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王爺見他們要走,立馬收了笑,站起來喊道,「賈環,今晚尋芳閣本王做東,記得要來啊!」
賈環回頭瞥他一眼,面上沒什麼表情,漂亮的桃花眼卻微微眯起,似答應又似拒絕,細看還透出一點兒冷冽,叫人難以捉模的同時更覺得心尖發癢。
三王爺捏住少年下顎將他的臉轉回去,留下一句結了霜的話迅速消失在樓梯口,「老五,要發瘋找別人,環兒不是你能踫的!」
「不讓我踫,我偏要踫!」五王爺哼笑,坐下後悄悄揉了揉方才猛然跳動起來的心髒,暗暗忖道︰小東西不但長得漂亮,武藝高,笑聲動听,連眼楮也鬼魅般勾魂,太對味了!得想個辦法弄上手才行!
兀自咂模回味一番,他看向賈寶玉,沉聲問道,「跟本王說說賈環是個什麼樣的人。別胡謅些有的沒的,本王要听實話!」
賈寶玉還是頭一次看見五王爺冷下臉來的樣子,一雙濃眉深深皺起,一雙虎目寒光爍爍,緊繃的下顎傲慢的上揚,跌宕不羈的氣質轉瞬被暴戾和肅殺所取代,令人看了膽寒。他這才想起五王爺還有個‘鬼將’的名號,手里握著百萬千萬條人命,後知後覺的害怕起來,囁嚅半晌說不出話。
五王爺瞥他一眼,心里本就有些膩味,這會兒更覺得沒趣兒。原來賈寶玉不是不害怕自己,而是反應太遲鈍,還沒意識到呢。想到這里便想起賈環要讓自己腦袋開花那故狠勁兒,冷肅的面部線條忽然轉為柔和,拍著桌子哈哈大笑。
旁人對他變臉的速度早就習以為常,寶玉卻是第一次見,一驚一乍的更說不出話,眼眶看著看著就紅了。
十五六歲正是花兒一般鮮女敕的年紀,更何況寶玉長著一張春花秋水般俊美的臉龐,委屈起來眼眶紅紅的,鼻頭紅紅的,嘴唇紅紅的,可憐又可愛,確實有那麼些味道。
五王爺見了色-心又起,想著還沒吃進嘴,扔了不免可惜,幾近消弭的耐心稍微回籠,用帕子給他擦淚,順勢模了兩把小手,誘哄道,「好端端的怎哭起來了?本王又沒欺負你,等本王欺負你了,再哭不遲。乖,莫哭了,這眼淚先給本王留著,日後本王要你哭的時候你才能哭,且還得哭得漂漂亮亮的。」
後面兩句話怎麼听怎麼曖昧,怎麼听怎麼下-流,滕吉幾個悶聲發笑,寶玉卻半點旁的意思沒听出來,想著王爺還是看重自己的,變著法兒的安慰自己,立時便不哭了,抬頭沖對方訕訕一笑。
安撫了玩寵,五王爺繼續追問,「說說賈環性子如何?平日都愛干些什麼?」
寶玉心里有些不舒服,卻也不敢撒謊,如實回稟,「我跟環弟平日不怎麼接觸,並不知曉他喜好。至于他脾性……」臉色白了白,小聲道,「他脾性怪異,上一瞬對人笑得溫和儒雅,下一瞬卻能把人打得頭破血流奄奄一息,最後還跟沒事人似得,重又笑得燦爛。」
滕吉睜大眼,不可思議的問道,「你確定你說的是賈環,而不是五王爺?」娘哎,這明明形容的就是五王爺嘛!
賈寶玉又開始膽怯,暗道王爺原來是這樣的人?
