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涼辰生在一起十年的歲月,他從未拒絕過她的任何要求。無論她的要求有多麼不可思議甚至無理取鬧,他都是無奈卻寬容的滿足她一切,這種溺愛,就讓她恍惚中生出了一種錯覺,她覺得那個男人,是永遠不會拒絕她的,唯一的問題就在于她提不提而已。
這種錯覺,這次顯然誤導的她一敗涂地。
再是寬容的人也有他的底線,而涼辰生的底線便是凌沫,他實質上的妻子。
青梅竹馬之緣,女蘿菟絲之情,又恰恰是門當戶對,珠聯璧合,在外人看來,這實在是一段再美滿不過的姻緣。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真的是十分微妙,原本涼辰生同凌沫之間天南海北,隔了一個英吉利海峽和整片的歐洲大陸,可他偏偏被溫父收養,從而認識了溫銘恆,通過這位名義上的大哥又認識了他的摯友喬可,再是喬可的異母妹妹凌沫。
凌沫是私生女,母親過世才被接進喬家,但卻並未因此冠上本家的姓氏,由此可見,她在喬家的處境又是怎樣一番田地。
整個喬家,便只有喬可疼惜她。而喬可同溫銘恆交情甚好,每每去溫家玩鬧的時候,總會帶上這個小尾巴。
就這樣一來二去,也不知是不是處境類似,或者是年齡相仿,她同涼辰生竟然玩的相當投緣,若是沒有後來發生的事情,這或許也真的是一段風情月意的情分。
臻惜第一次見到凌沫的時候,是在斯德哥爾摩的聖彼得醫院外,那日,天氣晴朗,惠風和暢,那個女人,被一眾人簇擁,微抬螓首,眉眼含笑,恰是一番風華正茂。
臻惜那時想著,若是自己到了她那個年紀,是否也可以擁有這般奪人的風姿。
其實那人生的倒是談不上多麼出挑,平心而論,是即不上她的。穿著打扮,也極盡簡單,白衣如洗練,淺藍色的長裙,直直的棕發肆意散在肩頭。
環繞她的是一眾俊男美女,她在其中非但沒有埋汰,反而自有一份不凡的氣場,和煦如暖陽輕風,卻又偏偏不可近觀的溫度。
「導師,今天那個臨床病患,還得多謝你了,不然我」一旁一個金發碧眼的青年,俊臉微紅,有些訕訕的道謝,卻被她很不客氣的打斷,
「謝我?有那個時間,你還是去好好去反省一下,這次多配的藥劑是杜冷丁,如果是其他的什麼比如阿托品那可是人命的事情,跟我實習這麼久,還是那樣粗心大意,沒有一點點長進」
盡管是訓斥,但她的語氣卻並不十分嚴厲,听著很讓人受教,周遭一片低聲笑語嫣嫣,一路走來,還有幾個類似實習生模樣的偶爾問她一些問題,她略微思索一下,總是能簡明扼要的答出。
不一樣,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這般的明媚開朗,健談自信,如何會是他所敘述的,那個不能自醫的病人。
她看著那人一步步走近,風韻氣度也一點點清晰明朗,她只覺得一顆心漸漸就沉到了谷底,內心深處的,那股灰色的情緒,慢慢的蒸騰發酵,漫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那是常年堆積的,濃的化不開的自卑。
臻惜明白,自己永遠也做不到她那樣。
可是臻惜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停下,為什麼要朝自己的方向張望,甚至甚至朝自己的方向走過來
「小朋友你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或許是自己現在的模樣是真的很狼狽吧,不然她眼中的探尋和憐憫為何那樣深重。低垂眼瞼,她看見自己長長地頭發糾結成了一團,還夾雜碎土和沙礫,換做自己,在大街上看見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女孩,一直盯著自己看的話,也是無法無視的吧?如此說來,她的好奇,倒也不是全無緣由。可是她不要別人的憐憫。
臻惜用力搖頭。
「但你看起來很糟。」她蹙眉的樣子和他竟然那般相似,「你的爸爸媽媽呢?」
臻惜還是搖頭。
「是迷路了嗎?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她看起來分外熱心。
或許是她一直不吭聲,凌沫沒有急,她的一個學生倒是急了,「小孩兒,導師問你問題,為什麼不說話?」
其他學生雖然沒有這樣直接發問,但據他們的神色,似乎也是一個意思。
「」
不知是出于何種難言的心態,臻惜忽然落荒而逃,兩聲不大的嘟噥不輕不重的飄入她的耳中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導師怎麼還」
「你又不是不知道,導師對小孩子一向特別好」
就在一天之前,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從那個寧靜的蘇格蘭小鎮逃出,來到了最近的機場,坐了最早的班機,就來到了瑞典,那個男人並未阻攔,也沒有跟隨,只是安排她獨自登機。
其實有些成長,必須親自面對。
整整十年,她都生長在密不透風的溫室里,這倒算是她第一次只身遠走他鄉。
她忽然很想好好走一走
半年的流浪,最終又回到原點。
十二月二十一日,瑞典,拉普蘭德。
冬至日的前後,整個拉普蘭德地區是極夜,臻惜在這里,放眼望去,燈塔,白雪,永恆不滅的繁星。整顆心,都可以沉靜下來。
還有不同膚色和發色的人們正在廣袤無垠的雪地上漫步,輕聲,或歡暢的笑談,等待與極光邂逅,有幾個幼童興奮地跑來跑去。
「alex,快停下!」忽然,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呼,是哪個母親的叫喊?
