然他們在一起沒有人會說什麼,可從與草兒的交往中他知道她的家人肯定不會接受土氣未淨、毫無背景的他的。鄧杰曾經試著用草兒父母的眼光審視自己幾遍之後,他放棄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有多麼痛苦。大三臨近寒假的一個周六下午,草兒說呆在學校里悶得慌,要他陪她出去走走。鄧杰答應了。轉了幾條街,天就要黑了。草兒說︰「我們今天不回學校去了,我姑媽家就在這附近,她們全家都到外地旅游去了,今天晚上讓我來看家,我們就在那兒過?」草兒眼里閃著火焰似的,熱熱地望著鄧杰。鄧杰明白了,他答應了,身子卻在寒風中莫名地躁熱起來,很不舒服。

十二

那天晚上,在草兒姑媽的家里鄧杰坐立不安,心兒總是突突的跳。他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平時約會是從來不會這麼緊張的。但其實他是知道的。他們看了一會兒電視,草兒就說︰「真沒勁!我今天夠累了,想困覺。」說著進了臥室。鄧杰不由自主地關了電視,腿有些顫抖地跟了進去。臥室里只開暗黃暗黃的壁燈。鄧杰進去眼楮還沒有適應里邊的黑暗就被草兒抱住了。接下去就是不可思議的親吻。先是親嘴,然後是全身。在長長的親吻中,鄧杰的舌頭越來越痛,身上的衣服被草兒慌亂的手一件一件地剝落。可是最後鄧杰什麼也沒有干,只是親吻。在長長的親吻以後鄧杰慌亂地拾起散落地上的衣服逃進了客廳。在那一瞬間他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後來他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听到臥室里不斷傳出草兒傷心的哭泣聲時,他眼窩兒不由也巴眨出淚了。沒有人逼迫他放棄草兒,但是他懂得他必須放棄她。在第二天當他走出草兒姑媽的家門時他明白了問題的所在。那是大二暑假的時候,草兒說她的父母要過來,叫他別回家。于是他和草兒都沒有離開學校。見到草兒父母的時候,她的父母明顯地不喜歡他,並且表現了出來。她的父親始終沒有和鄧杰說過一句話,草兒的母親鄙視地打量穿著一身運動服的他,出于禮貌地寒暄幾句後也無話可說了。回到家里以後他們很快給草兒來了信,很巧妙地暗示他們對鄧杰的印象不是太好。

「……你爸爸說這個孩子穩重有余,可就是擔心太憨直厚道,以後能不能照顧家庭……我卻認為你要好好考慮,難道你要回去那些偏遠的地方跟他過一輩子?……」

草兒父母親的來信表明了他們的立場,這極大地傷害了自尊心極強的鄧杰。但草兒卻並未因此而改變對他的愛。草兒甚至立即坐了火車回家去,試圖說服她的父母。可是當開學他見到黯然歸來的草兒時,他就知道不利的結果。盡管草兒總是說︰「別管他們,愛你是我自己的事情。再說,我的父母——他們會慢慢接受你的!」從那時起,鄧杰發誓要出人頭地。

鄧杰深信草兒會一直熱愛他的,但他受到的傷害太深了。他自卑又不甘心別人那種居高臨下的神情。于是就有了那長長的無結果的親吻。從那以後,他和草兒的戀情沉沉地劃上了句號。其實鄧杰知道這種結束並不是無愛的結果,他深知那天晚上以後草兒很看不起他、鄙視他。鄧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是真正的、銘心刻骨的痛苦,草兒的鄙視比她父母的鄙視還要難受上幾千幾萬倍。為了解除自己的痛苦,鄧杰急著找一個新的女朋友。他想起了一個他高中時低他一屆的女生。那時,這個女生每次經過他們班教室門口時總要稍停下來向他的座位張望。他們班的哥兒們都說小他們一屆的女班長總是盯著他,可他從沒在意過,那時他專心專意地學習、寫作、編輯校刊。鄧杰知道那個女班長似乎也是寫作興趣小組的,可印象不太深刻。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曾和女班長通過幾封信。可那個女班長當年並沒能考上大學,又復讀了兩年,才上本省一所普通大學的專科。到大三暑假來臨的時候,他明顯地感到他真的要永遠失去草兒而不再有機會了。為了證明出了草兒以外他還可以找到另一份純真的愛,證明自己並不軟弱可以不在乎草兒,他一反常態,不大熟練地學起了淘氣來。鄧杰一改往日的穩重形象,他變得活躍了,他同班上的「壞同學」一起抽煙喝酒,稱兄道弟。等到一考完試,他就急匆匆地登上了火車趕回老家去了。他在縣城停留了一天,去找那些曾是同班同學,現在還在讀高七高八準備迎接高考的幾個哥們聊天玩玩。那天晚上他和一個哥們在母校的操場邊慢慢走著,這時有個影子默默地在遠處看他的背影。鄧杰的哥們突然回頭叫了一聲︰「你看看,跟上來了沒有?」

鄧杰也急忙回頭︰「什麼呀?你大驚小怪的。」

遠處的樹陰下驚起了一個身影,飛也似的向教室跑去。

那哥們笑著說︰「還有什麼?你的那個老部下啊!常在咱們班教室門口盯著你的女班長,肯定知道你放假回來了,好久不見了,趕緊來憑吊你這個大作家來了。」

鄧杰問︰「那不就是叫楊西音的女班長嗎?」

那哥們說︰「是就是了。她可傲著呢?許多人想接近都不行。她怎麼就看上了你了?」

那天晚上,鄧杰瘋了似的找楊西音,這個後來與他傾心相愛的女人。他找到了她上晚自修的教室,當時老師正在講台上講課,一位坐近窗口的哥們悄悄對他說要到十點半才下晚自修。鄧杰于是就在教室樓前的大樹底下等她。楊西音一出來,鄧杰就迎了上去,把楊西音嚇了一跳。楊西音慌亂地跑向自己的自行車,弄了半天才把鎖打開。她家在縣城,是外宿生,每天騎車來上學。

鄧杰有些煩躁地叫︰「喂?」

楊西音驚慌地推著車子跑開了。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夢的現場最新章節 | 夢的現場全文閱讀 | 夢的現場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