五王爺摩挲下顎,細細回味與少年僅有的幾個照面,越發覺得心情鼓蕩,難以自控,嘴角咧的老高,轉向稽延幽幽開口,「本王就知道賈環與本王是同類,要不怎看他那般順眼呢?可惜被老三搶了先,卻是不好接近了。你說本王該怎麼把他弄上手?」
稽延心中抽搐,面上卻一本正經的反問,「王爺你想想,旁人該怎樣做才能將你弄上手?」
「將本王打趴下,打到心服口服為止。」五王爺撩起衣擺便要回府,朗笑道,「走,回去練拳!」邊說邊把一雙鐵拳捏的 噠作響。
眾人紛紛為賈環默哀,唯獨寶玉還傻愣愣的沒回過味來。
五王爺走到樓梯口,似想起什麼猛然停步,沖賈寶玉揚了揚下顎命令道,「戌時尋芳閣本王做東,記得把環兒帶來!」話落人已走得沒影兒了。
賈寶玉吶吶點頭,心神恍惚的回府。
平兒連夜派人去尋青柳,也不知她運氣好還是不好,翌日清晨便給找著了。
原來當天青柳一家在城外匯合,正準備改道去偏遠的地方定居,沒想青柳忽然得了怪病,一雙手眼見著紅腫潰爛,一天天的掉皮肉,很快只剩下白森森的骨頭。且傷勢不斷蔓延,已從雙手攀爬到脖頸,再到臉龐,半邊身子都爛了卻還沒死,躺在草席上苟延殘喘,半人半鬼的模樣簡直叫人不敢直視。
青柳爹娘對她也算是好的,並不因此而嫌棄,想著去了鄉下缺醫少藥豈不是等死?不如偷偷回京,用璉二女乃女乃賞的銀子給女兒看病。能治便治,不能治,他們也盡了最後一份心,下了黃泉好想見。
因找的是專為賈府下人看病的大夫,有心人稍微打听便能覓到行蹤。不過短短一夜便叫平兒模上門來。
平兒掀開腥臭的席子,看清青柳腐壞的模樣,駭的一跤跌倒在地,老半天才爬起來,也不與青柳爹娘打招呼,煞白著臉奪路而逃。
從後角門溜回賈府,她撞開珠簾跪倒在王熙鳳腳邊,哀哀哭泣,「二女乃女乃,青柳,青柳也中毒了,半邊身子黑紅腐爛,露出骨頭還發了臭,蛆蟲鑽進鑽出的啃噬,已沒了人樣兒了!二女乃女乃,咱們該怎麼辦呀?咱會不會也變成她那樣?」
王熙鳳正準備解開布條查看傷勢,听聞這話渾身的血液都凍結了,急促問道,「真的?你親眼看見了?」
平兒重重點頭,想起那地獄一般的場景,抖的跟篩糠一樣。
王熙鳳拼命叫自己冷靜下來,但幾欲爆裂的心髒和痛不可遏的十指卻令她無法思考。就在這檔口,鴛鴦過來傳話,說老太太有請。
王熙鳳勉強定了定神,迅速打理好著裝,又叫平兒擦干眼淚,裝作無事人一般往正院去。
「來啦,快坐。」賈母歪在炕上,額頭綁著一塊方巾,臉色蠟黃,精神萎靡。四面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更顯得屋內藥味濃重。
「老祖宗,您這是怎麼了?身子不舒服?」王熙鳳擠了老半天才擠出一抹笑,藏在袖子里的手痛得直發抖,卻不敢叫旁人看見。
「老咯,身子不頂用了。昨晚貪涼開著窗睡,今早起來頭疼的厲害。」賈母拿起鼻煙壺嗅了嗅,繼續道,「下午設宴慶祝老爺高升,也慶祝環哥兒中小三元,諸般事宜還需你多多操勞。府中唯有你辦事最爽利,我最放心。」
王熙鳳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閑心管旁的事,連忙搖頭拒絕,「老祖宗,不瞞你說,我最近身子也不舒服……」
「哦?哪里不舒服?正好我遣人請了大夫,片刻就到,讓他幫你看看。」賈母語氣十分關切。王夫人倒了,邢夫人上不得台面,李紈性子軟,自己身子又不頂用,數來數去,管理中饋的人選只有王熙鳳最合適。這個時候她若撂了挑子,賈府必亂。
