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衣上的檀香 3 活色生香的霞光

作者 ︰ 幽客

上顥走出悅音坊的時候夜還很深。

這些相聚議事的貴族行動極其謹慎,他們從不結伴並行,而是先後分散撤離,生怕令外人發現朝中各派的爭斗,弄出個結黨營私的罪名。

銀河如一條冷亮柔滑的絲緞橫貫長空,冷香浮動的花街里依舊充斥著吳儂軟語,彈唱吹索之音,風光無限旖旎。

來來往往的車輦華蓋里不時傳出美人的嬌笑,常有俊秀的貴族公子痴痴地站在花樓外思念著某個得不到的姑娘,刺鼻奢靡的香粉味隨風飄得到處都是,這果真是個引人墮落的地方。

穿過柳絮紛飛的花巷子,軍人獨自走上了一條僻靜的小路上,兩旁是高聳的磚牆,鳥鳴蛙聲此起彼伏,黑壓壓的角樓飛檐沉睡在一片極具韻律的自然之音中。

一個幼小的身影在他拐彎時驀地撞了上來,他低頭一看,吃驚發現那竟是前些天給他通風報信的小女孩。

今天她換了一身淺藍短紗裙,頭發用亮藍色的帶子綁著,顯得純真又活潑,可是現在,這小姑娘卻一臉的淚容,她一邊抽咽一邊仰起頭看上顥。

上顥對小孩子並不熱衷,算不得討厭,但也說不上喜歡。

可這孩子卻是個例外。

她的哭容讓他破天荒地憐惜起來,竟是不由自主地他俯,抱起那女孩,「怎麼了?為什麼哭成這樣?」

「我要去找我娘,可阿嬤不讓。」小姑娘抹著眼淚道。

「你娘在哪兒?」

湊近了,他才發現這孩子哭起來的樣子竟是和多年前那個女子很是相像,他注視著她幾乎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黑眼楮,心里突然充滿了強烈的懷疑。

「我娘在那里頭,」女孩向夜色深處,那幢燭火通明的高樓一指,「可阿嬤不讓我過去看她。」

上顥順著她的手勢看了過去,遙處的閣樓內舞袖嫣然,笙歌縈繞——那是他剛剛離去的地方,軍人的心奇異地震動起來,他霍然回過頭,驚詫地打量懷中的孩子,「你今年多少歲了?」

「剛過六歲呢。」女孩漸漸停止了哭泣,她做了個可愛的手勢,然後偏過頭好奇地端詳起這青年來。

「你娘……長什麼樣?」他問話的時候因疑惑而出現了凝滯。

「我娘長得可好看啦!」說到母親,小姑娘的雙眸熠熠生輝,她得意又自豪地笑道,「我覺得呀,在這城里,沒有人比我娘更好看。」

「那你爹呢?」他的語聲低了下去,顯得惴惴不安。

「這個啊,」女孩不太高興了,「不知道,我娘她不肯告訴我。」

上顥松了口氣,現在他的疑慮完全消散了,剩下的是毅然決然的肯定。

問話本要繼續下去,可一個蒼老的身影忽然從牆角出現。

那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嫗,但見她步伐匆匆,嘴里還不停地叨念著,「哎呦我的小祖宗誒,誰讓你瞎跑的!你要是跑丟了,你娘非發瘋不可!」

老嫗快步走向那小女孩,可當她抬頭看見上顥時,整個人都震了一下,緊接著老人迅速從他懷中奪過那小姑娘,好像生怕他會傷害她似的。

「我要找我娘!放我下去!放我下去!」小姑娘大喊大叫地掙扎起來。

「現在不能去!過一會兒你娘就回來看你了,听話,听話……」老人抱著這孩子快步往一條陌生的巷子深處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回頭打量上顥,沒多久便消失在黑暗里頭了。

