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神醫傳 第十三節:襄邑祭蝗

作者 ︰ Caspring

(一)

轉眼已到六月中旬。他抬頭,不甚感慨。

天色漸亮,看得出雎水的兩岸,是往上延伸的青山,連綿不到盡頭。一條寬廣的草地佔據一邊,硬是把水與山拉開。隔著草地不遠處的深林,隨著太陽的升起而熱鬧起來,不時的有幾只鳥顯現。一只鳥從林子里竄出來,快速的叼起剛浮出水面透氣的魚,在河面上沾了一圈圈波浪,朝天上飛去,沖到半路,又轉了彎兒,斜身低空鑽向林子里。

孩童的聲音歡快地叫起來︰「快看,快看,是鳥抓住了魚!」

說一落音,那鳥兒嘴里的魚使勁地翻騰,愣是掙月兌束縛,從半空中掉落下來。

一聲驚呼,只見魚重重地摔在地上。

孩童的身影小跑上前去,想看看這魚倒底有沒有摔死。

「啊,它沒死!它還動著呢!」孩童的聲音充滿驚奇。

大約是于心不忍,一名體態勻稱的中年書生輕快走過去,從地上捧起那條魚,那魚沾滿泥土,狼狽不堪,中年書生也不拭去它的污泥,只是快步地走到瞧水河邊,小心翼翼地把它投進河里。

魚潛入了河里,擺了擺尾巴,終是搖搖晃晃地朝水底游去。

中年書生看罷,無聲地嘆息。

「這魚從空中摔下,即便回到河中,也活不長罷。」一個冷哼聲響起。

中年書生奇猛然回頭,意有所指道︰「這魚何其無辜,本自在水中游,奈何當成盤中餐!如今既已掙月兌,又落在吾等眼前,自是幫它回歸水中。」

「只是一條魚而已,先生何必這般發怒?」那人皺了皺眉頭,「可曾想過,魚若能活得下來,以後還會遇上相同的事,到時候它又該求助于誰?」

中年書生听罷沉默不語,久久地才道︰「以後的事吾等管不著,也只能管管現在而已。這魚既然逃過一劫,丟在路上也是不忍,不若放進水里,任它死活。」

孩童的聲音突然插進來,嚷道︰「阮大哥,老听你們說這魚的事,小童都弄不明白!小童不知道這魚到底該不該活,不過阮大哥你也太不應該就把魚放回水里,還不如煮了吃為好!師傅說魚湯很滋補——哎喲!」

話還沒說完,孩童的腦袋便被自家的師傅敲了一下。

「你這小家伙,就知道吃!真不懂規矩,怎敢隨口胡說!」老人的聲音隨即響起,斥責道,「別以為你還小,便可以造次!這是軍中,敢亂說話者可是要重罰的!——還不快磕頭贖罪!」說罷,使勁地按下孩童的腦袋。

孩童不依,掙扎不休。

中年書生見狀阻止道︰「華神醫,昨日若不是有您醫術幫忙,恐怕這軍早便散了罷!小童還年幼,又是這般活潑好動之齡,將軍會體諒的,不會見怪。」

「你的話還真是句句帶刺。」那人冷哼的聲音變成了無奈的嘆氣,「也罷,本將軍不與追究!全軍前進!這路的盡頭便是襄邑縣!」

他策馬在前,身穿黑光鎧,腰佩寬刃刀,年輕又魁梧,被數十名體格力壯的親兵追隨。此人正是兗州曹州牧帳下的鷹揚校尉,亦是他的從弟曹洪,字子廉。

在通往襄邑縣的路上,有這樣一支糧草兵︰一支參差不齊的糧草兵,有老有少,有壯有弱,年輕力壯者佔多數,然而多是受傷之人,所幸絕大多數人傷的不重。

十幾輛輜重車被緩緩地推動向前走,車上不僅放有令人羨慕的糧草,還載有讓人頭痛的傷兵,他們似乎傷得很重,時而醒來時而昏迷。

曹洪便是帶領這支糧草兵的人。

曹洪原是想丟棄他們,放任不管的,誰料想軍中出了一名神醫,愣是把這些垂死者救活,可惜個個重傷在身,無法行動——若不是阮瑀的再三要求,他才不會用輜重車把他們帶上呢。

阮瑀,字元瑜,是陳留的名士,那個處處與自己針對的中年書生。

這個中年書生一直對自己好生不滿,曹洪撇了撇嘴。

——為何阮瑀總是對自己不滿?許是因為自己強迫任命他為書記罷!阮瑀本性隨和,淡泊名利,听聞他剛周游天下才不久,便被人抓去充當士兵,這怎能不令他懊惱?更何況他原是不想參與這些戰亂的,無奈卻被自己任命為書記——盡管在外人眼中,這是天大的好事。

曹洪偷偷地看了一眼阮瑀。

阮瑀卻毫無查覺,只是輕聲嘆了一口氣,把目光停留在一輛輜重車上,那車上載有幾名殘兵,其中有一名趴睡的家伙便是他的書童,阮介。

曹洪的神色復雜了起來。

阮介算是他的半個救命恩人罷。昨日傍晚他們不巧遇上呂軍的偷襲,他險些喪命,幸得阮介替他擋下一刀。

阮介,阮介。曹洪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雖說是救命恩人,救他也是理所應當,然而若不是有名神醫在,阮介怕是喪命了罷?如同林子里的深處那些丟掉性命的糧草兵一般被就地埋葬他處罷?曹洪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那名老人身上。

那名老人,便是軍中的神醫。雖說是神醫,但他並不是作為軍醫出現在軍中,而是作為一名糧草兵。老人名喚華佗,字元化,沛國譙縣人,他是平民口中稱贊的郎中,有一門拍手叫絕的醫術。

華佗有一頭白發和長胡須,干癟的身子里總是透出一股使不完的勁兒。他內穿一件深青色布袍,外套一件無袖舊布甲,腰間掛了個金箍鈴,左手拎著一只灰色的行醫木箱,身後背著簍子,簍子里有一個睡著的嬰兒。

