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的事，從來利弊參半，有人喜歡，自然也有人厭惡。
越是待人一片真心，可能越是讓人不齒。
院里的青石板上浸著雨水，雨雖已停，但仍有一股濕潤之氣浮于空中。院里亭閣之中似有人影晃動，她略一思索，終是提步走近。
她一走近，亭內坐著念字的長邯隨即放下手中的書冊，微微皺眉，看向她的目光略有不滿，卻並未多言，只是站起來，低聲向寧安說了一句什麼。
蘇涼提起裙擺踏過亭閣最後一階正待走近，眼楮的余光落在桌上的書冊，是醫書。她微微一怔，再度轉過眼來卻見他已朝自己伸出手，面前是他盈盈帶笑的面容︰「涼兒，過來。」
他伸出的手骨節分明，五指青蔥修長。
她鬼使神差地，任由他牽住自己，引著自己坐下。
他坐的地方盡鋪好了軟墊，而像是早有預料她也會來一般，他的身側早已空出一片，鋪滿了和他同樣的絲絨墊子。待她坐下，長邯才緩步退出。
亭內只剩下她和他兩人。他側身過來，手指探上她的手臂，卻在探知她只穿著薄薄的外衫而微微蹙了眉︰「穿得這麼少，不冷麼？」下一刻他便站起身︰「我去幫你拿衣服，你在這等我，可好？」
雖是問句，卻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她一下怔然，連忙拉住他，因為慌忙，正好牢牢牽住了他的手，她把他拉住，讓他坐下。她慌亂解釋︰「你又看不見……我不冷，不用去拿。」
很意外地，他竟沒有堅持，只是微微低下眼，溫和的「目光」落到他們十指緊握的手上，她這才發覺不對，一時腦中空白，她慌慌張張地把手從他掌心抽出，故意忽略掉他面上一閃而過的落寞，她把目光投向遠處。
「涼兒……」不知為何，他的聲音竟有些晦暗沙啞，「把手給我，好不好？」
「不好。」她想也不想地便拒絕。本以為他會自顧自伸手來牽，但卻驚詫于他沒有絲毫的動作，她側過臉去，只見他微垂著眼，嘴角淡淡的笑中似有自嘲無奈的意味︰「以後……對你的請求我只提一次，我……不會再勉強你做不喜歡的事情了……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怎麼可能不恨，可是……
她只覺心頭一澀，卻不敢多言。只等心中苦澀慢慢褪去，她把手覆在他掌上。但覺他身體微微一震，身上卻是頓時僵硬起來。「看」向她的一雙眼里水華萬千，微小的情緒，不可置信、期望、歡愉、膽怯一一呈現。
她深吸一口氣︰「寧安，我想得很清楚了。我不可能不恨你……我想你心里對我大概也有仇恨……」
他快速打斷︰「沒有……」他反手握緊她的手，微微蹙眉似有不悅，又重復一遍︰「沒有。」語氣決絕果斷。
「怎麼可能沒有？」她一笑，「我心里狠毒至此，把你硬生生毒瞎，你身為神醫，眼楮何其重要……我罪大惡極，你心里定然恨極了我！」
「沒有，」他苦澀一笑，仿佛怕她不信一般，他把她攬入懷中，半是安撫半是寵溺一般地把她垂在耳際的碎發攏至耳後，他的頭低下去，與她對視，「沒有恨……只是，很不甘……你討厭我，不肯喜歡我……可是他那麼輕易便佔據了你的心，我……妒忌……」
這就是讓他最無可奈何的事了。何曾有疑難病癥讓他束手無策？可有人知曉妒病何醫？可有人知曉如何讓她心中有他？
她心中尚有不明情緒在漫延，縱使不忍，但她終究選擇絕情。她撇過眼，淡淡的，卻是冷漠至極的口氣︰「既然如此，不妨就此放手……」
抱住她身子的手一滯，良久過後，竟是無意識地緊了緊，力道之大讓她生疼。
他垂下眼，像是夢囈一般開口，喃喃︰「放手……麼……」
晨風拂面而來，許是真的穿得少了，她只覺指尖都在泛涼，不覺顫了一顫。他放開她，自己快速地便解帶月兌衣，她還未來得及阻止，肩頭便被披上他原本身著的外衫。
他抬起眼來，嘴角竟是略略翹起，眼中漾起一層溫柔的光輝︰「如此，便不冷了吧？」
她厭惡極了他的顧左右而言他，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惱怒，牽連起無邊的忿恨，她把衣裳狠狠地扯落在地，揚起頭冷冷言道︰「我不要。」
他一怔︰「涼兒……」手探上她的手。
她毫不留情地甩開︰「你穿過的，我就不要……髒……」
亭內一時間涌起無言的尷尬。聞言，他的手更是一顫，僵在半空中，許久才緩緩收回了手，他微微抿了抿嘴，面上血色全無，卻只是慢慢站起身，不再多說一句話，模索著往外走。
亭內到外面本有兩三級台階，思及他看不見，她開口︰「有三級台階……你仔細點兒。」
他的腳步一滯。
他極慢極慢地回轉過身，目光與她對上，他的聲音沙啞至極︰「我這雙手……沾了很多人的血，很髒……」他一頓，「衣服髒了，就扔掉吧。」接著，竟是毫不留戀地轉身往外走，步伐慌亂毫無章法，只求盡快離開。
她喊住他︰「我有一個請求，你答不答應？」
他回轉過身來，倚著亭內的紅柱，微垂下眼，卻不答話。她不在意，繼續說︰「我再不恨你，我們的過往恩怨一筆勾銷，等醫治好雲清，我們便各不相干，再見亦是陌路人，你莫再糾纏于我，我也不再記恨于你，如何？」
他猛然抬頭，全身微微輕顫，千言萬語似要涌現，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最終只是苦澀開口︰「我們……還有婚約，你要嫁給我的……」話尾之余，化作一聲嗟嘆。
她挑了挑眉︰「兒時戲語怎可當真？我已全然忘卻，但請寧神醫不必耿耿于懷……」
他閉了閉眼，眉間微皺︰「並非戲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定要嫁給我的……」
她打斷他︰「我若不嫁，你能如何？我父母皆被你寧家害死，至今魂魄未安，如此，你還有什麼余地什麼資格讓我嫁給你……」她停了一下，像是不滿還未真正刺入他痛處一般，補了一句，「我想雲清不會介意我有這門不作數的親事的……」
她站起來，冷冷看了他一眼，抬步離去。
她徑直便入了自己的房間，轉身關上門時，但見那人僵立在原地，面色平淡蒼白。
她冷哼一聲，關了門。
木門被關上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他耳里，他死死盯著地板，卻是微微一笑。兒時戲語果真不可當真，可他……當真了，又該如何？
他用白絹捂住嘴，低聲咳了咳，拿開絹子，只見其上……
徒留一抹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