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阮俊臣賣田建武
天陰沉沉的,一陣狂風過後,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芳香和春天的氣息,一朵朵的桃花無奈地搖曳著,最終在風雨中各自飄零,灑落一地。阮從長背著一個傘籠子口袋,打著一把黃色的油紙傘,騎著一匹騾子,獨自走在這山間的桃林小道上。這天是庚辰,逢「龍場」。阮從長本來打算去古宋縣城辦事的,結果自家小鎮龍場剛好逢集,便耽誤了一下。此時正是中午時分,龍場街上正是熱鬧的時候,反而路上行人稀少了起來。
阮從長原本是一個教書先生,自幼熟讀四書五經、詩詞歌賦,見此情景,不由詩興大發,高聲朗誦起古詩來︰
古木蔭中系短蓬,仗藜扶我過橋東。
沾衣欲濕杏花雨,春面不含楊柳風。
誰知他剛剛把這首七言絕句朗誦完,突然一聲胡哨,三名蒙面大漢揮舞著明晃晃的馬刀跳了出來,攔住了前後道路。騾子受驚,前腳高高地舉起,阮從長差點從騾背上砸了下來。待騾子站穩,阮從長才知道遇上土匪了。早就听說這一帶有土匪搶人,但阮從長認為今天是趕場天,土匪不會有這麼大的膽子,結果該來的還是來了。
為首的土匪喊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阮先生下騾吧。」阮從長還想求饒,其中一個土匪等不及了,一把奪過韁繩,把他拉下騾來,左右開弓,給了他兩個耳光。阮從長被嚇得瑟瑟發抖,不敢說話。另一個土匪跑上前來,用一塊黑色的頭巾蒙住他的頭,迅速地將他五花大綁,然後押著就走。大約走了三十來里路,眾土匪停了下來,解開了阮從長頭上的頭巾,原來這是一個高山密林中的山洞。這山洞很大,分明就是一個匪巢。阮從長膽顫心驚,知道自己已經被土匪綁票了,全身害怕得直打哆嗦。
為首的土匪把他按在一張方桌後面的椅子上,說︰「阮先生飽讀詩書千卷,家有良田萬傾,小的們卻大字認不得,小字墨黑黑,上無片瓦,下無寸地,今借先生墨寶一用,只為養家糊口。小山,筆墨侍侯。」一個叫小山的嘍羅連忙把筆墨紙硯搬了過來。為首的土匪命令道︰「阮先生請吧。」阮從長問︰「叫我寫什麼?」為首的土匪說︰「就給你家里人說,你在城里做生意虧了,要他們兩天之內迅速準備白銀三千兩,到古宋的秦家茶館交割,否則,我們就一刀兩斷。」阮從長知道「一刀兩斷」的意思,便手腳發抖地按他們的意思向家里寫了封信。
阮家是龍場的大戶,雖然沒有良田萬傾,卻也是小康之家,一家四世同堂,二十七口,和睦相處,其樂融融。但即使家道殷實,要一下拿出白銀三千兩,卻也有些困難。但為了營救弟弟,阮從發也不遑多想,四處借貸,很快把銀兩湊齊,及時地送了過去,阮從長才得以生還。正在私塾上學的阮從發次子阮俊臣憤怒地說︰「不殺此賊,誓不為人!」
兩年之後,阮從發長子、阮俊臣的哥哥阮俊雲同樣被這群土匪綁架,索要白銀五千兩。由于數目較大,阮家一時難以湊齊,阮俊雲就這樣被害扔進了萬丈深淵。這更激起了阮俊臣的滿腔仇恨。從小憎惡那匪去兵來的黑暗現實的阮俊臣,他在讀書的十一年期間,對戰禍頻繁、民不聊生的社會狀況就忿忿不平,立志要做一個除強扶弱的強者。此時的他,面對兄長傷痕累累,面目全非的尸體,不由義憤填膺,決心為民申冤除害。
長子遇害後,悲痛欲絕的阮從發再也無心料理家事,整天埋頭書齋,不問世事。阮俊臣見父親日益消沉,便與叔叔商量︰「我們阮家原是這龍場的大戶人家,自從你被綁之後,家道便開始衰落,原因是什麼?就是這混亂的世道!如果我們再不發奮圖強,整治家聲,再過幾年,恐怕連現在的景象也不復存在了。」阮從長問︰「那依佷兒之見,應如何是好?」阮俊臣說︰「購買槍彈,組織武裝,先把那幫土匪干掉,報仇雪恨,然後再謀發展。」阮從長對那群土匪恨之入骨,便贊同地說︰「好,賣掉三百畝田地,買幾十支好槍。」第二天,阮家打出了「賣田還貸」的招牌,街上幾個在外做生意賺了錢的暴發戶紛紛找上門來,很快三百畝良田轉手了他人。