平兒嚇得臉都青了,忙把潰爛的雙手往袖管深處藏。
王熙鳳勉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啞著嗓子道,「謝老祖宗關心,只是我這病有專門的大夫看,不好叫旁人知道的。」說著便用胳膊擋了擋下月復。
賈母這才想起她素來患有月經不調濕熱帶下等婦科頑癥,確實不好叫旁的大夫診治,便了然的點頭。
王熙鳳怕她追問,且雙手痛得鑽心一般,為了早點離開,只得硬著頭皮接下籌辦家宴的事,然後帶著平兒匆匆回轉。因事情雜亂,沒有時間耽擱,她立即招來各位管事商議,不知不覺就耗了一天。
臨到快開宴的時候,賈環、賈寶玉等人才66續續回來,換了衣裳前往正廳。
攙扶趙姨娘在廳中坐定,見賈母遲遲未來,賈環折了一根柳枝,站在廊下逗弄鸚哥。
為遮掩蒼白憔悴的面容,王熙鳳上了濃妝,又換了正紅百蝶穿花的襦裙,伴著賈璉款款而來,看見夕陽映照下僅一個側臉亦俊美的不似凡人的少年,她猝然停步,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懼。
「怎麼了?」賈璉見她不動,轉頭詢問。
「沒,沒怎麼。」王熙鳳搖頭,繼續若無其事的往前走。
賈璉此人腦子活泛,直覺敏銳,對于賈環,他打心底里感到害怕,且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敢往前湊,只遠遠打了個招呼便要進屋。
擦肩而過的瞬間,賈環低頭朝王熙鳳的袖管看去。袖子不夠長,露出半截纏滿布條的指尖,一股濃濃的藥味撲面而來,很是刺鼻。他當即便笑開了,用柳枝點了點她胳膊,輕聲道,「忘了告訴你,上藥只會爛的更快。」
王熙鳳猛然回頭,尖聲喝問,「什麼?你說什麼?!」到了這個時候,她才徹底拋掉最後一絲僥幸,真正感到何謂‘侵入骨髓的寒意’。
平兒走在最後,自然听得清楚,心里絕望到哭泣,面上卻不敢表現出來,只踉蹌著倒退,背抵門柱,不讓自己當場癱軟。為什麼,當初女乃女乃為什麼要答應幫太太的忙,不是早就向璉二爺保證再不管太太的事了嗎?但凡女乃女乃對璉二爺的話稍微上點心,也不會落到今日這個下場。
莫名的,她對王熙鳳產生了一絲怨恨。
賈環不答,扔掉柳枝輕輕一笑,負手進去了。
王熙鳳緊追兩步,卻被賈璉拽住胳膊,厲聲問道,「究竟怎麼回事兒?不是告訴過你不要招惹環哥兒嗎?我一個大老爺們見了他都得繞道走,你還湊上前去干嘛?送死麼?」
平兒低頭慘笑,心道可不就是送死麼!而且死相會特別難看!
王熙鳳想宣泄,想訴苦,卻也清楚這事萬不能讓賈璉知道,否則日後再不會信自己,故而強笑道,「你也曉得,我早年得罪了環哥兒母子,他逮著機會便要刺我兩句。我脾氣暴,總是忍不住。」
「忍不住也得忍,你當環哥兒還是早年那個任你磋磨的庶子?能整死賴大和太太,氣得二叔跟老太太幾欲吐血卻毫無辦法,他手段之陰毒狠辣遠超你的想象。你再橫,到了他跟前也得給我裝孫子,憑他的本事,弄死你一個內宅婦人簡直跟玩似得!」賈璉一字一句告誡,末了深深看她一眼,甩袖子進屋。
王熙鳳愣了老半天才心神恍惚的跨進門檻,因腿腳虛軟無力,差點摔倒。好在鴛鴦眼尖,迅速扶了一把。
人都到齊了,賈母略說了幾句吉祥話便讓開宴。
賈環先給趙姨娘夾了滿滿一大碗菜,這才顧著自己吃。王熙鳳手上纏著布條,十指越發痛得鑽心,不敢稍動,只能干坐著。
賈母親自端起酒杯敬她今日勞苦功高,王熙鳳不敢推辭,仰頭喝了,纏滿布條的手理所當然引來眾人注目。