此時他正背著簍子,拎著行醫木箱,一邊教訓一個孩童,一邊隨軍行路。

那孩童是華佗的徒弟,乳名小童。

小童翹起嘴巴,眉頭都快皺到一起。華佗見罷終于「撲哧」一笑,忍不住騰出手來揉搓小家伙的臉,也不管小童如何「嗚嗚」地亂叫。

「這回學乖了罷,誰讓你亂插話來著。」師徒倆的身後,依舊站著一位中年大漢,端的那派威嚴冷默,只可惜此時被他滿臉的笑意打破。

那中年大漢看上去三十余歲,體格高大,國字型臉,身穿布甲,背著一柄象鼻刀,正是曹洪的另半個救命恩人——黃忠,字漢升,武藝高強,似乎一直在保護華佗。

「黃叔叔!」小童眼淚汪汪地撲向中年大漢,被他躲開。

「黃叔叔也欺負人!不要跑!」小童控訴。

「豈敢欺負你喲!」黃忠笑眯眯地逗著小童,終是站著不動,讓他撲進自己的懷里。末了,才道,「行軍路上,還是好好趕路罷,不然一會別叫走不動。」

小童听罷做了鬼臉,轉了轉眼珠子,居是乖乖地听話了。

(二)

行走約有二個時辰,快到巳時,周圍卻還是一成不變的景色。

兩岸的山峰郁郁蔥蔥,不顯高大卻能擋住烈日的光芒,留下大片陰涼的道路;山峰腳下的雎水河里,依然清澈得能見著游動悠閑的魚群,似听到腳步聲,便齊齊地散開;翠**滴的草地莊嚴地沉默不語,若不是有五顏六色不知名的花兒點綴,早卻失去那一份柔和。

依然看不到襄邑縣。漫漫長途的行軍中,幸好還有林間的夏蟬聲、空中的鳥鳴聲、河畔的流水聲交織在一起,才不顯得異常沉悶。

絕大多數糧草兵們都是帶傷走的,他們的傷口多是用藥水涂上,再用紗布包扎好,穿上布甲,外表絲毫看不出來他們全是傷兵。雖說是傷兵,然而卻在一夜之後幾乎全愈,這不得不說華佗的藥效當真神奇。

華佗,這名老人,一夜之間便成了糧草兵們眼中能起死回生的活神仙——與傳聞中的一樣,能把瀕死的人救回來,並且不輕易放棄任何人的性命!

——果真名副其實。

然而即便華佗再厲害,五千余人的糧草兵們經過昨日激烈的一戰後,還是剩下了三千人。這三千人,有兩千余人是傷者,百余人是重患。

行軍的隊伍很長,但好像又少了那麼一截。原先的軍中參差不齊,有垂暮的老人也有年輕力壯者,然而現在卻好像找不著那些老人了,糧草兵們也多為精壯的中年農夫。殘酷的戰爭使得軍中這些原有的老人被埋入深林之中。

一成不變的深林,也不知看遍多久,仍然還是一個模樣,但是眾人心底都知道,那已然不是原來的深林。若是進入深林後,定然找不到那群掩埋死者的葬場。

眾人的心情是何等的低落,小童卻是精力充沛得很。細細看來,他可能是軍中年紀最小的,當然,除卻華佗背上簍子里的嬰兒除外。

那嬰兒整天除了睡便還是睡,也不哭叫。若不是在他醒來後還有逗弄他玩的年輕糧草兵們,曹洪倒以為那簍子里裝的不是嬰兒,而是滿籮筐的藥草。

對了,那嬰兒叫甚麼名字來著?——華雲。

「雲弟弟為甚麼這般喜歡睡覺?而且他也不醒來!」一夜過後,小童仿佛失去了恐懼的記憶,一路上又是跑去看河邊的魚,又是摘路邊的小花,總也不歇停。這會兒,他又墊起腳來,伸手想看看嬰兒,但卻怎麼也夠不著簍子。

華佗轉了個身,正面拍掉一下他的手,瞪著他︰「你安份些,當心嚇醒他。」

小童鼓起嘴巴,不在意地反駁道︰「試了幾次,根本就嚇不醒!」

黃忠走在一旁,終于忍不住地拍了拍小童的腦袋︰「你與他總是相反。你睡覺的時候,他是醒著的,可惜你醒來的時候,他卻睡下了。昨晚他一直睜著眼楮呢,這會子大概是困極了,你可別驚醒他,不然又會惹你師傅生氣。」

小童抬頭問︰「他總是睡覺,為甚麼他白天要睡覺,晚上那麼有精神呢?」

黃忠笑道︰「小孩子大抵便是如此罷。敘兒跟雲娃子這般大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那小童小時候也是這樣麼?」童童睜大眼楮,滿臉的好奇。

黃忠慢悠悠道︰「那這還得問你爹娘哩。」

小童一听立即把頭轉過去,不想再去理會。

華佗看罷無聲地嘆氣,黃忠見狀撓了撓頭,準備好一肚子的話去逗小童開心。

「再不久,便到襄邑縣了罷!再過襄邑縣,便就是陳留縣,可是快到故鄉了呢。」阮瑀的聲音響起來。

小童听罷立即跑過去,也不管黃忠和華佗如何的苦笑,只興奮地喊︰「阮大哥!」

阮瑀見小童跑到他身邊,便點了點他的鼻子,笑道︰「行軍路上就數你最不安分,若是你再大些,可是要受軍罰的。」

小童吐了吐舌頭,大聲道︰「幸好還小,請大人們體諒。」說罷,他偷偷看了一眼曹洪。

曹洪策馬在向前走,面上佯裝沒听到,心中卻不由地好笑。跟隨他的親兵們,個個面容正色,也不去管束身後糧草兵們的說笑。

「阮大哥,你對襄邑縣熟麼?甚麼時候才能到呢?小童都看了好幾天這樣的景色啦,真是不好看。」

大約是覺得行軍路上太煩悶,或是覺得糧草兵們的士氣太低落,阮瑀思索了片刻,才道︰「若是遇上桑樹林,便快到了罷。」

「桑樹林!」小童瞪圓了眼楮。

「是啊,若是遇上大片大片的桑樹林,便離襄邑縣不遠了。」阮瑀笑道,「小童可知,當今天下有六個州皆有蠶織,而豫州、青州、兗州的蠶織最為發達。兗州的蠶織便是以襄邑和陳留為名的。」

「蠶織?」小童听不懂。

「若不然你以為這絲綢是打哪來的。就是因為有了蠶織,才有那些絲綢。」阮瑀突然嗤笑了一聲,淡淡道,「絲綢雖然珍貴,可惜卻總和棉麻拿來區分人的貴賤,官吏鄉坤莫不以衣錦為榮。」