一個月後,阮家叔佷悄悄地從重慶運來了五十支長槍、十支短槍、一挺歪把子機槍和二十箱子彈。槍彈買回來後,阮俊臣開始在同窗好友與窮親餓戚和家屋族中游說,很快就拉起了六七十人的隊伍,開始操練起來。阮俊臣的一個遠房親戚,名叫劉一勛,在川軍中當過連長,精通武藝,懂點軍事,便被他請了來操練隊伍。于是從仲夏到深秋,寨子門前的那塊阮家大田便成了練兵場,每天從早到晚,都有一隊身著統一灰布衣服的漢子在這里立正稍息跑步,舉槍瞄準射擊,口令聲和槍聲打亂了這個山間小鎮的沉寂,成群結隊的大人孩子,沒事的時候便遠遠地圍在邊上觀看,有幾分欣喜,有幾分好奇。
操練隊伍的同時,古宋正逢旱災,許多百姓糧食欠收,度日艱難,阮俊臣便把自己家里的財產和糧食疏散救濟窮苦百姓。阮家在最風光的時候也經常做些善舉,在當地百姓中口碑極好,現在又仗義疏財,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阮俊臣見家道已經中落,干脆就打出了「殺富濟貧,剿滅土匪,懲治貪官,鏟除惡霸」的口號,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
阮俊臣叔佷組織義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鏟除那伙土匪,報仇雪恨。終于,天氣一天天地變冷,年關將近,阮家軍也操練成熟了,決定向土匪老巢進擊。阮從長帶著三個精明能干,練過武藝的弟兄,根據當初被綁時的感覺回憶,通過十多天的偵察,終于找到了那幫土匪的老巢。
他們穿越高山密林,輾轉來到三十里外的黝黑大洞。這黝黑大洞也叫套廂洞,洞中有洞,地形復雜,易守難攻,而且這群土匪僥勇剽悍,凶殘毒辣,防守嚴密,不好對付。阮從長他們遠遠地伏在草叢中,用從重慶高價買回來的望遠鏡仔細地觀察著土匪的老巢。只見洞後是萬丈懸崖,洞外的峭壁上,修築著兩個碉堡,洞門口也築起了厚厚的高牆,碉堡里和高牆上都分別布有崗哨,洞里的一切卻看不真切。看著土匪的工事如此堅固,地形如此險要,防守如此嚴密,縱有一兩千人馬,一時也難以攻破,何況區區幾十條槍?阮從長不由長嘆了一聲。
同來的弟兄張福說︰「二爺,不必嘆息。」阮從長問︰「難道你有辦法攻進去?」張福說︰「十年前這里還沒有土匪的時候,我跟爹到這里來熬過硝,對洞里的地形相當熟悉。這個洞和我們寨子背後的寶雞岩洞是相通的,我們不妨分兵兩路,一路從正面攻打,一路從寶雞岩洞悄悄地殺過來。」阮從長高興地說︰「好,回去依計行事。」回去以後,在張福的領路下,阮從長又從寶雞岩洞模了進去,直抵黝黑大洞的洞底,听到了土匪們劃拳喝酒和玩弄女子的聲音才返了回來。
阮俊臣叔佷準備了三百個大洋和幾副上好的棺材,作為火線上犧牲的弟兄們的善後之用。他手下的這些弟兄,要麼是同窗好友,志同道合,肝膽相照;要麼是貧民子弟,心無牽掛,無不對那個世道充滿了仇恨,于是都士氣高漲,雄心勃勃,一心要與阮家叔佷一起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三天後,一切準備就緒,阮俊臣叔佷分兵兩路,朝黝黑大洞直殺而來。
阮從長和張福帶領三十人從寶雞岩洞偷襲,阮俊臣帶著十多人從正面佯攻,余下的十來個人由劉一勛指揮,負責看守寨子。