等軍人回府的時候,夜已至半,府中一片清靜。

回廊盡頭,一棟古雅的閣樓佇立在花香里,那是逸雲閣,他妻子曾經住過的地方,每當他走入其中都會感到異常的平靜安寧。

可今夜的逸雲閣卻一點都不寧靜,它的大門豁然洞開,里頭一片狼藉,桌椅燭台統統翻倒在地上,男人女人不正經的調笑聲隱隱綽綽地傳來。

紅霞夫人正跨坐在上雋身上,她的衣衫滑落到肩膀下面,半撩的紗裙下露出一截縴細的小腿,女郎正仰頭大笑,抖落的黑發一直垂落到臀部,她舉起銀酒壺往上雋嘴里灌,。

癱坐在地的男子張開嘴如饑似渴地飲著,一副縱欲過度的頹唐模樣。

此間兩人的玩興正濃,紅霞夫人突然被人拽住胳膊甩到了一邊,緊接著,一記拳頭砸在了上雋的臉上。

上雋被打得眼冒金星,他醉得毫無招架之力,只能任由別人掐著他的脖子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往牆上撞。

「借酒消愁非要弄髒我的地方嗎?」他一把拎住長兄的衣領毫不猶豫地往外拖。

雖說上雋是個身高七尺的頎長男子,可此時卻像個巨大的玩偶,由著對方單手便揪了出去,一直扔到門外的台階下,他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怪笑,好像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狼狽的樣子。

「你每次喝醉,都跟一灘爛泥一樣。」上顥按緊了右手的護臂,慢悠悠走下石階,他抬起軍靴輕輕踢了踢那人酒水縱橫的臉,「哥哥在愁什麼呢?嗯?」

他彎下腰沖他耳語道,「出殯之日的計劃失敗,哥哥一定深受打擊,對不對?」

上雋渙散無神的瞳孔忽然凝聚起來,他瞪著上顥,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痛恨。

「滾出去。」他再也不看他一眼,嘴里木然地吐出了三個字。

上雋听得咬牙撐身而起,連滾帶爬地奔出了院子,動作快得跟一道滾雷似的。

荼蘼花紛然而落,偌大的府邸又回歸了原先清靜肅穆的氣氛,上雋消失在濃夜的深處,院子外,曲折的游廊里沒有絲毫亮光,如同一團糾結的濃墨。

上顥注視著黑洞洞的夜,到處都是一片黑暗,他的心里涌起一股股陰霾,轉身大步走回逸雲閣,等他邁入閣樓中時,紅霞夫人還氣定神閑地呆在里頭。

她披著一身淡絳紗衣,黑發松松挽了個髻,此時正懶洋洋地靠坐在楠木椅上。

紅霞今年已然三十有六,可她的身段仍然如少女般姣好,皮膚也還算得上緊致。

月光將軍人修長的身影投落在門邊,他漠然地看著她,「你是打算自己出去呢,還是讓我請你出去?」

紅霞夫人笑了起來,她甚是玩味地望著他,「上顥啊,好歹我也是你父親的侍妾,算你半個晚/娘,怎地你跟我說話就這般不客氣呢?」

上顥陰郁地盯了她一會兒,隨後慢慢走到她跟前,伸手揪住她的頭發,將她從椅子上拽了起來。

紅霞夫人發出一聲痛呼,可這痛呼很快就演變成了一種帶有三分享受的輕吟,她喘息著道,「要知道,你越是這樣,我越喜歡你。」

上顥松開手,嫌惡地看著她,紅霞揉著被扯痛的頭皮,得意又無恥地沖他笑,等到發根處的痛感消失,她優哉游哉地斜起眼瞄向東牆上的一幅畫。

這幅畫似乎被火燒掉了一角,上頭是個飄逸靈秀的少女,天藍軟煙羅裙,白紗披帛掛臂,清風徐來,她正回眸一笑,畫上的落款是︰恭賀瀟華公主及笄。

這幅畫是七年前,上顥出征曄國時在皇宮中看到的。

那時火光沖天,牆上的畫卷從飄落下來,險些落入烈焰中。

上顥直到看見這畫像才明白自己妻子的真實身份,他當時差點被滅頂而來的悔恨給淹沒在火光盛烈的戰場里。

後來,曄國覆滅,全軍凱旋而歸,他的心里卻只有消沉。

一路上,他設想過很多場景,哪怕她尋死覓活,他也想好了撫慰她的方法,只是沒料到她會走。

那年他回到府中,木然地接受了父親的冷落和兄長的譏諷,大堂內擺放的賀禮無數,凡是與上家有點交情的公侯勛衛全都來祝賀他凱旋而歸,一時間門庭若市。

下人們紛紛在後院里正忙著劈柴,好生火做飯,羅列宴席,他听著那干脆利落的劈柴聲,想象劈柴人手起斧落,將一整塊木頭被從頭到腳砍成兩半,變成毫無關聯的兩件東西,忽然感到這一切像極了他們的分離。