小童歪著腦袋說不出話來,突然他看了看自己的衣甲,再瞅了一眼曹洪,然後高聲叫道︰「啊,小童穿的是不是棉麻!將軍穿的是不是絲——」

他的話還未說完,被阮瑀捂住了嘴巴。

阮瑀險些嚇出一身冷汗,低聲道︰「你這小家伙,這話可不許亂說,听到沒有!不然將軍不罰你,吾可不依了!」看到小童猛地點頭,阮瑀才放開他。

周圍的糧草兵們听罷神色各不相同,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滿面不屑,有的一臉笑意,更多的卻是事不關己。

阮瑀松了一口氣︰「都被你繞糊了,也不知該從哪里說起。」

小童呼吸了一大口,才道︰「阮大哥,你先說說這蠶織到底是甚麼?」

阮瑀解釋道︰「襄邑縣地處低窪濕潤,很適應一種樹。很久以前,襄邑縣便到處生長那樣的樹,那樹的名字是桑樹,有一天,有人發現,這樹上生活著一種很神聖的動物,它以桑葉為食,能吐絲,能成繭,這便是蠶。听聞蠶會化蛹,在化蛹之前會吐絲作繭,而吐出的那些絲正是絲綢的原料,後人特以加工制造,這才產出了絲綢,這便是所謂的蠶織。」

小童似懂非懂,想了一會兒,忽然興奮道︰「太好了,小童要抓幾只回去養養!人家的附近正好有幾株桑樹,是不是可以養呢?等他吐絲了拿去做衣服!」

「這可不行。」阮瑀搖頭道,「襄邑縣已經設有服官,那些蠶可不能隨便拿。」

「拿一兩個也沒有關系的罷!」小童期待地看著阮瑀。

阮瑀好笑道︰「有人看管的,你可拿不著。」

「哦。」小童滿臉失望,又道︰「那遠處看看總可以的罷?」

「當然可以。」阮瑀不由地陷入回憶,好笑道︰「記得兒時,第一次看到濕潤的地方種有一排排小桑樹,便覺得驚奇極了,想拔幾株回去栽養,不料卻被那里的管事抓住,當場被送到父親那里,結果自己被痛罵一頓。

再大些,那桑樹漸漸變得多了,于是有人專門砌牆把它們圍了起來,不讓人隨意進出。吾經常看到那邊的鐵門緊緊地鎖著,但高大的石牆卻阻擋不住它的茂盛,總是有一串串桑果**在外邊。于是,吾和阮介天天用竹竿打摘果子吃。

小童大約沒吃過桑果罷?仲春時桑枝下面會長出青青的果子,那便是桑果,一串串的,沉甸甸的,掛滿了枝頭,好似庭院里掛滿了彩燈。往常也便是這般季節,桑果會由鮮紅變為紫紅,把它放進嘴里,輕輕一咬,鮮紅的汁水便沾滿了嘴唇,那味道,嘖嘖。」

眾人听罷神往不已,小童率先地叫道︰「好想吃吃那個桑果!」

黃忠第一個笑起來︰「小童真是貪吃,也不怕吃壞肚子。」

小童伶牙俐齒地反擊道︰「有師傅在,不怕!」

華佗在一旁道︰「吃些可以,但是小孩子可不能吃太多,對身體不好。」

阮瑀驚訝道︰「哦?華神醫也知道?」

華佗笑道︰「老朽是名游醫,多少知曉一些,桑樹有很多地方都可以用做良藥。這桑葉秋天采集最好,以經霜後為最佳,味苦甘而寒,入肺肝經,有疏風清熱、止血、清肝明目、潤肺止咳之功;桑枝正適此時節采收,性味苦平,偏入肝經,功擅祛風濕,通經絡,利關節,行水氣;桑根,冬季采挖,除去栓皮作藥用,性味甘寒,入肺脾經,有瀉肺平喘,行水消腫之功——」

他的話還未說完,眾人已然嘆為觀止。阮瑀不得不佩服道︰「瑀以為桑樹也只用于蠶,未料想也可用于醫藥之上。華神醫的學識真廣博,不僅醫術高超,還精通這些偏方。」

說罷,眾人會心一笑。

(三)

阮瑀的神色逐漸沉重,曹洪查覺到異樣,不覺看了他一眼,見到阮瑀忽然沉默了下來,小童也安份得不再發問,糧草兵們的心中不由地感到一絲不安。

阮瑀放慢腳步,心下有些疑惑︰似乎與記憶里有所不同。

離襄邑縣越近,一定會看到大片蔥綠的桑樹林,夏日里盡顯枝繁葉茂,桑樹這時侯會結出桑果,紅得發紫,不時的引來白頭鵯的偷嘴兒。盡管會有高大的石牆阻隔,桑樹卻還是能夠伸出枝頭肆意招搖,放眼望去,還能看到桑葉上有蠕動的白色蟲子,那是幼蠶,有幼蠶的地方,桑葉一定被它吃得奇形怪狀——真是有趣,它們竟然未從樹上掉落下來。孩子們站在石牆外偷偷地垂涎桑果,一用竹竿去打摘那些桑果時,總會被管事的發現,隨即會被嚇跑。

離桑樹林再遠些,會是襄邑縣外的一大片小麥田地。

六月時的小麥會成熟,金爛爛的,沉甸甸的,甚至比人還高。它們隨風舞動,好似給成熟的小麥渡上一層金邊。遠遠望去,麥田里總有幾個孩子的身影在跑動,那麥田幾乎都能遮住孩子們的臉龐,只留下他們顯眼的發髻在移動。他們是在追逐麥田里偶然來棲息的蜻蜓,那蜻蜓揮動著翅膀,一受驚嚇便立即飛快地離開,怎麼也找不著。這時,總會有農夫在叫喚︰

「回來!快回來!也不把這些麥子收拾干淨了,就知道玩兒!」

孩子們便會笑著跑回去,幫忙把小麥收割。

那會是最忙碌的季節,也會是最熱鬧的時候,——真是令人難忘。

然而現在呢,瞧他們看到了甚麼!