寒冬臘月,北風呼嘯,飄起了漫天大雪。這個冬天特別冷。只有兩天就過年了,土匪們已經無心行動。黝黑大洞高牆上和碉堡里站哨的土匪們都燃起了柴火,一邊烤火一邊吃著火燒洋芋和烤豬肉,還喝著轉轉酒。正當中午時分,大雪紛紛揚揚,阮俊臣帶領弟兄們來到了洞外。估計阮從長他們也差不多到達地點了,阮俊臣一聲令下,把岩石當著掩體的十多個弟兄一齊向洞牆和碉堡上放槍。土匪們立即還擊,一時間槍聲大作,在山谷里回蕩。這群土匪自從佔據這個山洞五六年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前來攻打,于是都慌了手腳,連忙還擊。匪首宋佔波吼道︰「媽的,歷來只有老子去打別人,現在卻有人來打老子了,這個世道真他媽的反了,弟兄們,給我狠狠的打!」
于是二三十個土匪,在他的指揮下,紛紛趴在牆頭和碉里向外放槍。
2馬佔山情迷山姑
馬佔山帶著十八個弟兄急速地穿行在高山密林里,向著萬山叢中的幾間土牆房子直奔而去,任憑寒風刺骨始終匆匆而行。雪花大朵大朵地飛舞著,整個世界紛紛揚揚。
早上出發的時候,老大宋佔波就對他說︰「兄弟,算了吧,女人這東西本來就是禍水,特別是生得好看的女人。再說都被人家玩過了,你還去爭過來做甚?我雖然是個爛爛人,但死牛爛馬肉從來不興吃,不要說拈二道菜穿破鞋了。今天都臘月二十八了,安安心心過個年吧,過了年再說。」可他馬佔山怎麼能夠忘記當初許下的諾言呢?想起龍家坡頭那個清純美麗的姑娘,想起現在的她竟然被張妖魔擄去,他的心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
那是今年的春天,馬佔山帶著十四五個弟兄到一個三十里外叫龍家坡頭的小山村里去「借糧」。這龍家坡頭是一個只有三四十戶人家的小村莊,但由于山高皇帝遠,沒有受到地方官吏和地主老財們的層層盤剝,加上土地寬廣,雖然廣種薄收,卻也豐衣足食,一直以來都過著與世無爭、平平靜靜的生活。但是,正因為他們的這種豐衣足食和與世無爭被黝黑大洞的這幫土匪看中了,宋佔波要馬佔山帶著他手下的弟兄前來「借糧」。馬佔山帶著人馬來到龍家坡頭的時候,正是一年一度的春耕時節,滿山的杜鵑花紅紅艷艷地、一嶺一嶺地開放,布谷聲聲中,溫柔的陽光嫵媚地照耀著大地,那溫暖的風,輕輕地撫弄著人的臉頰,就像一位熱戀中溫柔的****,正給你多情的撫慰。
山民們正在一坡坡的梯土上辛勤地耕種著,那一條條嶄新的、隨著地塊而彎曲的溝壟,播下了他們勤勞的汗水和一年的希望。馬佔山站在村口,舉目四望,突然拔下腰間的短槍,朝天上放了兩槍。正在土里干活的人們驚慌地朝他們看了過來,他手下的一個弟兄也把隨身帶來的銅鑼敲響,在「鏜鏜鏜鏜」的銅鑼聲中,看著這群背槍舉刀的漢子,山民門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于是一時間呼兒喚女,叫爺喊娘,高聲喊著︰「蠻人來了,蠻人來了」,紛紛拼命地朝山上或樹林里跑去。在家里的人們,听到槍聲、鑼聲、呼叫聲響成一團,更是驚慌失措,紛紛朝山上逃命,跑不動的就在自己家里的床下或者屋角躲藏起來。
只有蕎香這個十八歲的大姑娘,听到「蠻人來了,蠻人來了」的聲音,便好奇地跑了出來,想看看「蠻人」是什麼模樣。因為她長這麼大連鄉場都還沒有趕過幾次呢,不要說見過「蠻人」了,恰好這天她家請人栽洋芋,父母分派她在家里做飯煮豬食。看著人們紛紛逃竄,馬佔山已經習以為常了,便吩咐手下弟兄們說︰「停止敲鑼,按老規矩辦事,只要糧食,不傷人命,大戶拿走,小戶不動。」
馬佔山是年前帶著這幫生死弟兄來與宋佔波合伙的,他雖然成為了黝黑大洞的「二哥頭」,卻一直單獨行動,他和他的這幫弟兄與宋佔波那伙土匪也有著明顯的區別︰不傷人命,不搶賣苦力的和小戶貧民,不玩綁票,不****婦女。也許正因為他們的「行匪」方式不一樣,往往很難在一起合作。但由于他的武功和槍法在黝黑大洞無人能比,不但群匪懾伏,宋佔波也讓著幾分,畢竟在關鍵時刻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猛將,而且他還幫他鏟除了幾名強悍的仇人和對手,于是許多事情便由著他,對他也顯示著老大的關心和照顧。