逸雲閣已經變得空空蕩蕩,梳妝台上散落著她沒有帶走的首飾,床邊的流蘇帳幕被人整齊地束在兩側,櫥櫃的木門敞開著,顯然是她走得太匆忙而忘了關,里面有一件他見她穿過但沒有帶走的妃色砑羅裙,他拿出那條裙子將它貼在臉上,深深吮吸著女子殘留的香氣,然後將它緊緊抱在懷里揉成了一團。

那以後,上顥還是照常過日子,哪里有戰亂,他就率兵出征,哪里有危險,他就身先士卒。麾下的將士們都很愛戴這個年輕的將軍,即使不喜歡他的個性也會敬畏他的為人,因為只要有上顥在,再危險的地方他們仿佛都能全身而退,這年輕人簡直就是一張護身符。

其實上顥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很多時候他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涉險的,可每次居然都光榮地活著回來了。當戰亂結束,他即使得了空也不會休息,成天不是投身于練兵場便是將自己關在書房里,用無窮無盡的文書案牘淹沒自己。

這樣的日子他自以為過得很平靜,但有時卻會突然變得非常暴躁。

那股暴烈,憤懣,焦郁的情緒發作起來簡直無可救藥,就像地底噴發出來的岩漿一樣洶涌,他會狠狠將銀槍扎入結實的木樁子里,然後獨自咒罵上幾句,走到井邊舀起一瓢冷水,一遍一遍將自己從頭到腳淋個徹底,直到狂亂的心跳趨于平穩,燥熱的身體漸漸冷卻。

「真搞不懂,這小泵娘到底喜歡你哪點?」是時,紅霞夫人媚態橫生地笑著,「是喜歡你這張好看的臉,還是那股子粗暴勁兒?」

上顥回過神來,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你真讓我覺得惡心。」

紅霞夫人的臉色變了。

他已經拒絕過她很多次了,對于像她這樣的女人而言,最大的侮辱不是男人向她提出不正經的求歡,而是被人拒絕。

「上顥!」

她再也按捺不住發起火來,一雙杏眼瞪得老大,「你以為你有多高貴?要不是上雋跛了腿,府中沒有嗣子,你爹會相信那青樓女子的話,將你接入府中,當親生兒子養?」

說著,紅霞夫人坐直了身子,「自己也不想想,你這張臉俊歸俊,可半點都不像上銘,天知道是那□□跟誰廝混生下來的野種,還敢抵賴到你爹頭上!」

「那又如何?」他一點都沒有感到意外,只是篤定又冷漠地說道,「即便我不姓‘上’,你們又能怎樣?」

如今上氏族人全都仰仗著上顥在朝中的聲望地位作威作福,如果沒了他,他們哪能繼續過這般富貴的日子?

「是啊,我們又能如何呢?」紅霞夫人慢慢放軟了身子,忽又輕笑起來,「不過說起來也真自豪呢,堂堂曄國公主,美貌如花,可到了咱們雩之國,卻被一個妓/女養的小雜種給上——」

她還沒說完,上顥已經一把捏住了她那尖得刻薄的下頷,他的手勁很大,幾乎要將她的骨頭都捏碎了。

「皇帝死了,嬪妃要殉葬,紅霞夫人,這可不單是皇族的規矩。」下一刻,上顥忽然展露出一個非常有禮貌的微笑,「本來我不想做的那麼絕,可是現在,你要是再不給我安分些,我就讓你提前去見我爹。」

