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宿鳥撲撲楞楞竄出草棵子,拍打著翅膀向崖頭上掛著的殘月飛去,甩下一串淒厲的驚叫,引來一陣遠遠近近的獸吼鳥啼。仇家睜開眼看看,林莽間篩下的月色已經有些灰白,看樣子象是四更天了。這就是說,他被滑竿抬著,已經走了四個時辰,大概有百十里路吧。具體走得那條路,走得那個方向,不知道。坐上滑竿,他就睡了,一直睡到被趟出草棵子的宿鳥驚醒。
見仇家醒了,斑斑駁駁的月色里有人問︰「先生饑嗎?先吃點干巴墊墊?」
仇家搖搖頭,說︰「天快亮了,大伙兒也乏了。找個平坦的地界歇歇腳,該是?」
「客官吩咐,找塊壩子,有水有柴,有酒有肉,歇腳嘍」
又走了一餐飯的工夫,滑竿停下來。眾人壓低嗓子一起吼道︰「輕下肩喲慢慢撂喲起後稍喲」
這是一片山間谷地,一條小溪泛著黑黑藍藍的幽光,嘩啦啦響著,蹦蹦跳跳,竄來繞去,終于找到一片小小的憩園,一下子舒展開來,放平身子,安安靜靜仿佛睡著了。沙灘上女敕油油的野草極象是平鋪的地毯,遠處高高低低的苞谷已經一尺多高,再遠處可以看見一縷炊煙,裊裊地搖曳在初露的晨曦中。
滑竿停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樹下,人們四散開尋柴打火。坐了一夜滑竿,仇家並不覺著比走路輕松,渾身酸軟,每個骨節都透著倦怠。他站在小溪邊伸伸胳膊,踢踢腿,剛想比劃一套拳腳,忽然發現一個漢子沒跟大伙兒一起去尋柴,卻蹲在他的身後,兩眼巡 ,蹲下站起,還爬在地上,耳朵貼地諦听著什麼,一幅裝神弄鬼的樣子。仇家收起架式,看著他,心里想,這是監視我呢,怕我跑了。想到這里,突然沒了興趣,他一**坐在地上,隨即一仰,四肢伸展,象面前的小溪,舒舒坦坦地躺在沙灘上。
那漢子蹲在地上,捏著嘴唇時而吹出百囀千鳴的鳥啼,時而吹出起起落落的獸吟。忽然,他平展展爬在地上,回過手去沖著仇家擺擺,又在嘴巴上按按,意思是千萬別出聲。側過頭去看,一只牛犢子大小的麂子,從灌木棵子里鑽出來,蹦蹦竄竄直奔小溪。面對著靜靜的溪水,它沒有忙著飲,卻仰起頭昂昂地叫著,不知道是招呼伙伴,還是抑制不住干渴了一夜,猛然見到溪水的欣喜。那漢子瞥了仇家一眼,仇家很明白,這時候不僅不能動彈,連出氣吸氣都得憋細,一點動靜不能有,一點聲音出不得。眼瞅著那漢子輕手輕腳,模了一粒卵石,左手的食指中指捏住,右手從腰間抽出一根尺把長指頭粗細的竹子,插在食指中指之間,緩緩舉起,射箭似的伸平胳膊,眯細眼楮瞄著,瞄著。石子破空聲中,忽地爆起一片歡叫︰「中啦眼對穿眼對穿中啦」
仇家坐起來,抬眼去看,麂子倒在了溪水里。
大伙兒涌上去剝皮取肉,架柴點火。不一會兒打鼻子的肉香彌漫開來,攪和著晨霧繚繞在小溪上空。幾個漢子團團圍坐在篝火邊,等待開吃。沒人說話,沒人嬉戲,一時間特別安靜,只有露珠跌落在草尖上的聲音,只有烤肉滋滋啦啦的聲音。
