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冷月 第7章

作者 ︰ 鄭伯田

「阿彌陀佛。施主,開工了嗎?」靈峰和尚高門大嗓地誦著佛號走進來。

柳笛兒迎上前,說︰「和尚,說什麼瘋話呢?又不蓋房,又不打牆,開啥子工嘛?」

「小施主沒听說過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家先生開醫館,救命活人尚不知千千許,造浮屠亦不知幾萬幾千幾百幾十級呢。雞叫三遍就該開工,現在天已大明,還不動手,更待幾時呀?」

「好個伶牙利齒的和尚。莫非你要化緣?也太早了點吧?」

「貧僧今兒個偏偏不化緣,卻是來結緣的。」

倆人打牙溜嘴的工夫,仇家迎了出來,請靈峰和尚進上房看茶,靈峰手指大門外,說︰「還有一位呢,請進來吧?」

王阿大委委瑣瑣躲得老遠,踮著腳正朝這邊張望,見柳笛兒陪了靈峰來喊,才磨磨蹭蹭地往里走,一邊走還一邊磨磨嘰嘰地問︰「說好了嗎?一碗白米真的能看病?」

仇家把倆人往上房讓,靈峰打瞭一番,指著葡萄架下的石桌石凳說︰「這里蠻好嘛。」

說著,拉了王阿大不請自坐。

仇家只得由他自便,喊柳眉兒上茶,然後問︰「大師傅是陪這位老哥瞧病?」

「你看貧僧滿面紅潤,印堂光亮,哪里象是有病的樣子?是王施主看脈。」

仇家請王阿大坐好,把著脈問︰「這位王老哥,家境不甚寬裕?」

「豈止是不寬裕?哦,仇先生不問病況,咋個關心起家境來了?」靈峰連答帶問。

仇家沒接他的話茬,接著說︰「你這病是長年飲食不周,五谷不能養,五髒即不和,脾胃虧欠,則肝腎不足,心腎不交,營不足而衛傷,風熱濕毒乘虛而入撩起褲腿我看看」

很明顯,是 瘡。他對柳笛兒說︰「拿個木盆,拿只新毛筆再拿塊新白布。」

正說著,翠兒扶著巧月慢騰騰走進來。仇家讓柳眉兒陪著先進上房休息,巧月搖搖頭不去,站在旁邊看仇家動手治病。

仇家在木盆上架了塊板板,讓王阿大腳踩在上頭,接過柳眉兒端來的茶壺,將滾燙的熱茶直接就往腿梁子上澆,一邊澆一邊用新毛筆刷。熱茶澆在瘡口上,疼得王阿大呲牙裂嘴,搖頭扭**,仇家卻一股勁喊好,說知道疼就好,知道疼就好,知道疼這瘡就好治。一壺茶澆光了,柳眉兒早又端上一壺新沏的,滾燙滾燙得接著澆。三壺茶澆過,瘡口洗淨,露出鮮紅的新肉,仇家說︰「你這 瘡確實好治,已經見新肉,用不著多長時間就能平復。先晾一晾,等一會兒再上藥。」

一扭頭,身後站個人,穿藕荷色團花杭鍛長袍套黑直貢呢馬甲,戴綴了塊岫玉的瓜皮帽,搖著把畫得花里胡哨的折扇,拖腔拖調地問︰「你姓仇?仇先兒,我問你,什麼價碼?開個口吧。」

仇家不高興了。先兒是稱呼算卦、測字、陰陽、代寫書信,打地攤就地撿粑粑吃那些人的。即便是那些人,也不能當面叫,這是一種蔑稱,糟蹋人呢。仇家上上下下足一番打量,直到把他看毛了,才平靜地說︰「小小醫寓,不足掛齒,辱沒先生下問。雖說醫寓忒小,卻也言不二價,有錢的白銀一碗,沒錢的白米一碗。」