*************

三日後,王府中擺滿了酒席佳宴,華麗的紅毯一塵不染,火樹銀花竄入漆黑的夜空,百萬彩練當空而舞。

歌舞喧嘩,樂聲錯雜,瓜果佳肴,應有盡有。

紅緞為布的圓桌上,蒜香鵪鶉脯,龍蝦煲仔翅,鳳凰蛋,金蛇羹,沙窩雲吞翅;翠竹編制的果籃中,瑩紫葡萄,橙黃香蕉,嫣紅隻果,碧綠青檸……

權貴們拿著酒杯四處敬酒,觥籌交錯,起坐喧嘩,眾賓歡娛。

今日乃是蘇七王爺的二十歲生辰,白天他方行了冠禮,到了夜間便理所當然地擺酒席慶賀,是夜,除了皇上以及遠在各地的其余藩王們沒有參與,朝中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員基本都來齊了。

紅毯中央,一隊舞女輕舒廣袖,翩然起舞。

雲檀的幽紫綢裙盛放如花,當她輕擺腰肢,揮出那條曼長的白綾水袖時,天地都仿佛要為之失色了。

面對如此英英妙舞,在場一眾雅趣盎然的貴族不由鼓起掌來,七王爺蘇燃也露出了贊嘆的笑容。

這雩之國最年輕的的王爺相貌平平,身子骨極其瘦弱,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起眼,可他身邊有個侍從卻生得面目清朗,俊雅無比,雲檀跳舞時不由回想起那日翠吟滿面春風的模樣,心想這丫頭的眼光倒是不錯。

此番上氏一族的人也賞臉出席了,其中包括上顥與上雋,還有那風情萬種的紅霞夫人。

自從上銘死後,他那三房小妾,一個改嫁了,一個得了重病被遣送到了城外休養,唯有紅霞夫人依然留在上府中,活得風生水起。

如今她的身份如同上氏的當家主母一般,雖然沒有實權,但名分還是在的。

關起門來,她可以浪蕩得跟□□無異,可一走出門便是一副端莊的夫人架勢,對上家兩兄弟也總是表現出如長輩般的和藹,好像自己是個相當稱職的晚/娘。

舞樂尚自進行,筵席上的人互相說起話來。

陳尚書拱手作揖道,「王爺白日大行冠禮,如何未見皇上前來賀喜?」

在場眾人立刻跟著質疑起來。當今王室,這七皇子是愈發不景氣了,連行二十歲冠禮,皇上都不聞不問,若是長此以往,朝野上下恐怕是沒有人願意繼續巴結這形同虛設的小王爺了。

蘇燃微微一笑,他身側的白衣侍從文雅地向前邁了一步,落落笑道,「不瞞尚書大人,今日可謂雙喜臨門,宮外有七王爺行冠冕之禮,宮內則是貴妃娘娘臨盆,誕下龍子。皇上喜不自勝,因此月兌不開身,不過賀禮早在兩日前便送到了。」

言罷,他微微側身,露出宮殿深處的景象來。

陳尚書的眼楮往里一掃,但見十幾箱瓖金嵌玉的寶盒陳列在內,不由為自己方才的唐突而狼狽起來,只好笑道,「原來如此,看來皇上是愛美人勝過胞弟了。」

說罷,他立刻轉移話題,拱手討好起另一邊的上氏族人來,「如今皇上喜得龍嗣,卻不知何時能喝上二位將軍的喜酒呢?」

此話一出,左邊靜坐的文丞相突然眼楮亮了起來,他頷首附和道,「陳尚書說得極是,宮中佳麗眾多,二位將軍可有中意的?」

雖然他嘴上說的是‘二位’將軍,但眼楮只看著上顥一人。

文丞相的千金打小便與上顥有婚約,可惜七年前,上顥擅自從邊外帶回一個來歷不明的姑娘,還對外宣稱那是他的夫人,惹得文丞相勃然大怒,憤而悔婚,甚至還揚言要上顥驅走那姑娘,新立戰功才能重攀這門親事。

于是事情就這樣拖延了下去,時至今日,當年那姑娘早已消失不見,而上顥更是功勛赫赫,平步青雲,如今儼然已是雩之國眾將之首,雖然他對文丞相始終很客氣,很有禮貌,可惜對于再續婚約一事卻只字不提,弄得丞相後悔莫及。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擺出那清高的架勢,只消自己女兒能成為上家夫人,上顥有多少個妾室都無所謂。

