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像瘧疾一樣飛快地傳遍僰侯國的村村寨寨,人們茶余飯後談得最多的便是僰人的命運。有人相信,也有人不信。相信的人各自用不同的方式表達對未來的恐慌,不相信的人都用冷眼嘲笑相信這種無稽之談的人。相信的人有根有據地引用哈大王遷墳和五月二十五的洪水來論證僰人將亡絕非空穴來風,各自尋找夠自保的方式。
彝歪嘴是深信不疑的,兩件事都是他自己親歷,只是並不知道僰人會怎樣憑空消亡。為此,彝歪嘴一回到寨中,便著手安排兩手準備。第一手準備預防天災,他命令寨中的木匠悉數上山伐樹,務必盡快造出人手一只的高牆腳盆。彝歪嘴畫出了高牆腳盆的圖紙,這種腳盆口徑三尺,牆高三尺,已然成桶狀,木片之間均用松香密密填堵。如遇比出龍這次更大的洪水,即使全寨被淹,寨人也可以借腳盆逃過一劫。除了承載人之外,這樣的大腳盆還可以裝三五天的口糧,就算是洪水三五天不退,有這家伙也可保無虞。第二手準備應對人禍,彝歪嘴摳痛了腦殼,想到如是人禍,無外乎是兵禍。僰人自古有訓「不丟莊稼不丟槍」,這也就是說,不管世事如何變幻,只要種好莊稼,有糧食可以填飽肚皮,有足夠的武力能保一寨人平安,則可高枕無憂。于是,彝歪嘴便吩咐大家,曬糧食的曬糧食,其余人全部去稻田中扶起讓洪水沖倒的水稻。
糧食並沒有浸濕透,五六月間的太陽,只一天便將糧食曬得干透;田間讓水沖倒的水稻也無甚大礙,太陽一出,人們稍稍一扶,稻子便抖擻精神抬起頭來,煥發出盎然的生機。做完這一切,彝歪嘴心下放輕了許多,其實人一輩子,不管前途如何不可預測,提前準備都是萬全之策。
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如彝歪嘴一般精明。上羅寨的漆悟天自彝歪嘴口中听說了神明預示,感覺整個天地都變了顏色,山不再青,水不再綠,籠罩在天地之間的是一種毫無生氣的灰蒙蒙。他急急地喚來寨中的薩凡,讓薩凡漆悟本通神求證。漆悟本擺好香案、作起法來,可是卻得不到神明的丁點指示,心想這傳言既是凌霄寨大薩凡所說,那肯定是錯不了的,就對漆悟天說︰「寨主,神明確實示下︰黃龍死、僰人亡。看來,我們僰人將有不可度過的大劫了。」漆悟天又著急地問道︰「那神明有沒有指示我們該怎麼辦呢?」漆悟本搖搖頭,說︰「這卻沒有。」漆悟天便焦躁起來,跺著腳在屋子中來回地走。有人向漆悟天報告說糧倉被水淹過,是否要開倉曬糧,漆悟天擺擺手,說︰「我曉得就是了,還曬啥子曬!」
不曬糧食,不扶水稻,上羅寨人倒落得清閑,大家將被大水浸濕的被子、衣服曬到寨中,三五個聚在一起下著「和尚棋」、吹著「諸葛武侯仁義釋孟獲」、討論著九條大蛇為何齊齊死在稻田。這種悠閑讓突然響起的銅鼓聲破壞,眾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停下一切活動,急急趕往漆寨主的堂屋。
漆悟天坐在堂屋的檐口下,等眾人到得差不多了,起身對大家說︰「有一事,我思慮良久,不得不對大家言明。上羅、下羅兩寨,均是我漆姓本家,雖有少數外姓或嫁或入贅,說到底也是一家人,因此,今天說的話不外傳,但不能欺瞞自己人。洛表寨的彝寨主得夢,預知五月二十五凌霄出龍,如果黃龍歸海,則僰人興旺;但若黃龍死,僰人便亡。大家也看到寨外田頭的九條大蛇了,那其實不是蛇,是隨黃龍出海的蛟。蛟為啥死?還不是因為黃龍已死。其實,凌霄寨早就預知此事,哈大王遷墳到岩上,便是實證。凌霄寨同我西周僰侯畢竟不是一支,他們可能不會對我們明說。但大家想想,如果不是面臨災難,哪個願意把都化成灰的祖人掛在岩上?種種一理,就是我僰人消亡的災禍怕是不可避免了。我思前想後,大家平日辛勞耕種,吃的卻是粗茶淡飯,沒吃夠過一頓肉,沒得過一天清閑。從今天開始,我們全寨人管他田頭水稻還是山上苞谷,先將倉中糧食吃完;管他圈里肥豬還是坡上黃牛,先將雞牲鵝鴨殺光。吃夠肉、耍夠清閑,死了也值!」
寨人听漆悟天如此說,先是小聲議論,接著便歡呼起來。上羅寨比過節還熱鬧,人們殺雞殺鴨、宰豬宰羊,盡情地享受、盡情地狂歡。寨外水田中的稻子,終于沒有獨自抬起頭來,漸漸地讓水泡得稀爛。坡上本已結籽的苞谷,伏倒在地下,給耗子、刺豬等野獸提供了充足的食物。
上羅寨沉浸于一派末日悲愴的喜慶,而其他地方也在用各種方式宣泄心中的恐懼。有如上羅寨一樣全寨休耕狂歡的,有寨中人傾泄平日恩怨,或拐人妻女、或斗毆傷人的,一個平靜的僰侯國猶如一潭扔進巨石的死水,波瀾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