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搖頭感嘆道,「雖在賈府長到七歲,可這位大姐兒,我統共也就見過一面,還是你納她那天早上遠遠瞅了瞅,鼻子眼楮都分辨不清,也不知她面上的激動懷念跟哪兒來的。」
三王爺但笑不語。
賈環眼珠子一轉,戲謔道,「我猜她定是要拉攏于我,在外邊兒我可以幫她說些好話爭爭寵,在後宅,她可以幫我吹吹枕頭風,這買賣倒是兩相便宜。」
三王爺眼神微冷。
賈環啟唇一笑,繼續道,「可也不看看,你豈是那種被女人幾縷枕邊香風便左右的男人?她把自己看得太高,也把賈家看得太高了!」
三王爺眼中蕩出濃烈的笑意,緊貼少年耳垂道,「知我者,環兒也!」
賈環耳朵酥麻,推開他低語,「咱跟她玩個游戲怎麼樣?」
「什麼游戲?」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記著,在我沒開口前你不許說話。」
「行!」
兩人商議間,賈元春一行已繞過水池匆匆趕到,先給三王爺見禮,起身後一把拉住賈環的手,語氣十分激動,「環兒,你已經長這般大了!病可好了?姐姐一直念著你呢,想當年我出嫁的時候,你才小小一團,還沒我膝蓋高,沒想到轉瞬就長成翩翩少年郎了,瞅瞅這眉眼,真好看……」她一邊笑得歡喜,一邊卻又沁出晶瑩的淚珠,本就秀麗的臉龐更添了幾分梨花帶雨的楚楚風情,把思念幼弟的長姐形象演繹的淋灕盡致。
她來之前便劃算好了,母親那事既然舅舅已經壓下,王爺也沒甚反應,她便假作不知,與賈環做一對心無芥蒂的姐弟。只要賈環心中果然有點溝壑,便不會拒絕自己的示好。
然而賈環那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卻不是她能夠籠絡的。
只見俊美少年飛快抽-出自己的手,面紅耳赤的彎腰行禮,「側妃娘娘,你許是認錯人了吧?小生乃輔國公楊旭之子楊明濤,今日前來拜會王爺,因貪慕園中春景便多留了片刻,如有叨擾逾禮之處還請見諒!」
賈元春僵立當場,幾乎不敢去看三王爺的表情。當著王爺的面兒拉了一個陌生外男的手,王爺會不會覺得自己放蕩?明里暗里顯示自己與賈環姐弟情深,到頭來卻連人都不認識,王爺會不會覺得自己虛偽?
賈元春面色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紫,頭頂眼看著快要冒煙了,恨不能挖個地縫鑽進去,又恨不能消失在眾目睽睽之下。
蕭澤垂頭,暗自替側妃娘娘念了句阿彌陀佛。
三王爺斜睨少年誠惶誠恐,假作羞澀的臉,眼中沁出濃濃的寵溺和無奈。
賈環見賈元春搖搖欲墜,幾近暈倒,這才朗笑一聲,拱手道,「大姐姐別來無恙?方才弟弟跟你開玩笑呢,還請你大人大量不要同弟弟計較。」
「你,你就是賈環?」賈元春一口老血堵在喉頭,噴也不是咽也不是,再做不出之前那般親密無間姐弟情深的樣兒。開玩笑?有你怎麼開玩笑的嗎?叫我像個跳梁小丑一般演戲,然後再啪啪打我的臉!你得有多恨我?!
若不是礙于王爺在場,她恨不能撕爛少年那張嘴。
三王爺賞他一個爆栗,斥道,「調皮!」復又看向賈元春,溫聲解釋,「環兒頑劣,慣愛胡鬧,連本王都拿他無法,更何況是你?你別與他一般見識,省得頭疼。」
「怎麼會!環哥兒自幼便是如此……」賈元春笑得十分僵硬。
三王爺厭惡她話中有話,攬著少年朝外院走,溫柔似水的聲音越去越遠,幾近低不可聞,「方才不是說困了嗎?我也困了,陪我躺一會兒,用了晚膳再回去不遲……」
一行人早就走不見影兒了,賈元春卻還呆呆站在原地。
「嘻嘻嘻,哈哈哈……」一串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從背後傳來,令她猝然清醒,轉頭看去,卻見一名身著朱紅色宮裝的艷麗女子站在一叢杜鵑花後撫掌大笑,幾乎直不起腰來。
「習側妃,你失儀了!」賈元春咬牙切齒的提醒。
「再失儀也沒你失儀!連自家兄弟都能認錯,演什麼姐弟情深呢?叫王爺白白看了場好戲!本側妃還在納悶,分明你家兄弟救了王爺,于情于理王爺都該偏向你才對,怎將府中事務全交予本側妃管理?今日才明白,原來你那庶弟跟你有仇啊!嘻嘻嘻,可是你的好母親對人家做了什麼壞事?」習側妃拔高音量問道。
賈元春被戳中要害,瞪了習側妃一眼便匆匆離開,心中反復告誡自己︰王爺對母親,對我,本就有了成見,這個時候只能示弱,再不能挑出事來。忍!忍字頭上一把刀也得忍!
