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千學打乒乓球已有半個多月了。這些天來她除了在乒乓球台練習外,在每天放學值日時間,還和蘇瑗等一些人把後兩排的桌子拼起來,用歷史書,政治書這種大開本兒的當球拍開戰。當然運氣好時,還能借上男生的球拍。剛開始學時,她手腳笨拙。許諾和陸櫟文天天去球場比賽。當他從足球場回到乒乓球場時,她會十分拘謹,推托幾下就婉言謝場,怕他笑她笨。她走的時候,許諾打得正歡。
最近球技大有進展。若千怎麼也練不成別人拿球拍沖牆拍的本領。偶爾也有發揮好的時候,在別人的夸贊聲中,她特別希望許諾也在這人群里看她。她覺得自己很虛偽,永遠不肯在別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點和不足。可這似乎又有一大半是靦腆羞澀的本性所決定。
昨天若千和蘇瑗在教室里開戰時,恰踫miss趙值班,miss趙勒令她們立即解散。放學後去乒乓球場練習,正打著,許諾和陸櫟文駕車而至。蘇瑗和陸櫟文打著招呼,若千沒有說話,許諾也是。若千看他的時候,他也正看著若千。結果是發現各自憂郁而深奧的眼神。
在她的感覺來看,他像是特地來的。不管怎樣,她都為在這里能見到他而感動。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和那個女生好,她也沒有權利和方法去問他。忽然間她也不想去過問了,更無法想象他的回答。這樣過吧,他現在的確真真實實地在自己身邊和自己實實在在地一起過著每一天,很好啊。
今天miss趙的課是第一節。她一上來就瞪若千一眼。若千明白miss趙是為自己的淘氣而生氣,為自己在這種緊張狀態下還整天想著玩而著急罷了。她編好的理由是強身健體,勞逸結合。
英語復習到初二下冊了。為了強化練習,從這節課開始,miss趙課前先進行單詞詞組默寫比賽,一列一列進行。誰沒有通過90分,就要被罰去教室後面表演「白鶴晾翅」。這一政策一宣布,同學們大笑。可是游戲不好玩。許諾和蘇瑗那一列最倒霉,尤其許諾不僅身處第一列,還是第一列的第一個。他上場時,若千為他捏把汗,希望他可以平安過關,不要丟人。
可是擔心和關心于事無補,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許諾10道題錯了3道,得分85,第一個被淘汰到黑板報前。游戲中第一個被抓住的人揮手告別賽場時,人們似乎都有嘲笑的成分,或是友好的戲謔。于是許諾含笑低頭走下講台,人們談笑著,若千卻笑不起來。許諾走過她身邊時,她心里難過極了,甚至不忍心去看他一步步走向為敗者準備的「集中營」。她為他遭受這樣的懲罰而心痛。誰沒有自尊呢?雖然他下台時那樣從容,可是她就不相信里面沒有掩飾的成分。她不忍心向後看,不忍心看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可憐地被放在那里丟人現眼。
第一列慘敗,除了許諾,敗下來的第二個人是那個愛好武俠的復習生。他面帶大方的笑容,很瀟灑地走向集中營,走向許諾,去和他做伴。若千朝後看看,他倆還說上幾句話來交流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鞏固同志般的友情。
若千所在的這第四列最為輝煌。一個不落的全是滿分,滿堂紅。miss趙夸贊著,若千也為自己這一列人的優秀而揚眉吐氣。後四列她倒不關心了,她只希望快些結束,許諾好能早點回來。人都是愛面子的,而似乎有時候男生是最不能丟面子的,尤其許諾這種人。
若千中午沒有回家,只買了一個糖包。學校食堂的東西也沒什麼值得多吃的,她借用同桌的水杯來了杯熱水。一頓午飯僅此而已。以前她中午回家吃飯,從不知道為了擠出學習時間中午在學校吃飯的人越來越多。從未想到過競爭的她感到一種可怕的恐慌。可是剛交上今天的習字,她就經不住乒乓球場中午人少的誘惑,去了。等她要離開時,看見miss趙從操場邊走過,最可怕的是她朝自己瞪圓的眼楮。她顯然是觀察了好一會兒了。
天熱了,她還沒有一雙合適的單鞋可穿。學校東面有個小市場,走路5分鐘就可以到。她和媽媽約好中午12點半在校門口見面,然後去買鞋。她腳上仍是初一軍訓時的軍用膠鞋。其他女生腳下是個個漂亮,她好生羨慕。可是自從六年級她向爸爸提出要雙皮鞋遭到拒絕和斥責後,就再也不敢向家人要錢買東西了,而這次交易的談成是好不容易的。4月中旬天氣已經相當熱,被曬得熱量十足的感覺使她覺得旁人似乎都在看她的腳。在商販面前試鞋時,她簡直懷疑那人是不是在嘲笑自己的寒酸。可她仍表現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逛了半天,她謹慎地選擇一雙便宜的白球鞋。