被點到名字的男孩卻置若罔聞,仍不知疲倦地嬉戲玩鬧,完全未覺身後就是一個虛空的冰坑。
「啊——!」
一聲尖叫聲,男孩就在自己身邊,想也沒想的,臻惜推開了他,自己卻跌了進去。
手臂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她覺得刺骨寒冷緩緩浸透身體,意識模糊的那一刻,她看見天際蔓延斑斕絢麗的光霧,忽然想起他說過的話
「在回家的路上,天上出現了極光,真的很美,很美,這種神跡,本就是可遇不可求,街上的人都在贊頌神的恩澤,或虔誠的許願」
沒錯,這的確是神跡,真的好美,好美
恍惚中,她好像又看見他的臉
意識回籠的時候,她眼皮重的睜不開,朦朧中,她只模糊听見斷斷續續聲音,
「冰柱穿透性可能無法」
再也強撐不住,她再度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徹底清醒的時候,她很沮喪的發現自己又在病房,一年總共就那麼些日子,自己到底在這個地方呆了多久?
「涼辰」窗邊的那個背影將她嚇了一驚,那人回頭,映入眼中的,卻是一雙漆黑的眼
「讓你失望了?」安瑞微微偏過腦袋,淺淺的笑。
「」小口微張,心中暗自失落的同時卻也一松,嘴上卻是頹喪的,「為什麼,每次我倒霉的時候你總是在?」
「」他愣了一下,失笑,「我也很奇怪,為什麼每次見到你,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狽樣子?」
「」她無言以對,半晌才嘟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他揚起眉梢,「我在斯德哥爾摩有場音樂會,倒是你,竟然會離開意大利,我很好奇?」
她不願多說,搖搖頭,想要抬手撥開額前厚重的頭發,卻忽然發現了不對勁
沒有知覺手臂尚好些,但整個左手,完全沒有知覺
忽然發現他唇角的笑容有些牽強
「臻惜。」搶在她開口之前摁住她,他的聲音平板無波,「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離開」
「我的手怎麼了?」
听出他在轉移話題,她平靜的打斷他,感覺血色正在從面頰上迅速褪去
「」他不出聲了。
「告訴我!」她忽然大聲喊道。
「」他看向她的目光,深沉而悲憫,恆久才說,「左手被冰柱穿透,但手術及時,不會影響到日常生活,但是可能無法進行精密性的動作比如」
「比如彈琴?」她听見自己的聲音無波無瀾,像是一潭死水。
「」他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長久的沉默,她並沒有掩飾自己的脆弱,忽然間淚如泉涌
為什麼為什麼連這唯一的支柱,都要將她剝奪?
「安」她忽然喚他的名字,「這段時間,有沒有人來過?」
「誰?」他反問。
「」她啞然,看來,是沒有了。
整整一路,她知道一直有人暗自跟隨,難道不是他吩咐難道他竟然不知道麼?或者是他根本
不,她害怕的搖頭。
另一種可能,她想也不願去想。
「臻惜。」他俯身替她掖好被角,「什麼都不要想,相信我,會好起來的。」
她流著眼淚,卻忽然笑了,「是啊,會好起來。」
年少青蔥,原本就是跌跌撞撞,會受傷。
只是到那時,看著眼前的女孩,他才明了什麼叫作內傷——
原來就是外表的一無異樣,和內里痛到支離破碎。
他有那麼一剎那的退卻。
走道里,安瑞輕輕掩上房門,看著樓道盡頭,那個形神不一的男子,外表精煉,卻神態萎靡
「不要怕。」他走到那人身邊,輕聲耳語,「你做的很好。我會保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