越靠近縣城,就越感到蕭條。萬里雖無雲,卻漸漸陰沉下來。

悶熱的天空中,只見一朵非雲似雲從天際向這邊滑動。那雲黃澄澄的,密密麻麻,看上去像是由冰粒凝結而成,還夾帶狂風經過萬木叢中時發生的咆哮吼聲。這雲經過桑樹林,盤旋在上空不久後又前推進,在地面上撒下一大片陰影。轉眼間,那雲分開兩部分,一部分移向遠方,另一部分飛向那麥田,但見那麥田早已萎黃不堪,地面也干燥得四分五裂,那雲這才爆裂開來,一股由昆蟲組成的冰雹嘩啦嘩啦地傾盆而下,一望無際的麥田頓時布滿了蟲子,全是粗壯的雄蟲,大到有如指頭。

所有的糧草兵們都看呆了。

曹洪終于忍不住驚叫了起來,問︰「這是怎麼回事!」

阮瑀寒聲道︰「那是蝗蟲!是蝗災!」

曹洪心下一冷,再見那孤伶凋敝的麥田,不禁渾身顫抖起來,他恨聲道︰「田地早已萎黃,照今日看來已然不止發生過一次,怎就沒人管?襄邑縣的縣令干甚麼吃的!」他的臉色冷然,糧草兵們不禁停下腳步,個個神色不安。

「全部停止行軍!」曹洪做了個手勢下令糧草兵們原地待命,轉頭對身邊的兩名親兵道︰「你二人速去襄邑探查一下罷!出了這麼大的漏子,竟然也沒有人管!」

兩名親兵抱拳領命,策馬前去偵查。

少頃,他們趕回來,氣喘吁吁道︰「回稟大人,襄邑縣城門口有幾名縣兵看守,進城的人都要受到盤查!縣兵都穿戴‘呂’字的兵服,看情形襄邑縣似乎叛變!屬下不敢進城,只遠遠觀望,那些人的裝扮好像要去祭神!」

「祭神?祭神?」曹洪疑惑地重復這兩個字。

「是的,他們要去祭神。」一名親兵拱手,稟告道,「進城的人需得交納一定的物資,他們說是要給湖神獻禮,這樣蝗神便可離去,否則它會一直盤旋于襄邑縣,吃光糧食,讓百姓們不得安生。」

「這是甚麼話!——騙子!」阮瑀忘卻禮儀,不可思議地叫起來,「這麼誆人的話也會有人信麼!」

「甚麼!襄邑縣令叛變于呂布!」同一時間,曹洪听罷氣憤地吼起來。

兩名親兵愣住,不知該先跟誰回答。曹洪、阮瑀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

阮瑀一驚,慚愧地下拜道︰「下官越禮,請將軍諒解。」

「無妨。」曹洪揮手表示不計較。

一陣沉默,眾人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曹洪翻身下馬,來回踱步,然後才突然垂頭喪氣道︰「都怪自己太疏忽,一路上只顧得行軍,盡挑人煙稀少的路去走,好端端的也沒關注這些事兒,不然……哼,這些個吃里扒外的老家伙們,一方面向主公表示忠誠,可是轉眼間——」

曹洪一副想直接殺進城的模樣。

阮瑀看罷挺身,慌忙地攔住他︰「將軍行事切不可沖動!如今襄邑縣是敵是友還未可知,若是冒然行動,定于吾軍不利!到時不僅損失人馬,甚至連這些輜重也會一並丟去——」

曹洪打斷他的話,近乎逼問道︰「那你說該如何是好!」

阮瑀沉吟半晌,才用試探口吻道︰「若不然吾先去喬裝扮成平民,再探進城去看個究竟也未嘗不可——襄邑縣令不會認得下官的。」

「先生打算一人前去?」曹洪瞪圓眼楮,不同意道,「這可不行,太過冒險。」

華佗猶豫了一下,只身上前道︰「將軍,因為軍中士兵大量受傷,老朽的藥材正巧也不已夠用,能否讓老朽隨同阮先生一同前往?」

「那某也隨去罷。」黃忠立即接口。

小童連忙嚷道︰「小童也要去!」

華佗立即瞪了一眼小童,低斥道︰「你瞎湊甚麼熱鬧,那是你該去的地方麼,你還是留下來好好照顧雲兒罷。」

小童死活不同意,大聲道︰「讓阮大哥照顧不行麼。」

「你阮大哥也要進城!」

「小童說的是阮介大哥!」

「臭小子,你阮介大哥自己還躺著呢,如何照顧得過來!」

阮瑀苦笑地看著這邊一老一小的斗嘴,轉向曹洪,低聲道︰「將軍——」

曹洪沉思片刻,揮手制止道︰「都別再吵!——阮先生,某將糧草兵先暫交與你,爾後和華郎中、黃壯士先去打探一番罷,黃昏之前定會趕回來,你們便在這里稍作歇息罷。」阮瑀咬牙領命。

曹洪再對他的二十名親兵吩咐道︰「你們去備幾件衣物來,某同他們隨後換上!你們記著要保護好阮生生,否則提頭來見!」親兵們齊齊听命。少時,有兩名親兵站出來,轉身去準備衣物。

曹洪又對華佗毫不客氣道︰「華郎中,若你信得過阮先生,便把你簍子里的嬰兒交與阮先生罷,離別幾個時辰,不可能會出事的。」華佗猶豫再三,終得遵命。

小童不知死活地想開口,曹洪嚴厲地瞪了他一眼,嚇得他一個哆嗦,只得愁悶地呆立在一旁。不一會兒,那兩名親兵手捧來幾件平民穿的灰色亞麻制的布袍,曹洪伸手接過,對著華佗和黃忠道︰「你等隨某來,先把這些換上。」剛走了幾步又停下,他回過頭來,淡淡道︰「小家伙,你也一起來罷。」

小童這才退去一臉黯然,笑容滿面。他歡快地跑過去,連連喊道︰「多謝將軍!」

幾個人走到林子里,好生換了一身衣物,這才向襄邑縣的方向走去。

(四)

兗州,陳留郡,襄邑縣。

遠遠地觀望襄邑城,即使在戰火的沐浴下,也依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悠長的睢水河經過襄邑城,高峻的山嶺、茂密的森林把城與河包圍得嚴嚴實實,後人靈機一動,又開鑿了睢水河,為襄邑城的四周建起一道深深的護城河,因而襄邑縣是一座難以攻克的縣城。凡是要經過襄邑縣的人須得從護城橋上走過,進了前城門,方能再從後城門走出去。

襄邑的城牆上有兩排重兵在看守,他們面無表情,活似泥塑;不遠處還設有烽火台,哨兵在觀望,若是有敵情,立即會放煙。城門口有四名縣兵,身穿「呂」字的兵服,懷里抱有一柄粗制的長刀,皆是一臉的痞子模樣。

「等會!你再往哪里走!交錢了沒有?」四名城門縣兵中,有一名矮子最顯眼,他端著一只陶罐,總是為難過路的行人。

被攔住的行人是一名年邁的老婦人,老婦人的手里攙著一名看上去約六七歲的女童,女童一臉害怕望向老婦人,老婦人一臉哀求︰「兵大哥,對不住!請您行行好,就放俺們過去罷!」