她換上新鞋向學校跑去,比剛才輕快多了。暖暖的風吹在臉上,輕飄飄的感覺。路上遇到堯玉,她說去門口書店里取昨天暫存的書。若千沒想到她課余還有常駐書店的習慣。那樣一個小店是不提供存包服務的,想看來她和店主關系應該不錯了。若千忽然覺得別人似乎在背著他人時都有一套**的生活秘訣。可她卻沒有,過于干淨透明。
教室里人還不算滿,若千舒口氣,望見許諾在前排伏案寫書,聚精會神。她噌地起來,站到他旁邊的玻璃窗前向校大門望。她把盼堯玉的到來當成看看他的機會。她想知道他在干什麼,卻無意說道︰「嘿,奇了怪了,怎麼還沒來啊?」
許諾听到她說話,書寫同時抬一下頭問道︰「等誰呢?」他的口氣不懷好意,她早有料到。
「哼」,若千冷笑一聲,「反正沒等你。」
說完,她十分瀟灑地昂首闊步走了。
可惜她剛坐下,堯玉就來了。剛目送她坐下,若千就被傳到miss趙那里。若千猜想肯定是為了打球的事。她帶著靦腆的笑,懷著一個調皮孩子將受批評的心情進來了。miss趙在收拾抽屜,見她進來,諷刺道︰「呵!乒乓寶貝來了,若千,球技長進不少吧!」
別的老師在笑她。若千窘得臉紅。
「你什麼時候開始打球的?」
「剛學的。」若千趕忙聲明自己不是長期沉湎于球。
「現在差不多別打了啊,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挺有閑心,我看你是一點壓力也沒有啊。」
若千不作聲,她何嘗沒有壓力。
「你看看你的成績,連連下降啊,理化就是上不去,你說,這怎麼辦……」
miss趙似乎比她還發愁。她沒想到miss趙這樣關心自己,為自己操心。
「這球該打的時候就打,該放的時候就要放,懂嗎?」
若千低頭慚愧地點點頭。
回教室路過講台,若千一臉被訓後的頹喪表情。許諾和蘇瑗沖她笑,若千回了一個冷冷的眼神。
課外活動若千回歸正途,圍著教室發語文試卷。一些人趁著這個正當時間出去溜達溜達,還有例行大掃除的值日組缺席。教室里顯得空空蕩蕩。南面大窗戶敞開著,人都說人間四月天,一點也不假。發到桌上的卷子被風吹起,若千小心地用書把它們壓好。有些人沒在,若千想等你們回來了就會看到桌上壓好的卷子,希望不會是皺眉的怨言,而是對細心負責的感恩。她望望窗外,感覺就像舊時閨秀手握一卷詩集在香閨中默吟,繡簾外陽光滿瀉,庭院芳菲斗艷,蝶兒蜜蜂鬧春意,真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許諾還沖著她大聲感嘆作文簡直太容易寫。若千瞪他一眼,意思是別自吹自擂。蘇瑗拿著試卷去許諾旁邊坐,若千驚呆了。許諾笑著,勾勾手指,指著蘇瑗的座位,說︰「你來這兒吧!」
若千的感情頓時翻起大浪,送來一個笑容,收拾卷子和筆,麻利地坐了過去。蘇瑗的同桌也不在。後排兩人也沒在,若千慶幸當初自己安排值日表時的精明,偏偏恰巧他們幾個在一組。
「若千,今兒你犯什麼錯誤啦,miss趙找你。」蘇瑗邊翻紀念冊邊問,原來她和許諾在共同欣賞這個。
若千沒想到自己引起這麼大的關注,還沒來得及答,許諾看她一眼壞壞一笑,說︰「犯了個美麗的錯誤!」
若千怒目圓睜,一拳朝他過去,臉也微紅。她懂得這個美麗的錯誤從他嘴里冒出來的含義。蘇瑗呵呵笑。
「miss趙嫌我打球。」若千聳聳眉,還有一些笑意。
「那你還敢打嗎?」許諾問,他是被miss趙長期教訓警告的對象,提出的問題也頗有針對性。
「該出手時就出手」,若千連眉頭也沒皺,大氣地說出這句話。許諾和蘇瑗無言。若千忽然覺得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放肆大膽,拿miss趙的訓話當耳旁風,自己真得變了嗎?
「哈哈哈,你看這個,這是誰替我改的?」蘇瑗笑道。
「我瞧瞧。」許諾說。
「你瞧,本來人家寫的是性格︰不太活潑。有人用鉛筆在‘不’和‘太’之間畫了個換位符號,成了‘太不活潑’了!哈哈!」
若千站起來湊過頭去欣賞,「這個愛好寫的是喝水。這是誰寫的?」
蘇瑗還沒說是誰,就大笑一場。許諾笑著說一定是陸櫟文。
「若千,這是你的。最愛听的歌,《你是風兒我是沙》,《你是幸福的我是快樂的》,怎麼這麼多‘你’啊?你是誰啊?」蘇瑗邊翻邊說。
「我!」許諾突然精神振奮地說,像是害怕隱瞞似的。這一舉動令剛被蘇瑗問住的若千又大吃一驚。她實在沒想到他會這樣去承認。她又激動又感動,他果真懂她的心思。他笑眯眯地,仿佛在觀察她的反應。她說不出話來,用手中的圓珠筆刺向他的背。可他一躲,紅衣服上劃下一道。她惋惜地咬咬嘴唇,心想洗不掉可就慘了。可他居然像完全不知情,繼續說。若千想他真得沒有感覺到嗎?