中年漢子拿出一葫蘆酒,一砣鹽巴,擺在草地上,又用細樹枝搭了架子,權做餐桌,烤透的麂子擺上來。他拔出二尺半長的腰刀,用衣襟擦擦,在麂子的腦門上劃下手指寬的一小條肉,在鹽巴砣砣上蹭蹭,連著腰刀雙手遞給仇家。仇家取下肉條,雙手捧著舉了三舉,以示敬天敬地敬主人,然後塞進嘴里大嚼。大伙兒一起動手,一人一把腰刀,削肉剔骨,敲骨吸髓,大嚼大啖,一個二個蹭得滿頭滿臉,酒葫蘆輪流轉,猛喝猛灌,渴牛飲水一般。不一會兒,牛犢子般的麂子只剩下頭蹄骨架,皮毛下水。
酒足肉飽,沒容大伙兒歇口氣,中年漢子眼風一瞟,懈怠了的弟兄們又精神起來,一個個望著他,等待吩咐。
中年漢子問仇家︰「先生,是繼續趕路呢,還是」
仇家毫不猶豫地說︰「趕路。只是弟兄們太辛苦了」
在一伙漢子們的簇擁下,滑竿又穿行于林莽間。這時候,女敕紅的太陽剛剛探出頭來,依著山梁子象個剛剛睡醒,還沒來的及更衣的新媳婦。
仇家是被「綁架」的。
醫館開業的第十天。
傍晚,王阿大來了,送幾雙木屐。柳笛兒看著新鮮,拿過來一雙雙把玩。木屐底子上有三道燕尾槽,另有三角形木齒配套,用法是上山的時候,插上木齒,下山的時候拔下木齒反過來插上,目的是上山下山都能抓地防滑。柳笛兒插上去,拔下來,再反過來插上去,早就忘記給客人端茶倒水。巧月的晚飯又是在這里吃的,吃完還不想走,正陪著仇家坐在葡萄架下說話。見柳笛兒玩得忘乎所以,趕緊重新沏一壺茶,給王阿大斟上。
王阿****第一次來自然多了,他問巧月鵝掌風怎麼樣了。巧月伸出手給他看,眼見著經過十天的治療,這雙見不得人的手已經大好,干皮硬繭全部退去,露出鮮女敕的紅肉。王阿大說,看起來人也精神了,笑眉笑眼的,好象還長胖了一些。仇家搭茬說只是患病的皮膚還沒長好,有些灰白,皺皺巴巴的,恐怕還會裂口子,得再配上一副滋潤皮膚的藥,不時抹著點,然後吃幾付湯藥,調理調理脾胃,就能細女敕如初,徹底恢復。巧月問起王阿大的 瘡,王阿大說潰爛的地方已經收口,長出新肉,干活也有勁了。這不,這幾雙木屐就是勞累一天,打夜作整的,擱往常哪里干得動喲。
正說著,柳眉兒出來了,端了個木托盤,是四碟小菜——紅油豆干、鹽水蕨菜、豆豉臘肉、油煎荷包蛋,還有一盆豆花,一碟子蘸水,一缽子米飯。擺在石桌上,話也不說,扭頭就走。巧月把筷子重新抹過,端端正正擺在王阿大面前,請他趁熱趕緊用飯。
這時候,突然闖進來個山里漢子,一句話不說,「撲通」一聲,跪倒在仇家面前,砰砰地磕頭。
大伙兒嚇了一跳,趕忙去攙扶,這漢子兩臂輕輕一晃,甩月兌眾人的拉扯,直撅撅跪著, 騾子似的,兩眼死死盯著仇家。大門口,四個山漢纏白布包頭,打白布綁腿,挎著腰刀,不壞金剛似地叉著腿,乍著膀,站得筆直,將大門堵個嚴嚴實實,往門外看,影綽綽還有人,也是纏白布包頭,打白布綁腿,挎著腰刀,封住了道路兩頭。
仇家略一思索,虎起臉,大聲喝道︰「有話就說,整哪樣景嘛!」
山漢眼楮瞪得銅鈴樣,大聲武氣地吼道︰「請先生救命,請先生救命」
仇家笑了,他想起一個故事。這故事說,唐朝時候藥聖孫思邈出診歸家,天晚了走得匆匆忙忙,忽然一只斑斕猛虎攔住去路。孫聖人沒有害怕,他仔細打量這只攔路虎,只見它俯首垂淚,作乞求狀。孫聖人問,虎呵,虎呵,未必你也要求醫?是你病了呢,還是你家里誰病了呢?虎不會開口說話,只是低了三次頭,權做叩首,然後顛顛地跑在前面領路。果然,不遠處的山凹里臥著一只病虎。孫聖人手到病除,從虎的嗓子眼里拔出一跟卡得死死的骨頭。從此以後,老虎經常光臨,送些獐 麂鹿給孫聖人打牙祭。醫有醫德,其中一條就是,病家有請便往,絕不能故意推委拿搪,哪怕是山間畜生。孫聖人仁心及獸,自然是醫德之佳話,經世代相傳,竟成了行醫者必須遵守的金科玉律。