「嘿,行行好?——可以啊。」那矮子縣兵放聲大笑道,「你只要給足這個,自然便放你們過去。」他伸出右手,拇指在中指和食指來回挫動,比劃了一番。

「這……」老婦人垂頭,低聲道,「一路走來,早已所剩無幾。」

矮子縣兵听罷立即拉下臉︰「沒錢?沒錢還敢進去!」他嫌惡地推了一把老婦人,可憐老婦人個頭比他還高,此時卻像一根羽毛般被輕易地推倒在地。女童一聲「母親」的驚呼,伸手想要拉住老婦人,無奈年少力更小,母女倆齊齊栽倒。

過路的人看罷無不心下憐憫,然而卻沒有人敢站出來扶住她們,任憑她們坐在地上無助哭泣。路人們紛紛順從縣兵們的要求,從懷里模出百枚五銖錢,或是押上自己的貴重物品,再讓那矮子縣兵嘲笑一番,方才快步地向襄邑城走去。

「這是怎麼回事!」一個惱怒的聲音響起來。

眾人尋聲望去,只見四名年齡不同的人聚在一起快步走過來。

一名老者身穿灰色衣袍,手拎一只灰色的木箱,身材瘦高,年紀似過半百,精力卻充沛得很,若不是他有一頭的白發和長長的白須,眾人從他背後的身影看去,倒以為他是個中年人。

老者走到老婦人身邊,將她扶起。

老婦人噙著眼花,默不作聲,卻一臉的感激。

一個十幾歲的孩童也跟了過去,他穿著一件不合他身的青色短袖,還打著補丁。孩童帶著一張天真的笑容,笑起來眼楮分外明亮。他拉起女童,用小大人的口吻道︰「小妹妹,天雖然熱,但不能老坐在地上!地上涼,快起來罷。」

待老者和孩童各自扶起人後,一名中年壯漢擋在他們身前。那中年壯漢一身深色粗布短衣,雖然沒有手持兵器,但高大的體格能讓人一眼看出,他似乎就會武藝。

那惱怒的聲音便出自于一個青年人的口中。青年人身穿白色普通棉質衣袍,挺拔身材,長有一雙細長眼楮,一副劍眉,一張厚唇,此時他橫眉豎眼,一臉的惱火。

矮子縣兵上下打量他們,然後才嘿嘿一笑︰「怎麼回事,你以為怎麼回事?——咱們縣令大人說了,這塊地方出現了‘蝗神’,需得祭拜才行,否則‘蝗神’不走,田地就沒法下種!最近上面兒打仗,手頭兒有些緊,所以你們就得交過路費!這會子縣令大人要去祭神,說是越多越好!這不正趕著要錢麼?快交了罷,不然可沒法交待!想從這里走麼?可以,交錢!否則,哼哼,休想從這里過!」

青年人耐著性子好不容易听完矮子縣兵的話後,嘴角一勾,正要冷嘲熱諷時,卻被老者打斷。老者向前走一步,問︰「那要交多少才肯放路?」

矮子縣兵眼楮一亮︰「你這老頭倒是識趣,也不像他們——好罷,也不為難你,不管大人或是小孩,一律一百枚五銖錢,你交完四百枚便放你們過去。」

孩童看向中年壯漢,中年壯漢看向老者,老者看向青年人。青年人終于跳起來,忍不住地叫道︰「四百!四百!四百都夠讓窮人家吃上一周!你還不如去搶!」

矮子縣兵听罷冷哼道︰「要給便快些,不給就回去!」

「你!怕了你不成!」青年人咬牙切齒,心下卻毫無辦法。

老者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六百還是能付得起的。」

青年人瞪圓了眼楮,反問道︰「甚麼!不是四百麼,怎麼變成六百?」

老者嘴一歪,指向老婦人和女童。

青年人滿臉郁悶,很是糾結。

中年壯漢嘆氣道︰「別在這些事上耽擱,不然可趕不回去。」

青年人猶豫半晌,用厭惡的口氣道︰「只付四百,剩下的你們自己墊上。」說罷,從懷中排出許多串五銖錢,至少有十串,但他只取出四串,余下的被迅速地藏進懷里,好似怕被人搶去。老者無語,看了一眼中年壯漢,只得和他各付百枚。

「 當, 當。」數聲響起,那是錢與陶罐踫觸發出的聲音,矮子縣兵的眼楮都眯成了一條線,他哈哈大笑道︰「別瞧你們穿成這副窮酸樣兒,卻還挺有來頭的。也罷,既然你們交完錢,就進去罷。」

除卻青年人,所有人面色都感激不已。青年人暗暗瞪了一眼那群城門縣兵,心中暗恨道︰等探清狀況後,再來收拾你們!——看你們誰敢再伸手要錢。心下又開始憂慮︰這襄邑縣似乎沒有小路可繞,若是證實襄邑叛變,那該如何是好?

——這四人,赫然便是華佗、小童、黃忠與曹洪。

走進襄邑城,再同那對母女倆揮手告別,然後帶著輕松的心情欣賞這襄邑城。錯落有致的房屋縱橫交錯,車水馬龍的道路好似街市,這邊高聲喊著︰「賣小百貨咯!很便宜的小百貨!快來瞧一瞧!」,那邊就嚷道︰「一個餅兒兩枚錢,口味多種,快來嘗嘗罷!」問路聲、買賣聲、叫喊聲等各種不同類型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給耳邊留下「嗡嗡」的輕快嘈雜聲。

听不清到底誰在說話,曹洪等人卻已看得目不轉楮,似乎忘卻來此的目的。

襄邑城素有「中原水城」之稱,正可謂「城中有湖,湖中有城」。放眼望去,挨挨擠擠的房屋後,似乎隱約遮住了一片湖,遠遠看去,只見有一架懸空的橋,再走近些看,果真有一條大湖。城中有湖,湖面有橋,橋上有人,真是意外的別致。