「好好,我打不過你,訂個和平共處條約吧,以避免戰爭,否則我就跟你離婚!」
若千又打一拳,讓他閉嘴,「和平共處?是五項原則,傻冒!」
「一樣一樣。」
「訂就訂!」若千隨即從蘇瑗那里扯來紙,開始起草。先針對自己擅于拳打腳踢的毛病,訂出「互不打罵」。可惜正思索第二條時,他被楊國叫了出去。她的心一下子黯淡起來,興奮隨他的走開而消失。放學鈴響,蘇瑗同桌等人都回來了,她無奈撤回。
若千等著他回來,又想著往下寫什麼「互不欺辱,互不口是心非,互不虛偽,互不蔑視」,五條全了。若千正敗興地收拾要回家,他和陸櫟文興致勃勃地回來。他的表情像全然忘了剛才身邊的她。她坐著,手握書,痴痴望著他。陸櫟文穿越講台來找他,蘇瑗同桌不知從哪里搞來一副撲克牌,正好四人一局,于是又變為賭場,開戰了。蘇瑗同桌坐著,許諾和陸櫟文背包站著,蘇瑗興奮地又蹦又跳。許諾還自封為「賭聖」。他們誰也沒有看她,可若千心里很難受,受不了這樣的冷遇,他回來就不知道打個招呼或是遞個眼色嗎?那張五項原則的字條還在桌上,她夾到書里。她站起來,舒口氣,讓自己笑起來。她想去參加,可是卻沒有勇氣,不好意思,最重要的是她不會。看許諾的表情像是他贏了。她很落寞,他玩得這麼好,可自己為什麼不會呢?他也不理她。她假裝興奮地湊上去,像別人一樣,可是她看不懂,不知該怎樣去笑。她看見許諾瞧了自己一眼,但很快又身陷游戲中。她半點興致也提不起來,只想著自己還在這待著干嗎?轉身走了。許諾應該看得到我的背影,若千想。樓道里似乎只有他們的聲音在回蕩。
若千一路上心情郁悶,滿腦子剛才的事情。明明他還在和自己一起聊天呢,可他也在興致勃勃地打撲克呢!他眼里只有撲克了!他們現在還在打嗎?可是我走了。若千覺得仿佛自從眼里出現了許諾,自己百無聊賴的時候特別多,有時像是在發牢騷。可有時又十分快活。心情的時而陰暗時而晴朗使她來不及接受。
正想著,阿詩瑪追了上來。兩人並排前行,她卻沉默不語,一臉陰沉。
「你怎麼啦?」若千問。
「我今天丟死人了,從來沒這麼丟人,miss趙讓我去後面站著了。」她撅嘴說。
若千一听樂了︰「你沒及格啊?」
她搖搖頭。
「沒事,又不是你一個人去,miss趙也不是故意整你。」
「可是就我一個女生!」
「沒事,別想了,越想越氣。」
阿詩瑪皺眉撅嘴,看樣子對miss趙恨之入骨。一個女生在眾目睽睽下被老師罰站,真是挺難為情的。若千想起自己小時候經常去教室外面罰站的情景。可奇怪的是也沒記得那時有多丟人。現在不一樣了,也許真是長大了吧。
晚上若千做完作業,夾在書里的五項原則冒了出來。讀了一遍,甚覺不爽。打罵和欺辱差不多,口是心非就是虛偽。于是大筆一揮,劃掉兩條,加上了「互不冷漠」和「互不背叛」。若千覺得這兩條分量最重,這是她最害怕的,否則她就像失去了航向,不知所措。她最害怕許諾和她的結局是無情的背叛。想到這兒,她覺得這件事情簡直是太嚴峻太重大的考驗。可是她頑強地堅持自己的思想。她相信她和許諾的追隨會像宿命一樣無法擺月兌的。
若千相信有一天許諾會看到這原則,並且開玩笑似的對她提出批評意見。她用大字標上《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像外交部對外布告一樣,邊想邊又不自覺地一遍又一遍勾出三個字「和為貴」,像每家每戶大門牌匾上寫的一樣。和為貴,家和萬事興,有情相守才是家。
打撲克的歡呼聲忽又響在耳旁,她越來越敏感地感受到,自己在這世上有多麼無能。她忽然覺得自己仿佛瞬間和身邊一切沒有了關系似的,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就連感覺最相親相近的許諾也變得那樣遙遠,也在嘲笑她的幼稚和無知,心中一種悲涼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