「什麼,什麼?你下哪樣藥,人參,鹿茸,龍頭角,虎口須?白銀一碗?你也太敢開口了吧?」

「先生盡可以只出白米一碗呀!」這話就有點刺人了,你不想掏白銀一碗,可以當窮人呀。

有錢的闊少最愛充大爺,你讓他裝窮光蛋還不如罵他祖宗呢。李肇元象只好斗的公雞,梗著脖子,昂著頭,脖子上青筋暴露,頭上熱汗直冒。他哪里吃過這樣的虧,有個進士的哥哥在京為官,自己又是秀才出身,走到哪兒不是橫著說話,誰不禮讓三分。讓個臭郎中撅了,他咽不下這口氣,可是一時又找不到攢勁的話,張口結舌楞在那里。

一根手杖「忽」地抽過來,差點把秀才打個跟頭。李老爺喘著粗氣罵道︰「忤逆之子,孽障兒,我哪里有什麼病,統統是讓你給氣的,讓你給氣的。你是巴不得我早點死,巴不得我早點死,去掉你的心頭之患」

仇家不得不轉過來拉架,靈峰也上來勸,好容易把李老爺安撫在石凳上。李老爺氣咻咻地接著罵︰「聖賢之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跑外頭來丟人現眼錢是老子掙的,由你這兒充大尾巴狼」

「這位老爺,你的病不用望聞問切,我已然了如指掌」仇家笑著說。

李老爺也笑了︰「你是說我這脾氣嗨,老嘍,改也難呵你先忙著,給先來的看,給先來的看,我喘喘氣,定定心」

柳笛兒端來一盆豆腐渣,放在石桌上,仇家伸手試了試溫度,抓一把團來團去,團來團去,猛地貼在王阿大的腿梁子上,燙得他「啊——」地一聲慘叫,渾身可著勁兒顫抖。仇家不理他,用新布緊緊纏住,說︰「好了,明天還是這個時候來換藥你自己來就行了,不必再勞動大師傅陪著了吧?」

大伙兒看傻了眼。就這?一碗白銀也好,一碗白米也好,就換了三壺茶水一把豆腐渣?管事嗎?能治病?王阿大結結巴巴地想問,又不知道咋個說。治好治不好,自己倒沒什麼,病這麼久,也習慣了,就怕對不起靈峰和尚,白米是他給的呀。

仇家看出來大伙兒的疑惑,想說什麼還沒說,靈峰開口了︰「仇施主,還用藥嗎?用點什麼藥呢?」

「用,當然用。腎氣丸就管用。待我制好,明天拿給他。」他順口背出湯頭歌訣,「腎氣丸中澤瀉蒸,茱萸山藥白雲苓,丹皮熟地同舂爛,丸服忻然心腎寧」說著將寫好的一紙藥方遞給大家傳看。李老爺首先接了,只見上面寫著︰

干山藥四兩山茱萸去核酒拌四兩澤瀉蒸牡丹皮

白者佳白茯苓各三錢以上為末熟地用生者八兩酒拌砂器

蒸半日搗膏蜜丸如桐子大每服七八十丸空心用滾湯或鹽湯溫酒送下

「高妙,高妙。」李老爺奉承道,「一看就知道,是有來歷的,一看就知道,是古方…是古方」

「明朝崇川人氏若虛老人陳實功先生所著,刊行于萬歷年間,後來又經本朝吳江人氏洄溪老人徐大椿先生校訂的《外科正宗》有載 瘡可以用腎氣丸,先培植元氣」

「那麼,這豆腐渣」

「《養素園傳信方》是這樣說的」

「豆腐渣也能治病,神妙致極,佩服佩服。不敢動問先生,這豆腐渣,還能不能」

「《隨息居飲食譜》載「

「那,還能」

「《綱目拾遺》載」

「還能」

「《不藥良方》載」

仇家明白,今天這場「考試」,絕難避免,「考」好了,醫館日益興隆,「考」不好,信譽大跌,聲名驟降,誰還來上門?這考官就是病家。而病家里面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麼人沒有,刁鑽古怪的多呢。其實也完全可以理解,病家把生存的希望,康健的希望,統統交給你,治好當然皆大歡喜,治不好呢,治壞了,治死了呢,對你考察一番難道不應該嗎?他做好了準備,盡其所能,回答所有問題。此刻,他心里有底,回答得極快,崩豆兒似的,好象特能耐,特顯擺。