賈環與三王爺一覺睡到太陽落山,起來用了晚膳便套馬車離開。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延伸到遠處漸漸合二為一。賈環腳尖一點便躍上車轅,淡淡道了句「再會」便要鑽進車廂,卻被三王爺拉住,「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吃飯睡覺都不香了。不若留在府中陪我長住?」
賈環拂開他的手,笑道,「王府豈是我等屁民能住的地兒?別磨唧,走了!」
三王爺眸光微暗,面上卻笑意不減,擺手道,「去吧,日後常來常往!」
賈環勾唇算是作答。
馬車不疾不徐駛入橘紅色的余暉中,一道修長的身影立在門前凝望良久。
賈府離晉親王府只隔了三條街,不過片刻就到。等候許久的李大富連忙奔上前撩開車簾。
賈環跳下車,看見一群僕役正拎著水桶和掃帚,打掃大門左側的石獅子,台階下淌滿了渾濁不堪的水,其間夾雜著一絲腥氣。
「這是怎麼了?」賈環指了指。
李大富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回爺,半個時辰前,賴嬤嬤踫死在這口石獅子上。」
「哦,這麼想不開?看來她兒孫也活不成了。」賈環冷笑道。
「可不是嘛!老太太本已發了話,只抄沒家產,讓她帶著一家子離開,再不許入京。許是這幾年養尊處優,被捧得氣性大了,她一出來便自戕,鬧得許多人圍觀指點議論紛紛。老太太見事情鬧大了,立馬將她兒孫全抓回來,這會兒許是已經……」李大富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為了替王家遮丑,也為了王夫人名下一雙嫡子嫡女的名聲,老太太真可謂下了血本,做足了功夫。賈環嗤笑,施施然往里走。
賈母听聞賴嬤嬤自戕而亡,心里又是憤恨又是難過,卻也不得不將她一家子處理干淨。完事後正坐在椅子上愣神,賈赦鐵青著臉,抱著一大沓賬冊進來。
「母親,兒子不放心,在賴大屋里又搜了一遍,從他床下的暗格中找出這些賬本,你好生看看!」說完毫不恭敬的將賬冊扔到賈母面前。
賈母沒心情與他計較,一頁頁翻開,表情逐漸由平靜轉為猙獰,心中恨道︰好,干得好!原來那6畝祭田還只是開胃小菜,大頭全在這些老賬本里。從金家灣到七塘水渠再到李家村,成片成片的良田早就改了姓了,只留下幾個出產足的莊子做門臉來糊弄我呢!短短十年便把賈家偌大的家業敗的涓滴不剩,兒媳婦,你當真好樣兒的!
想到這里,便覺一口腥甜的濃痰卡在喉管,上不來下不去,生生被噎昏過去。
賈赦卻不能叫她一暈了事,忙掐人中,抹紅花油,夾手指,忙活老半天弄醒了來,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張口便追問道,「母親打算怎麼辦?」
賈母氣若游絲,「上午不是剛抄了賴家?就用她家的家資去贖買,務必全都買回來,不能叫任何人知道!」
上午賴家抄家的單子遞到跟前,把賈母氣了個倒仰︰自己的嫁妝,先皇御賜之物,今上御賜之物,賈赦故去原配張氏的嫁妝……凡是數得上號的貴重東西,明面上雖存在賈府庫房,實則已進了賴大腰包。
因賴嬤嬤管著正院所有鑰匙,賈母順勢查了查自己私庫,好家伙,十成的東西被盜走三成,另用劣貨換走兩成,剩下三成全都是些不值錢或不中用的,最後兩成不知所蹤。賈母當時便覺得氣血上涌,頭腦眩暈,有些承受不住,這會兒又見了這許多賬本,簡直要了她的老命。
若是祭田被敗光的消息傳出去,榮國府在大慶可還有立足之地?先不說賈珍父子會不會打上門來決裂,單賈氏宗族所有子孫,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了榮國府!