「去服官府!去服官府!」小童突然嚷起來。

華佗不禁好奇地問︰「去服官府做甚麼?」

「阮大哥不是說,服官府里可以做絲綢!小童想進去看看絲綢——」

華佗听罷敲了敲小童的腦袋︰「官府之地豈是可以隨意進出的!」

「好痛!」小童捂住腦袋,難過一會兒,又嚷道︰「那去綢緞鋪!去綢緞鋪!」

「去甚麼綢緞鋪子。」黃忠忍不住道,「這可不是出來玩兒的,還是去藥鋪罷。」

「啊,要去藥鋪啊。」小童一臉的失望。

華佗好笑地拍了拍小童的腦袋,轉身低聲對曹洪道︰「將軍,你們先在這等著,老朽去藥鋪多備些紗布,一會就回來。」他走進一家藥鋪,不稍片刻,又出現在眾人面前。

這時,遠處響起一陣敲鑼打鼓,附近有人喊︰「要祭神啦!要祭神啦!快去湖邊!」只見許多人都向城中湖的方向涌去。

曹洪伸長脖子,也只望到人山人海,他終是忍不住地冷笑道︰「好,好!這回真是趕巧!走,走!去瞧瞧!某倒是要去看看那襄邑縣令究竟是怎麼回事。」

(五)

「哇——哇——」嬰兒華雲的哭聲劃破天際。

襄邑縣外的睢水畔,有一支糧草兵們正在休憩。天氣悶熱極了,有些糧草兵們忍受不住,便月兌去鞋子,直接光腳,站在河水里拍水洗臉;躺在輜重車上的傷兵們口中直叫渴,一些年長的糧草們便從輜重車上取出陶碗,到河邊取水後給他們直接喂下;還有一些糧草兵們許是心疼受傷的人,便撕下衣服的一角,用作于布,去河邊沾了沾水,再擰干,然後用它擦拭傷者的額頭,為他們降溫。

「怎麼還不回來?」這才不到半晌,阮瑀卻感到已過很久。

再抬頭,日光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楮,他的耳邊突然傳來華雲的哭聲。

哭聲是從他背的簍子里傳出來的。

阮瑀立即放下簍子,把簍子里的華雲抱出來,試著把他摟在懷里,見華雲還在哭,阮瑀盯著嬰兒好一會兒,才勉強從嘴里吐出哄人的話語,他輕聲地哄道︰「哦,哦——乖,乖——不哭,不哭——」奈何華雲依舊啼哭不止。

華雲不合作,阮瑀有些手忙腳亂。他附近的糧草兵們不由地好奇看著他,讓他耳根子漸漸發紅起來。

有人建議道︰「孩子哭,不是要拉屎撒尿便是餓了。」阮瑀抬頭一看,是曹洪手下的一名親兵,同時他發覺他托著嬰兒的手確實也有些溫濕。

阮瑀的臉色立即變了。

那親兵一瞧,心知有數,便道︰「如果先生相信小將,便讓小將來罷。」

阮瑀紅著臉將華雲交給他,那親兵接過華雲,從輜重車上取出一塊干淨的布片,往深林走去。不一會兒,他懷抱華雲又出現在眾人面前,阮瑀驚訝地發現,那令人頭痛的嬰兒此時安安靜靜地閉著眼楮,——又熟睡了。

那親兵含笑將華雲遞還阮瑀,阮瑀驚奇地看了他一眼,把華雲輕放進簍子里,又重新背起來。末了,他上下打量他一番,驚訝道︰「你已有了家室?」

那親兵像個姑娘似的垂下腦袋,羞赧地點了點頭,其他親兵們都笑了起來。

阮瑀心下暗奇,不愧是曹家下屬。他不由地想出神︰曹將軍他們此時在何處呢?

襄邑城。

一條大湖坐落于城中央,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湖面是天空的倒影,有尉藍的天、雪白的雲,湖中央也有一輪太陽,散發刺眼的白光,還有一座橫跨了湖的彎彎的石橋。

襄邑縣的民眾自動讓出一條寬敞的大道,低沉的念經聲听不懂是何意思,感覺像是在唱歌,伴隨一陣敲羅打鼓而漸漸響亮起來。眾人只見二十名青年方士走在最前頭,他們皆穿白色道袍,頭戴蓮花冠,一臉的莊嚴肅穆,全神貫注地念經。他們身後,有八名轎夫八抬大轎,轎上裝有一個巨形綠色泥塑像,那泥塑像蝗頭人身,被前護後擁,鳴鑼開道,聲勢浩大,令人目不暇接。

眾人一路來到城中湖前停下腳步,一人上前,走到石橋中間。那人體態肥腴,卻有一張消瘦的臉,八須胡,身穿黑色袍服,頭戴冠帽,佩帶綬帶,正是襄邑縣令。

襄邑縣令命人把泥塑像抬到橋中間,設台焚香,帶眾一起叩拜︰「蒼天在上,蝗神請速速離去!」說罷,幾名士兵拎著一只巨大陶罐上前,襄邑縣令伸手往里一抓,朝湖一擲,只見數枚五銖錢被拋向湖中。他再抓再拋,一邊拋,一邊道︰「保佑吾縣風調雨順!蝗神請速速離去!」眾人無不磕頭祈求,竟沒有一人反對。

「某向來听過祭神、祭祖先或是祭孔子,這還是第一次听到祭‘蝗神’!雖說‘蝗神’也是神,可這神會真的忍心把蝗蟲驅除麼?不想法子去除蝗蟲,卻要祭‘蝗神’,也不怕蝗蟲越來越多!大人想必糊涂了罷?」一個發怒的聲音叫起來,「用錢作祭品,真是可笑!平民賺的辛苦汗水錢便被你這般投進湖底!」

「大膽!」襄邑縣令猛然起身,喝道,「是何人敢打擾祭神大典!把他抓起來!」

眾人望去,只見一名身穿白色普通棉質衣袍的青年男子站在那里,一臉的憤怒和不屑。兩名士兵听命上前,正要押住他,不料他卻反抗,士兵反被他掀倒在地。

襄邑縣令見那青年男子動手已是吃驚,待看清那人樣貌後,終于瞪大眼楮,結巴道︰「你!居然是你!」那青年男子高大挺拔,長有一雙細長眼楮,一副劍眉。——此人是誰?正是曹洪。

「把他抓起來!」襄邑縣令一臉凶相。

「誰敢動手!」一身深色粗布短衣的中年壯漢矯健地從兩名士兵手里奪來兩柄長刀,扔了一柄給曹洪。曹洪死死地盯著襄邑縣令,不動聲色地接住長刀。

「你、你、你是曹州牧帳下的鷹揚校尉曹洪曹子廉!」襄邑縣令失聲喊道,「你不是在東平、範縣收集糧草麼!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他竟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曹洪听罷心下一寒︰「你果然背叛了主公!」長刀狠狠地指向他,曹洪逼問道︰「說!為甚麼有祭‘蝗神’!某不信你是真為百姓著想!說!到底有何陰謀!難不成你是在為那呂飛將搜刮民脂!」

