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容看了看,仰頭飲下一盅酒,半晌不說話。留下……可如今許都哪里還有她的容身之處。她微微笑了笑,「蕭玨,沈從容已經死了。」
「我知道。」
死了就表示,我不該存在這個地方。難道他不知道留下自己會給他帶來許多麻煩麼?
「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可有許多。」蕭玨面不改色的說道,如此無賴之言竟也可被他說的這樣理所應當。
沈從容笑了笑,微微眯眼,「留下作何?」身為女子若留于宮中,要麼無聊到老死于宮中,要麼整日勾心斗角不是整死別人,就是被別人整死。可這兩種都不是她想要的。
蕭玨皺皺眉,突然說道:「采薇再兩年便到了適婚年齡,可她如今性子太頑劣了。」
沈從容張了張嘴,詫異道:「君上,你,你該不會是想讓我教她吧。」她站起來,伸手轉了轉,苦笑道:「您瞧瞧,我這身上哪里有了女子氣態?」她苦著臉道:「若讓我去教,只怕公主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了……」
蕭玨見她說得可憐也不禁笑了起來,他也不過情急時說出這個想法,說出口後自己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過看她這樣,他想了想,說道:「采薇如今滿心里都只有你,要嫁出去的確很有難度。」
沈從容抽搐下眉角,這蕭玨何時變這樣無賴了。蕭采薇嫁不出去與她何干,她自己都還沒解決終身問題難道還要操持別人的?「陛下,公主年幼,更何況,公主眼光高沒看上合適的,跟我又有什麼關系。」她眨眨眼,「陛下,您該不會現在才想起計較我的欺君之罪吧。」她撇撇嘴,「而且,您自己也說了,一早都知道的,我不能算欺君。」
蕭玨忍俊不禁,笑了起來。「總之采薇至今都還惦記你,你好不容易回來總要替朕安撫好她。還有,」他看了看她,淡淡道:「六弟要大婚了,你一手扶持起他,總該分享他榮耀時刻。」
沈從容淡淡的飲酒不再說話。
夏夜風盛,遠遠的瓊花台的宴會已經歇了。沈從容半晌才問到:「蕭玨,你為何要扶持強大他?」
國宴時節,君王早退,論資格,論出身瓊花台的大局定然是蕭煜主持。他已然貴為睿王,加之又與丞相接親,文武具佔。
但是,沈從容卻總有些不明白。若當初選擇蕭煜是為了平衡蕭傲,可如今蕭煜的勢頭隱隱有當年蕭傲的模型。他這般授意蕭煜代表自己,難道也算是在諸國間達成某種默契?國無二主,蕭玨他想干嘛?
蕭玨听了她這問題只是淡淡笑了笑,「你當初不是已經分析得很透徹了麼?」
她見他並不願多說也不再追問了。也許正如韓止境說的,自己不過玩樂才流連政治,而他們,是為了生存。
那夜,沈從容又喝多了。或許是久別重逢的開心,也或許是浪跡的心似得到安定一般的安穩。她只是靜靜淺酌,竟也萌生出了淡淡醉意。
「蕭玨,江湖人喚我‘千杯不醉’,呵呵,可是為何每次與你喝酒都會醉的不行?」她扯開面紗,站起身走到閣樓邊上,沒有白紗的籠罩,外邊更顯清爽。她靠著欄桿似笑非笑的回顧白紗帳中人,「你怎麼喜歡這樣的裝飾呢?听司馬狐狸說你一向都如此品味?」
緩緩蕭玨走出來,清冷的月光迎面打在他的面容上,只讓人覺得似度了一層聖潔的光輝般。沈從容不由得咂咂嘴,輕嘆道︰「哎,你可真好看。」
蕭玨見她這模樣,忍不住逗她道︰「那是我好看,還是蕭煜?或者韓止境?」
沈從容白他一眼,轉過身,面對千尺荷塘,「無聊。」
蕭玨上前幾步,微微拽住她的胳膊道︰「小心,別又掉下去了。」
沈從容偏頭看向她,她的眼楮比那天上的星辰還要耀眼,可偏偏臉上那塊疤痕卻又有些讓人覺得面容有功虧一簣之感。他忍不住伸手,幾欲要撫上那塊疤痕,沈從容微微躲了躲。蕭玨哞色微動,看向她的眼楮,輕聲問道,「那時很痛吧。」他聲音平穩卻叩擊心扉,如同細膩的手一寸寸拂過傷痕,帶著獨有的體溫暖意熨帖過,讓人覺得溫暖以及酸疼。