「手怎麼了?」賈母皺眉。
「打翻茶杯燙傷了。」賈璉無奈搖頭。
眾人紛紛責備她粗心大意,又適當的表達了關切之情,唯獨賈環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輕笑道,「我看不是燙傷了,是偷了別人東西爛了手。」
「你胡說些什麼!我何曾偷你的東西!架詞污控,昭冤中枉,血口噴人,你當心爛了舌頭!」要害被戳的生疼,且還面臨將死之局,王熙鳳拼命壓在心底的恐懼轉瞬化為暴怒,胳膊一抬便掀了跟前的碗碟,又因踫著手指,痛得面容扭曲。
菜葉酒水撒了一桌,眾人錯愕萬分的看向她。
賈環扔掉筷子,冷笑道,「你現在說話倒是挺順溜。且等著,不出三日,看誰先爛了舌頭。」話落拽起趙姨娘便走。
王熙鳳自知壞事了,連忙推說頭疼,在平兒的攙扶下踉踉蹌蹌離開。賈赦本就不忿賈政高升,見狀呵呵一笑,搖著扇子走了,邢夫人夫唱婦隨,沖賈母略一躬身,緊追出去。
賈璉禮數倒是周全,又是罰酒又是賠罪的,喝了兩輪走得也很干脆。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好不尷尬。賈母心里怒火狂熾,身子越發覺得不爽,卻不能叫賈政面子里子都掉光,只得強撐下去。
王熙鳳一進屋便迫不及待的去拆布條,卻苦于十指劇痛,行動不便,呻-吟道,「痛死我了!平兒,快些幫我把布條拆開,我得再抹些藥。」
平兒連忙阻止,「可是女乃女乃,環三爺說了,抹了藥只會爛的更快!」
「他胡說八道你也信?他是誑我們呢,好叫我們不敢醫治白白耽誤了病情!快,快拿藥來,我痛得受不了了!」王熙鳳後槽牙都快咬碎了,額頭布滿大滴大滴的冷汗。
平兒手也傷著,實在拆不開布條擰不開瓶塞,只得出門去喚彩明。
彩明只知兩人都病了,卻不知得了什麼病,幫璉二女乃女乃拆開布條,一塊連著指甲的腐肉忽然落入掌心,駭得她猛然倒退,跌了個大跟頭。
王熙鳳受得驚嚇半點不比她少,張大嘴想尖叫,干澀的喉頭卻發不出一絲兒聲響。接連又掉了兩塊指甲,從黑紅的腐肉中戳出一截白森森的指骨,隨著她肌肉的抽動而震顫,看上去似挖開墳墓掙扎而出的陰尸一般恐怖。
彩明跌坐在地上連連後退,眼淚鼻涕雙管齊下,驚恐的大叫道,「璉,璉二女乃女乃,你,你這是怎麼了?究竟得的什麼病啊?」
王熙鳳嚇得幾欲昏厥,偏偏指尖的劇痛一再刺激她敏感的神經,叫她越發清醒,臉上精致的妝容早已被涕淚和冷汗打濕,糊成一團,看上去更像具腐尸。
「我也很想知道你究竟得了什麼病?」賈璉站在門口,語氣冰冷,「若是病了倒好,我立馬給你找大夫,無論多罕見的疑難雜癥都幫你治好咯。若是惹了環哥兒招來的災,你且自求多福吧!」
「夫君,你幫幫我吧夫君!我也不想的,都是姑媽叫我去環哥兒那兒偷狀子,說是看在血親的份上幫她最後一次,我鬼迷了心竅就去了……我怎知道他會那般陰毒,竟在狀子上下藥,嗚嗚嗚……」王熙鳳撲到賈璉腳邊哭求,手一動彈又掉下幾塊腐肉,沒了布條上濃烈的藥味遮掩,一股令人作嘔的尸臭在屋內彌漫。
賈璉像漏了氣的羊皮筏子,一下癱軟在矮榻上,盯著妻子丑陋不堪的嘴臉搖頭獰笑。幫,如何幫?憑環哥兒那詭譎莫測的手段,睚眥必報的秉性,惹了他不是玩死就是玩殘,總歸不能善了!王家的婦人表面看著光鮮,內里不是毒婦就是蠢貨,真沒一個拿得出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