「兩位將軍早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緣何拖延至今呢?」陳尚書平時與文丞相私交不錯,此刻便幫腔起來,「二位不如早日擇佳偶,生兒育女,共享天倫之樂,也好令紅霞夫人成為雩之國最年輕的祖母呀。」

「陳尚書是拿妾身尋開心呢,」紅霞夫人听罷,露出端莊和氣的笑容,「不過若真能如此,倒的確是樁難得的喜事。」

文丞相意味深長地望了上顥一眼,「我家小女仰慕將軍多時,至今不願下嫁他人,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這是文丞相七年來,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直白地提出聯姻事宜。

上顥微微一笑,一副禮貌又疏離,但實際上卻不太給面子的模樣,「承蒙丞相厚愛,可惜末將尚無安家之心,更無兒女之想。」

此話出口,文丞相愣在原地,上顥自己也一下子怔住了,他這一怔倒不是因為文丞相,反而是為那紅毯上翩翩起舞的女子。

方才拒絕的話一出口,上顥便意識到了錯誤,。只見那里的舞裙亭亭如蓋,她的水袖恰好從臉頰邊擦過,他覺得她笑得樣子有些淒涼。

「弟弟還年輕,身側又是美人環繞,恐怕還不願收心呢。」上雋笑著打起圓場,紅霞夫人也跟著說道,「是呀,顥兒他不喜歡小孩子,不過等他過了而立之年,或許會有所改觀。」

上顥陰沉沉地坐著一言不發,任由他們胡亂辯解。

文丞相暗自捏了把汗,上顥無意婚事,他女兒可沒那麼多青春繼續跟他耗,文家千金文素音已然二十有三,卻仍待字閨中,這在雩之國極其少見。

念轉至此,丞相當即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上家的另一位將軍上雋身上——這位左將軍前不久曾來府中做客,他見文素音姿容精妙無雙,顯得非常上心。

既然如此,干脆讓女兒嫁給上雋得了,只要是上家人,她嫁誰都不算吃虧。

文丞相這廂暗自琢磨著,誰料上雋正跟他轉著同樣的念頭呢——如今這文丞相很討天子歡心,他若是與文家聯姻絕對有百利而無一害。

上雋滿意地微笑起來,既然上顥那死心眼的家伙不肯低頭,那他便樂得接受,不管怎樣,現在總算有件事情,他做得比上顥更正確,更及時了。

大宴結束後,貴族們紛紛登上了各自的車輦,酒足飯飽,打道回府。

雲檀心不在焉地走向等候自己的那頂肩輿,她來的時候很平靜,可現在卻跟丟了魂兒似的。

等她走到軟轎邊上,一聲輕喚忽然從身後傳來,「雲檀姑娘慢走!」

她回過頭,只見紅霞夫人提裾飄然而來,「姑娘舞姿卓絕,紅霞很是欽羨,今日夜色正好,姑娘能否賞光伴我上街一游?」

雲檀心中不太樂意,但又不好拒絕,只能應了下來。

筵席結束得不算晚,十里長街繁華正盛,橫貫街巷的彩帶上懸掛著一盞盞紅彤彤的花燈,各家店鋪都傾展所有,寶珠銀飾,璀璨生輝,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圍觀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著話,紅霞夫人一會兒談起天色,一會兒又品評起某件首飾,雲檀強顏歡笑地附和她,心中卻悶悶不樂。

等她們走到街中央,紅霞夫人突然用揶揄的目光打量起她來,「這些年你出落得愈發秀美動人了,這是為什麼呢?」她的眼珠子狡猾地轉動起來,突地向她耳語道,「難道是因為生了孩子的緣故?」

雲檀打了個激靈,她驚愕地看著她,「雲檀不知夫人在說什麼……」

「得了,你別裝了,我早就認出你來了!」紅霞夫人不耐煩地揮手道,「當年你走的時候是懷著孩子的吧?雖然你誰都沒告訴,可我看得出來,那時候給你送進去的飯菜你專挑口味酸辣的用,連走路的姿勢也有了些微的不同,這些我可都看得懂呢。」