「嘩——」在場的人听罷頓時一片騷動,方士們停下念經,個個神色不安,似要離去;那些敲鑼打鼓的奏樂人,失手把樂器丟在地上,也一副想要逃開的模樣;跟來祈福的的眾人,一臉的好奇和害怕,動也不動,齊齊看向他們。

一個孩童躲在人群里,大聲叫道︰「要打起來了!要打起來了!都快散開!」

眾人听罷,當真混亂了起來,尖叫聲此起彼伏。方士們驚跳起來,再也顧不得保持神色淡然,推推擠擠的,想要離開;奏樂的人正要逃跑,才想起樂器落在地上,這蹲身便一撿;平民們受到了阻擋,一個個想要沖出去,卻一個個都動彈不得;士兵們根本無法阻止,陸續有人開始受到踩傷,卻不怕疼地站起來往前沖。

一名士兵伸手要抓住那個造事的孩童,卻被中年壯漢半路截住。孩童撲向他身後的老者,老者左手拎著一只木箱,右手一把拽住孩童,倆人趁機躲在一旁。

看此情景,襄邑縣令氣得八須胡一顫一顫,只得讓士兵們先護好眾人,以防不測。不一會兒,眾人陸續跑光,只剩下曹洪等四人,還有襄邑縣令和他的百名士兵。

那百名士兵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似乎在懷疑他是否真如曹洪所說。

「休听他胡說!下官對曹……使君忠心可表,豈是你等能夠誣陷!」襄邑縣令心中一驚,漲紅了臉,急急道,「本官為民祈福,焉敢貪得不義之財!倒是閣下,不為主公分憂解勞,反卻私自離開是何原因!」

曹洪張口結舌,忽生一計,便道︰「子廉奉命辦事,此事不可張揚!若是縣令大人對主公一片忠心,子廉甘願向縣令大人請罪!」

「下官自然對主公一片忠心!」襄邑縣令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

曹洪暗笑,面上正肅道︰「子廉奉命給主公尋得物資,如今正要趕往鄄城縣,可是得從襄邑縣通過,請縣令大人下令開城門容某等通過。」

「尋得物資?」襄邑縣令轉了轉眼珠子,驚訝道︰「下官雖然得知將軍身處東平一帶,未料想將軍居然也會獨自外出!——主公知道麼?」

曹洪淡淡道︰「主公自然是知道的,不然子廉哪有膽子敢外出。子廉只想問縣令大人一句,可否容某等通過?」

「可以!當然可以!」襄邑縣令立即同意。

曹洪大喜︰「既如此,子廉便命人去把他們叫過來——不過,得先委屈縣令大人了。」他突然跳了起來,沖到襄邑縣令面前,舉刀一揮——士兵們還未來得及驚呼,只一眨眼工夫,襄邑縣令便被曹洪綁架。

襄邑縣令嚇出一身冷汗,回神拉下臉︰「將軍是何意思?信不過下官?」

曹洪內疚道︰「子廉冒失,請縣令大人莫要見怪。待某軍離開襄邑縣後,自然便放開你,子廉先向縣令大人請罪。」再抬頭,他看到躲在一旁的一老一少,便喝道︰「你二人還要看多久,快去把這情景告訴阮先生,他會明白的。」那一老一少正是華佗和小童這兩個師徒弟。

華佗站起身,拱手道︰「老朽立即動身。」說罷,也不看眾士兵的神色,一個大步向城門走去。

小童正要追上去,一柄長刀擋在他面前,他嚇了一跳,回頭看曹洪,曹洪看向襄邑縣令︰「不知小兵的命和縣令的命誰更值錢?」襄邑縣令听罷面色鐵青,咬牙切齒地下令道︰「都散開!」

小童的心「撲通,撲通」,他避開那柄刀,終于追在華佗的身後。

他再回頭一看,只見曹洪一柄長刀擱在那襄邑縣令的脖子旁邊,而黃忠則在一旁守侯,周圍的士兵全然動也不敢動。

(六)

阮瑀眨了眨眼楮,盯著面色淡然的華佗,華佗坦然自若地從他背後取下簍子,看了看熟睡在簍子里的華雲,面上露出一絲微笑,卻不敢抬頭對視他。阮瑀再看向不遠處的小童,只見小童背對他,在河邊拔草。

阮瑀呼出一口氣,大抵明白這並不是做夢,——只是他怎麼也不敢相信。

「原來阮先生在這!——曹將軍讓老朽托個話,說是請阮先生帶兵直過襄邑城。」阮瑀還記得,這是華佗親口對他說的。

阮瑀在襄邑縣城外等待好半天,只等來華佗和小童這倆人歸來。他一听華佗的話,便直覺太蹊蹺,忍不住發問︰「那曹將軍和黃壯士呢?」

小童便插口道︰「小童見到曹將軍和黃叔叔他們和縣令大人在一起。」

阮瑀嘴角抽搐地繼續問︰「曹將軍和黃壯士怎麼和縣令大人在一起?」

「因為曹將軍要把刀架在縣令大人的脖子上,他沒法離開!黃叔叔是陪著他的!」

听罷小童的話後,阮瑀這才明白,曹洪和黃忠綁架了襄邑縣令。

真是不敢相信的耳朵,曹洪和黃忠竟然綁架了襄邑縣令!阮瑀轉頭,看著曹洪留下來的二十名親兵,鼓起勇氣,磕磕巴巴地下令道︰「勞煩諸位,請向軍中士兵告知,速去整頓,大藥一柱香後準備行軍,直過襄邑!」

二十名親兵抱拳領命。

阮瑀望向還在沉睡的阮介,心中不禁嘆氣︰但願曹將軍和黃壯士能平安無事。

襄邑縣,城中湖附近。

襄邑縣令的額頭滲出汗水,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其他原故。他臃腫的身體努力地挺直,面上想露出一副笑容,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只得雙眼直直地盯著那柄長刀。曹洪站在他面前,手握長刀橫架在他的脖子旁,只要曹洪一用力,長刀便會立即劃破他的脖子。黃忠手握長刀,站在曹洪附近,含笑看著百名襄邑縣兵的舉動,心下暗自警惕。

那襄邑縣兵們幾乎把他們包圍起來,一個個露出嚴肅的神色,卻沒人敢上前去。

雙方便這般對持,直到阮瑀率領糧草兵們出現。

襄邑縣城門大開,阮瑀帶領糧草兵們進了城,走了一段路後,便遠遠地便看到曹洪和黃忠。他心下一緊,藏在衣袖里的手不由地緊握,他裝作視目無睹,面無表情地看向前方,他的周圍是曹洪帳下的二十名親兵,然後是一支長長的糧草兵隊伍。糧草兵們分成五列,中間有數名糧草兵們在推動輜重車,少說有幾十輛,車上的裝載多為糧草、被服或是鋤頭,還有暈迷的傷者。

——阮瑀他們即將離開襄邑縣。

軍中的華佗不禁看了一眼黃忠,他放慢了腳步。

他這一放慢,小童疑惑地跟著放慢了腳步。

阮瑀驚覺,猛然回頭,無聲地問他。

華佗看了一眼阮瑀,又把目光轉向曹洪和黃忠,輕輕地搖了搖頭。

——若是這般離開襄邑縣,那曹將軍和黃壯士將會如何?難道讓他們斷後麼?