馬佔山的弟兄們剛要分頭行動,蕎香卻跑了出來。所有的土匪都呆住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這個藏在大山深處的荒村野寨,居然還有如此俊秀白淨的姑娘,便都一齊停止了腳步。蕎香穿著一身自縫的衣服,甚至連鞋襪,都是自己做的,但這些粗陋的衣服,怎麼也遮掩不住她春天一樣的秀色。馬佔山的眼光迷離了,一顆心不由悸動起來。
蕎香跑到背著馬刀、提著短槍的馬佔山身前,打量著他那並不魁偉的身材和有點顯大的腦袋,笑靨如花地說︰「你就是蠻人嗎?我看不象呢。」馬佔山抑制著心里的激動,假裝冷冰冰地說︰「哪點不象?」蕎香說︰「頭大當官,腳大當蠻,你腦袋那麼大,是當官的命呢,怎麼會是蠻人呢?」馬佔山的心里刺痛了一下,說︰「你知道蠻人是做什麼的嗎?」蕎香說︰「知道啊,不就是搶人的嗎,還燒寨子呢。」馬佔山說︰「我們就是蠻人,就是搶人的,你怕不怕?」蕎香說︰「不怕,我又沒錢。再說你真的不像蠻人啊。」馬佔山說︰「我們真的是蠻人呢。」蕎香說︰「如果真是蠻人,那我一人送你們一雙鞋墊,你們就不要搶我們寨子好嗎?」
眾土匪都看著馬佔山,等他的號令。馬佔山說︰「好,拿來。」蕎香說︰「你等哈。」于是便跑了回去。眾土匪紛紛議論說,這麼漂亮這麼怪的姑娘,還真是第一次遇到呢!馬佔山也心潮起伏,怎麼也想不到會遇上這樣的山姑。幾分鐘後,蕎香回來了,抱著一抱她親手做的鞋墊,然後笑語嫣然地挨個分發給他們,一人一雙,馬佔山兩雙。看著這做工精細,針腳密密,圖案優美的鞋墊,想起她千針萬線的辛苦,馬佔山心里不由涌動著一股暖流,問︰「別人都一雙,我為什麼兩雙呢?」蕎香說︰「因為你是大腦袋,因為你與眾不同啊。」好一個「與眾不同」,這四個字讓馬佔山一直靜如止水的心激動不已。他大手一揮,說︰「謝謝你,小妹,我們不搶你們的寨子,今後誰要是搶了你們的寨子,我就親手槍斃了他!」蕎香依舊笑著說︰「真的嗎?所以我說你不是蠻人啊。」馬佔山說︰「是真的。」他手下的弟兄們也紛紛說︰「是真的是真的,我們大哥從來說話著數,以後誰要是搶了你們寨子,就是我們大家的敵人。」蕎香高興地說︰「好啊好啊,那到我家吃飯好嗎?」大家正有些餓了,見她這麼說,便都一齊看向馬佔山。馬佔山說︰「好啊,真感謝你呢。」這群以打家劫舍為生的土匪,有生以來還沒有受到過如此的邀請,也沒有遇到過如此的笑容,心里都充滿了一種感激,一種溫暖。
蕎香把他們帶回家里,安排他們在院壩里坐下,然後爬到門前的一個小土崗上,用手卷成話筒,高聲喊道︰「爹,媽,他們不是蠻人,你們快回家來吃飯了。」喊了幾遍之後,蕎香便開始做飯。
馬佔山他們圍坐在院壩里,蕎香給他們拿來了上好的葉子煙,這群土匪便一邊抽煙一邊分成幾攤簸起「麻十三」來。這簸「麻十三」是一種最簡單賭博的方式,就是將一個毛錢拋起,讓它跌落在面前的石板上,賭博的雙方首先要好了正反面和決定了賭資數目,然後根據毛錢停止後朝上的一面來決定輸贏,往往拋錢的人將毛錢拋出去後都要猛拍一下胸脯,然後大叫一聲,對方又要跟著反叫,于是那種拍胸脯和吆喝聲就混在一起,此起彼伏,還真有些驚心動魄。你看那些常年以簸「麻十三」為業的賭鬼,胸前的衣服無不都被拍破了一個巴掌大的窟窿。勤快的還會將窟窿縫補一下,有些懶的,窟窿也不補,就直接拍到里面的一件衣服或干脆拍在窟窿下面的肉上。馬佔山是從來不賭博的,便躺在一捆包谷草上唱起了賭錢歌︰
正月里,是新年,
哥哥約我去賭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