雲檀不說話了,她沉默了半晌,突然一咬牙,果斷地決定豁出去了,女郎伸手掠了掠長發,泰然自若地答道,「是呀,夫人說得不錯,我是有個孩子,可那又如何?」

紅霞夫人頓時一愣,她本以為可以憑此抓住她的把柄,好讓她受控于自己,誰料雲檀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反倒顯得自己在多管閑事。

「你一個亡國公主混在皇城里做什麼?」紅霞夫人露出凶相來,「難不成是想光復你那不爭氣的曄國?」

「夫人多慮了。」雲檀笑道,「曄國既亡,它的一切便都屬于雩之國,包括咱們曄國姑娘,如今街頭巷尾的曄國人又不少見,大家都得找生計呀,怎麼?你是怕我在皇城里搶了你的風頭?」

紅霞夫人傲氣十足地瞪了她一眼,「就憑你那下賤地位還想跟我爭?」

「那種風頭又不是靠身份地位爭的。」雲檀懶樣洋道。

「那倒也是,不過想來還真諷刺,你堂堂一個曄國公主,到了雩之國給人當了幾個月婊/子,玩出孩子後一個人灰溜溜地走了。」紅霞夫人很是惡意地笑道,「真是天大的諷刺呢!」

雲檀猛然停下了腳步,她听得怒火中燒,不由冷笑道,「當年我有孩子的時候可是名正言順的,好歹成親當日整個軍營的人都是見證,可不像你,一頂軟轎從偏門抬進去便完事了,還指不定誰是婊/子呢!」

當年上銘那三房小妾里,雲檀最恨的就是這紅霞夫人,因為她屢次看見她搔首弄姿地將上顥攔在回廊上,一雙指甲上涂著鳳仙花汁的縴手好幾次幾乎就要搭到軍人的肩膀上去。

「你……」紅霞夫人被她嗆得說不出話來,臉都跟著白了。

兩人僵持在一家賣首飾的鋪子外,鋪子老板以為來了客人,熱情地招呼起來,「兩位夫人要買什麼?咱們這兒的鐲子,耳環可都是一等品呢!」

雲檀沒好氣地轉過身子,漫不經心地看起首飾來,當她的目光落在一對檸黃色的玻璃耳墜子上時,神思突然恍惚起來,須臾,她猶豫不決地指向它們,「那對耳掛,多少錢?」

「二十錢!」老板迎了上來。

「呵,這耳掛倒挺像你從前帶的那副,怎麼?想重溫舊情?」紅霞夫人逮著機會便刺她,平時上顥羞辱了她太多回,現在她把氣一股腦兒地往他舊情人身上撒,「店家,這對耳墜子我要了!」

「這,這……」老板為難起來,「這副耳掛只剩一雙了啊,二位夫人不好分呢。」

雲檀瞪了她一眼,隨即對老板微微笑道,「我出三十錢。」

「四十錢!」紅霞夫人伸長起脖子,提高了嗓音。

這下雲檀徹底光火了,她決定即使花光身上所有的錢也要將它買下來,「五十錢!」

「六十錢!」

「八十錢!」

紅霞傲慢地冷笑了一聲,「我出二兩銀子。」

雲檀頓時急怒攻心,這紅霞夫人是不愁沒錢花的,可她今天身上只帶了些許碎銀,哪里夠得上二兩銀子?

「五兩。」

正當她氣急的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

軍人的個子在人叢中顯得非常出挑,只見他走到鋪子前,將銀子放在老板面前,道,「五兩銀子,給這位夫人。」

老板馬上恭恭敬敬地將耳掛遞了過去,他這輩子從來沒賣到過這麼好的價錢,一對小小的耳墜居然賣到了五兩銀子!

紅霞夫人恨得咬牙切齒,可她不敢發作。

自從上顥在逸雲閣中威脅過她之後,她真的有些害怕他了,畢竟自己還是個風致楚楚的美人,雖然年紀不輕了,但也不想提早到上銘那老東西跟前報到。

雲檀立刻得意洋洋地接過了嶄新的耳掛,她當場便取下了耳垂上的舊耳墜子,戴上了新的,然後頭一揚,將一雙耳掛搖得閃閃發亮,紅霞夫人氣得扭頭就走。

等她走遠了,女郎抬起一雙秋波盈盈的眸子嫵媚地瞧著上顥,「真是讓將軍破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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