百來名糧草兵在看到華佗沒來由地放慢行軍速度後,稍稍猶豫片刻,竟也放慢甚至停下了腳步,他們追隨在後。仔細一看,這些人皆是譙縣人,華佗的同鄉。

華佗瞪著他們,用眼神地問︰為何要停下來?

停下腳步的譙縣糧草兵們給他一個堅定的眼神︰自然是要跟隨華神醫您。

襄邑縣令並沒有注意到那片動靜,他只知道這支漫長的隊伍快要在他的眼前走完,並且即將出了遠處的那扇襄邑縣城門,他們將會全部安然地離開。一想到這里,他再也無法淡然對之,便高聲道︰「曹將軍,這回可以放開下官了罷!」

曹洪眼見糧草兵們即將離開此地後,心中終于放下了那塊懸石。他朗聲笑道︰「是子廉多有冒犯,請縣令大人體諒!」他心想︰既然已經快出城門,便沒危險了罷。于是,他轍開手中的長刀。

曹洪一把刀放下,襄邑縣令便立即奔向縣兵群中,縣兵們齊齊挺身護住了他。

襄邑縣令隨即叫道︰「攔住他們!快叫人關城門!殺了他們!不準放跑他們!」

曹洪狠狠地握住長刀,大怒道︰「你這混帳家伙!果然居心叵測——」

「曹將軍!何必動怒,這些人值得你動手麼?將軍還是先追上阮先生他們罷!這里交與黃某!」一只手阻擋了曹洪,曹洪定楮一看,是黃忠。黃忠殺氣騰騰道︰「某諒他們也不敢動手!」

眾人似被嚇住,當真一動也不動。

曹洪冷靜下來,心中不由地後悔。他低聲道︰「黃壯士,這兒便交與你罷,回頭在襄邑縣外的小樹林見!」

黃忠慎重地點頭,看也不看曹洪轉身而去的背影。

襄邑縣令的臉色鐵青,他吼道︰「還愣著做甚!」

「啊——」幾道慘叫劃破天空。

十幾名縣兵們揮刀殺向譙縣的糧草兵們,幾名被襲擊的糧草兵慘叫不已,栽倒在地,鮮血直噴,小童嚇得尖叫起來,華佗急忙叫道︰「扶住他們!還不快走!」說罷,帶領譙縣糧草兵們往城外跑去,襄邑縣兵想要追上去,卻被黃忠截擋。

黃忠大喝一聲,一柄長刀在手,擋住所有襄邑縣兵們的去路。襄邑縣兵們見他只有一人,便喝道︰「上!」說罷,齊齊揮刀刺向他。

好一個黃忠,舉刀便是一擋,擋住數刀的砍殺,他左躲右閃,襄邑縣兵們愣是砍不中他,良久,襄邑縣兵們逐漸喪失力道,黃忠抓住機會,發狠地砍向一名襄邑縣兵,「啊」的一聲,那名襄邑縣兵捂拄右臂,痛倒在地,只見一只手臂孤伶伶地躺在血泊中。

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想到黃忠僅僅一個人便能擋住百名襄邑縣兵!而且還有余力反擊!——也虧得有黃忠護擋,譙縣的糧草兵們這才沒有混亂。

「好你個家伙!」襄邑縣令惡狠狠盯著他,對周圍縣兵們道,「你們還不上去!」

余下的縣兵們強忍恐懼,剛跨前一步,黃忠便把刀重重地一揮,冷冷道︰「還想領教某的刀下功夫麼!」說罷,他亂砍亂撞沖了襄邑縣令。襄邑縣兵們嚇了一跳,頓失先機,只稍片刻,眾人便見自家的縣令大人又被挾制。

襄邑縣令肥胖的身子顫抖起來,氣憤道︰「你敢要挾縣令,就不怕被抓麼!」

黃忠仰天大笑道︰「某這麼做可不止一回了,這話可嚇不倒某!」說罷,大手一揪,向前一推,襄邑縣令便踉踉蹌蹌地被黃忠推著走。

黃忠挾制襄邑縣令走到華佗面前,與眾人默契地向城外沖去。小童死死地拽住華佗的衣角,小臉發白,他不停地回頭,只見縣兵們跟隨在後,都不敢擅自出手。

襄邑縣令一天兩次被挾制,臉上早已失色,他抖擻不已,卻又無可奈何。良久,待他神智恢復過來,才發現自己已被推到襄邑縣城門口。

「你們放心去罷,某隨後便來!」黃忠不意地笑了笑。華佗張了張口,卻甚麼出沒說,他看向自己同鄉的糧草兵們,斷然道︰「走!」

數百名糧草兵應聲,小跑離去。

等看不到華佗等人的身影時,黃忠才松開襄邑縣令。他往後退走數步,襄邑縣令沒了依靠一時腳軟,癱倒在地。襄邑縣兵們見到黃忠一個人在此卻仍然面不改色,也不敢上前,直到黃忠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殺……殺……嚇……嚇……死……」襄邑縣令伸出一只手,顫抖指向前方,黃忠等人早已不見蹤影。他那一雙眼楮充滿驚嚇與憤恨,他大口地喘氣,說話斷斷續續,縣兵們站在他周圍,也沒人幫他順氣,只見襄邑縣令兩眼一瞪,暈厥過去。

「大人!大人!」眼見黃忠等人沒了蹤跡,又見自己的縣令大人口吐不清而昏倒,眾人一時之間竟沒人拿出個主意,不知是該追人還是把襄邑縣令叫醒,只得眼睜睜地放任他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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