誰想,李老爺收兵了。他顫巍巍的站起來,抬手一拱,說︰「先生讀書萬卷,佩服,佩服。老朽剛才無理了,萬萬海涵,恕罪,恕罪」

仇家松了一口氣,說︰「李老爺,你肯定知道,豆腐作坊出來的東西都是寶,豆腐、豆腐渣、豆腐泔水、豆腐漿、豆腐筋、豆腐皮、豆腐鍋巴、油豆腐、霉豆腐、燻豆腐,再加上發不了芽的鐵豆子,泡豆子時掉下來的豆子皮,點豆腐用的鹵水,就連霉豆腐上的綠毛都可入藥。如果用對了路,都是寶貝呢。」

一邊說著,一邊扶李老爺坐下,正要把脈,忽然看見巧月和柳笛兒悄悄耳語,說了幾句什麼,然後拉著翠兒和柳笛兒柳眉兒去內院,搬了好幾把椅子凳子出來,巧月指揮著擺在葡萄架下,張張羅落地請人落座,一副當家作主的派頭。這時候,病人漸多,都圍著仇家看熱鬧,擠了里三層外三層,吵吵嚷嚷,亂亂哄哄,讓巧月一調撥,一安頓,頓時清淨許多。

仇家沒理她,任憑她指手畫腳,只是聚精會神地給李老爺把脈。

「頭昏,目眩,乏力,失眠,心悸,易怒,厭食,舌紅,苔黃早晨尚好,下午漸重,行動搖搖欲倒,臥床頭眩惡心李老爺,可是這樣?」仇家問。

「說得對,正是老朽所患之癥。」

「肝陽上亢,病在血分,著重珍攝為上。不知是否信得過在下」

「信得過,信得過。悉听先生吩咐。」

「每天卯初起床,不騎馬坐轎,不讓貴價攙扶,自己慢慢悠悠走著到鄙寓來過早,路上還得干點下人的活兒」

李老爺越發提起興趣,探過身子,湊近了問︰「不會讓我背籮籮,挑擔子,或者磕灰桶吧?」

仇家沒接茬兒,只顧自己說︰「田間地頭采一把鵝耳腸。這種草一年四季都有,很好找」

「你說的不是豬草嗎?莫非」

「李老爺說的沒錯,鵝耳腸炖鮮豆腐,大清早空月復吃」

「好,好。听你仇先生的,我就當一回豬」還沒說完,李老爺就笑得連咳嗽帶拍巴掌。

仇家接著說︰「早晨略活動活動,陽氣上升,濁氣下降,利于血歸其經,營衛具得調理。用藥說不上,算做食療吧。」

李肇元結結巴巴,欲說還咽地問︰「就這這麼簡單這藥資」看著手杖又要舉起,趕緊跳到一邊。

李老爺說︰「仇先生,你忙你的,我坐這兒看你行兵布陣,可好?你還別說,好郎中既是八面威風的大將軍,用藥既是用兵君臣佐使,如臂使指,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好,好。唉呀,今天真開心,真開心」

巧月捧了茶壺,來續水,李老爺打量著問︰「這位是」

「哦,這位是兆府的千金小姐」

兆府的千金小姐?兆府的千金小姐咋個跑來當下人?猛然想起,兆府曾經放出話兒來,治好小姐的病,未婚者招為東床快婿。他恍然大悟,兆小姐是把自己當成了女主人。他還 見翠兒一個勁瞟自家小姐,柳眉兒一個勁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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