沈從容為這般的語氣所動容。韓止境認為她的疤痕不過是玩鬧,司馬祁亦曾嘲笑她是破罐子破摔,就連救了自己的師傅也認為她是打不死的小強,活該活下來。雖是因著年歲的積累所帶來的隨意信賴,可,該如何說呢。她沈從容似乎變得越來越軟弱了呢。她期待並有些習慣了別人的關心,而這樣的習慣,竟是眼前這位帝王之尊的男子所帶來的。
她愣了愣之後,笑了笑,伸手撕下那塊作假的疤痕,「蕭玨,你怎麼這樣笨呢?」她沖他揮揮手中的「疤痕」,笑得如得逞的狐狸,「這是假的呀。」
蕭玨看她這樣,知曉她是不願再提那段時日的事情。也是,人人都是獨立的,更何況她本就自立自強慣了。他轉過頭,並沒因她罵他笨而作惱,反而覺得很開心。他看著那隨風擺動的荷花,響起詠嘆蓮花之詞。不自覺的說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沈從容笑嘻嘻的說道︰「蕭玨,作皇帝若如一株蓮花,那可不大妙。」她微微甩了甩頭,她恢復女兒身,最是不願頭上有多束縛,此次參加宴會,朝雲好說歹說才給她別了一只步搖。此刻她甩頭,步搖輕晃,身子不穩,跌落湖中。她似未察覺,微微蹙眉,繼續道︰「做皇帝,還是如水一般的好。古人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可我卻覺得不若將君上比作水,水乃萬物之本,孕育眾生如同君上福澤百姓一般。可水也該有蓄積實力威武爆發的一天。」
蕭玨笑了笑,「你覺得朕沒脾氣?」
沈從容看了看他,半晌才道︰「我只是不想你受傷害。」
蕭玨淡淡的笑笑,緩緩回道︰「從母後離開那天後,我就不再懼怕傷害了。從容,別擔心我。」他看著她,不忍駁了她的好意。他伸手替她將有些凌亂的頭發捋了捋,修長的手指不經意的觸踫到她的面頰,二人皆是一驚,雙雙避開。
「走吧,我送你回去。」
「嗯?」沈從容愣愣的開口,送她回去?可她連自己家在何處都不知道呢。
蕭玨負手笑道,「素齋閣一直給你留著。」
這本是平淡至極的話卻听得沈從容面紅耳赤。他是一直在等著自己回來麼?可,他又如何知曉自己偏要入宮住下呢?這樣被安排好的感覺真有些算計的意味。沈從容有些不悅的嘟嘟嘴,「陛下,世上已經沒有沈從容了。」
「朕知道,」他回頭看了看微微鬧別扭的她,「你是容兒。」只是,容兒。
沈從容別過臉,嘟囔道︰「我解決完采薇就離開。」
蕭玨抿著嘴走在她身前,微微笑了笑。
黃全已然命人清了道路,也早早的將素齋閣的物事準備齊當。吟香本有些埋怨君上這麼晚了還不回宮,待站在素齋閣宮門口遠遠的看著那相隔極近的一前一後的二人,不知為何,她竟輕舒了口氣。
誠然,她不喜她,因為她的一個計策偏要引得君上思索十個計策來保全;因為她的不顧言行引得君上每每忘記自身安危。肅王妃臨終將自己囑托,照顧周到了君上便全了肅王妃臨終遺願,不再帶有一絲遺憾。可經歷了這大半年,吟香卻覺得,若能大喜大悲痛痛快快的過一輩子,即便一生短暫,似乎也比按部就班機械的過著單調的帝王生活來得要有意義。
「陛下,容姑娘。」她安靜的服禮,不多問一言。
沈從容想起自己方才似乎還有說過一些關于吟香的略帶情緒的言語,有些不好意思的模了模鼻子,偷偷看了看蕭玨。
「安排容姑娘歇下吧。日後,你就照管容姑娘的起居。」
吟香依舊面色沉靜,沈從容卻已經覺察到她不再同以前一樣的冷若冰霜了。她輕輕的沖她笑了笑,吟香微微愣神,有些錯愕。她,她……
蕭玨見吟香有些失神的看向自己,只是微微笑了笑。
院內,吟香看著頭發微微散亂的沈從容,只覺得有點時光逆轉之意。她自小便被肅王妃收養,在肅王妃孕有小郡主時她因對醫術頗有天賦,被肅王妃派給了蕭玨,負責照管他的身體調養。幾年的接觸,她對之印象最為深刻的便是肅王妃的笑容。讓人見之釋然,心中舒暢的笑意。滿天繁花如在那眼眸中綻放,滿天星辰如在那笑靨中璀璨。
沈慕菡養于宮中,或許因著爾虞我詐的計算,使得她的眼楮更多了深沉的計較卻少了純真的顏色。即便她是肅王妃獨女,她卻也有些不太喜歡她。為何,對于沈從容,她方才竟覺得有種親近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