然而賈赦卻全然不管她的顧慮,搖頭嗤笑,「又不是我造的孽,要贖買也該二弟一家去贖買!賴大貪墨的是我的家產,全數應該歸我,誰都不許動它分毫!」
「你這不成器的東西,整日只摳著錢眼兒不放!你怎不替全家人想想……」賈母舉起拐杖要砸。
賈赦利落的躲開,冷笑道,「弟媳婦發賣祭田的時候,怎不替咱們一家子著想?!究竟誰摳著錢眼兒不放,母親你要搞清楚!榮禧堂本該是我的,家產本該是我的,實職本該是我的,卻全叫二弟強佔了去,還教唆我兒子跟我離了心!我告訴你,我早就受夠了!我要分家,讓二弟一家子淨身出戶,有多遠滾多遠!不同意我便把弟媳婦那些丑事全都宣揚出去,反正府中人人厭我避我,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怕個卵-蛋!」
「孽障,休要胡鬧!」賈母心急如焚,搶上前捂住他嘴巴,氣恨道,「這些事若宣揚出去,賈府倒了你又有什麼好處?」
賈赦掰開她手指又要大喊大叫,賈母實在無法,只得妥協,「成,賴大的家資你全都拿走,日後休要再提分家,也休要再提揭發你弟媳的事。贖買祭田的銀子,我來出!」
父母在不分家,賈赦本也沒想成功,只不過以此要挾賈母佔些便宜罷了,想到日後握有這樣大的把柄,可以時時從府中掏錢,當即笑得牙不見眼。
賈母掄起拐杖怒喝,「你滾,快快給我滾出去!」
賈赦麻溜的滾了,出門後看見立在窗外面無人色的賈政,好心情的齜了齜牙。
賈政沒臉與他打招呼,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跑了,半道似想起什麼,轉而沖進祠堂,將王夫人毒打一頓。
這邊廂賈母叫來鴛鴦籌算贖買祭田的事。將賬本子全攤開,一筆筆加起來再添一點折價費,竟要二三十萬兩之巨,可這筆銀子又不能不出,否則哪年族老們想起來盤查一番,榮國府就全完了!
賈母把所有私房錢都找出來點算,終究是湊齊了,人也活生生慪出一口血來,心下越想越覺得不甘,拍桌怒吼,「毒婦!我怎鬼迷了心竅,沒把她勒死!來人,去抄二太太庫房!」
一眾婆子齊聲應了,也不與周瑞家的理論,蠻橫撬開銅鎖查抄。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張氏的部分嫁妝、老太太的部分嫁妝、邢氏的部分嫁妝,李紈的部分嫁妝,賈敏的部分嫁妝、王熙鳳的部分嫁妝,另有許多說不清出處的錢財……琳瑯滿目,金光閃閃,堆得到處都是,叫人看了直犯眼暈。
王熙鳳听得動靜擠進去,再出來時臉色鐵青,咬緊後槽牙呢喃道,「好姑媽,你果真是我的好姑媽!」
等賈環踏進府門時,這出鬧劇已然塵埃落定,鴛鴦表情平靜的來請他去老太太那里。
「回來啦,坐。」賈母歪在炕上,腦門扎著一塊方巾,有氣無力的開口。
「叫我來所為何事?」賈環開門見山。
賈母拍拍手,兩個面相精明強干的嬤嬤並八個大丫頭八個小丫頭魚貫從內室走出,規規矩矩站在少年身後。
「我見你身邊沒什麼人伺候,便給你配了一些。兩個嬤嬤,十六個丫頭,規格與寶玉一般無二,你可滿意?」
「有人伺候自然是滿意的,若老太太能更大方一點,把她們的賣身契也一並交給我就更滿意了。沒握住這些人的命脈,指不定哪天又被誰給害了去!老太太你說是也不是?」賈環挑眉冷笑。
賈母沒料到他說話如此直白,差點又慪出一口血來,卻硬生生忍住,沖鴛鴦使了個眼色。
賈府被王夫人一番折騰已然日薄西山,氣數將盡。大兒子紈褲,二兒子迂腐,賈府急需培養一個人來獨挑大梁。寶玉那軟糯性子她暫時指望不上,賈璉也是個不成器的,現下一看賈環,倒還有那麼一二分希望——有心機、有手段、有靠山,就是他了!
鴛鴦很快拿了一盒賣身契出來,畢恭畢敬呈到環三爺跟前。
賈環也不廢話,撈起盒子,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