仇家笑得卻是,當時的孫老聖人,遇上的是猛虎攔路,遇上的是強請強邀啊!設身處地想想吧,深山夜半遇猛虎,他敢牙蹦半個不字,敢說一句不去?就象現在的自己一樣,不是也遇上了強請強邀嘛。
想到這里,仇家說︰「我答應你,現在就跟你走。你起來,招呼那幾個弟兄也過來。」說著將那漢子拉起來,摁在椅子上,喊柳笛兒端菜上飯。
那漢子趕忙攔住,說︰「我們不饑。如果先生用過晚飯,是不是」
「好吧。」仇家立即吩咐柳笛兒給他準備藥囊,他問,「病家是什麼人?」
「我的堂客。」
仇家心里想,一個堂客病了,咋整出這麼大的動靜。他接著問︰「得的啥子病?」
「不知道,正等先生你去看呢。」
「你說個大概也行,我好準備藥呀!」
「說不好。先生診了脈,缺什麼藥我再來取好了。」
在坐的誰也沒看出蹊蹺,以為僅僅就是一次出診,最多走得時間長一點罷了。這時候,柳眉兒「嗚嗚」地哭著跑出來,一頭扎進仇家的懷里,緊緊抱著他,鼻涕眼淚蹭了仇家一頭一臉。哭著,哭著,她猛地止住哭,定定地看著仇家,大聲吼道︰「我跟你一塊去,要死就死在一塊兒。」
王阿大這才看出有點不對,他猛地站起,看著仇家,似乎在問是不是要動手,柳笛兒和巧月才看出端倪,忽地撲過來,緊緊護住仇家。漢子見這幾個人緊張起來,反而微微笑著,仰靠在椅子上,看著仇家,看看大伙兒,「撲哧」笑出聲來。仇家推開柳眉兒,轉過身死死瞪著王阿大,一直把他瞪毛了,乖乖坐回到椅子上。然後,轉過身拉著柳眉兒的手說︰「看好家,等我回來」
他轉過頭來對王阿大說︰「這幾天要麻煩你了,幫助照看照看。王老哥,孩子們還小,你多費點心。醫館自然得停了,後面的豆腐坊卻停不得,好幾個人要用藥呢,兆小姐知道誰的藥咋個配,咋個整,你就听她的」
見仇家就要動身,巧月說︰「你還有啥子囑托?放心吧,我就住在這里了,用不著天天來回跑。雖說幫不上大忙,添四兩棉花還壓秤呢,就算給他們多個主心骨吧。你放心去,哪里就象眉兒說得」
見這樣難舍難分,那漢子背過臉去,不忍心再听,可是不听還不行。他看巧月象是管事的,轉過臉對她說︰「不知咋個稱呼你,包涵點吧你放心,仇先生咋個接去,鐵準還咋個送回來,少一根毫毛我拿頭來還你若還不放心,干脆把我押下,抵當在這里,仇先生平安歸家,再放我,好嗎?」
仇家把手一擺說,走吧!
門口停著滑竿。山漢們扶仇家坐好,用 子皮搭在腿上,抬起來就走。順著山溝,繞過州城,****越來越濃的夜色中。
饒這些山漢們精似鬼,還是遭了算計,仇家也不知道,一個人悄悄跟在了身後。
山里的太陽整個就是個懶婆娘,申時沒過就依著山頭,扯一天雲霞,寬衣解帶,****欲眠了。
山路的盡頭,一縷炊煙裊裊招手,告訴辛苦了一夜又一天的人們,目的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