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冷月 第10章

作者 ︰ 鄭伯田

一片箭竹,郁郁蔥蔥,掩映著幾間茅舍,一樹櫻桃,擠擠挨挨,掛滿紅紅黃黃的瑪瑙,三五只啄食的雞婆,不慌不忙踱開去,嘰嘰咕咕抱怨著,很不情願地給客人讓開路。炊煙散去,院壩里彌漫著米飯的甜香,炖肉的濃香,燒酒的醇香。

中年漢子領路,進了堂屋,剛剛坐定,就听見有人鶯鶯燕燕地說︰「這麼遠勞動先生,真不知該咋個感謝。仇先生,請受小女子一拜」

室內光線不好,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使勁揉揉眼楮,仇家模模糊糊看見,一個女子跪在地上,正砰砰地磕頭。他趕忙上前攙扶︰

「千萬莫多禮還是先看病要緊,病人在哪里?」

「先生莫著忙,歇歇腳。飯已經好了,吃罷飯再看也不遲。」

「還是先看看病人吧。吃飯不慌。」

「真讓小女子過意不去了請隨我來。」

那女子轉過身和坐在院壩里歇息的幾個漢子悄悄嘀咕了幾句,然後領著仇家進里屋。里屋的光線更差,適應好一會兒,才能看得影影綽綽,挺大的屋子孤零零的只擺一張大床,床上躺著個蓬頭散發的女人。

「媽媽,郎中請來了你醒醒,郎中來了媽媽」湊過去仔細看,只見病人臉色蒼白,呼吸細弱,精神萎靡,任其呼喊搖晃仍是半昏半醒,似睡非睡。仇家坐在床邊,拿過她的右手,撳住尺關寸。指下感覺到的脈象很明顯,輕按則有,重按則無,浮大而疲軟,邊實而內空,好象按在女敕蔥葉葉上,脈學上稱之為芤。再細細分辨,芤脈在寸,瀕湖先生說,寸芤積血在于胸,意思是胸中有淤血,應為外傷所至。

仇家問︰「病家受過傷?」

「嗯。」

「打斗?」

「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肯定地回答。

「有幾天了?」

「整十天。」

仇家深深嘆口氣,勾著頭不說話,好一會兒又站起來,在屋地上踱來踱去。那女子不錯眼珠看著他,動不敢動,問不敢問,緊張兮兮的,滿臉的無助。好半天,他終于停止踱步,站在她面前,問︰「能找個男娃兒嗎?」

「找不到。盡是大老爺們你要做哪樣?」

「取藥。」

「取藥?要男娃兒咋個取藥?先生傷天害理的事,我們不做,勸你也不要做。真的,為救人一命,卻又傷人一命,那樣的事萬萬做不得呀!」

「啥子?啥子傷天害理做哪樣就傷天害理了?咋就傷人一命?你說些啥子嘛。」仇家勃然變色。

「你該不是取男娃兒的心,或…或是取男娃兒的雀雀和藥吧?」

「嘿!你把我想成啥子人?你以為我是食人生番,殺人強盜呀!唉,算了,算了,取個碗來吧」

碗取來,仇家讓她回避。她更疑惑了,睜大眼楮看著他,磨磨蹭蹭地不想離開。好容易離開了,卻又繞進隔壁,借木板牆上的縫隙,偷偷窺伺。她想看看這個名氣很大的郎中到底耍些啥子名堂。

從板牆的縫隙里,她看見仇家出得屋子,繞到房後,解開褲子,掏出累累垂垂黑不溜秋的一條,沖著板壁,實際就是沖著她的眼楮,嘩嘩地撒起尿來,尿到一半,又拿碗來接,接了滿滿一碗,放在旁邊,系好褲子,端起碗,先是聞聞,然後抿一口,品酒似的細眯著眼楮,慢慢地回味,擺出一副極享受的樣子。大概味道很好吧,他又來一大口,漱口似的含在嘴里倒來倒去,倒來倒去,竟一伸脖子咽了下去。他沒發現板壁後面那雙眼楮,巴咂著嘴,喊︰「喂,過來幫一把,好嗎?」

那女子趕緊往回跑,等進到里屋,他已經將一碗熱呼呼騷哄哄的尿全給病人灌下去。仇家說︰「再找床被子來,給她蓋暖和點。」

安頓病人躺好,仇家說︰「找個腿快的,去取藥吧。」說著,從藥囊里拿出紙筆,寫下藥方。她接過去看,夾竹紙上寫著︰

陳皮半夏茯苓甘草紅花當歸各八分

防風檳榔黃 桔梗青皮烏藥蘇木

枳實黃芩各六分木香三分

姜三片棗二枚以上配三服

右方調中二陳湯

然後,拿出一支老山參,告訴她切成薄片,用一碗水文火慢慢煎起,等病人醒後當做茶水飲。

餐桌就擺在院壩里,桌上只擺兩只土碗,碗上架兩雙顯然是剛剛削好的竹筷,一只紅陶罐已經打開,陣陣酒香飄出,直往鼻子眼里鑽,鑽進去就不想出來。仇家其實特別好酒,只是因為自己給自己背負上沉重的使命,顛沛流離,苦苦追求,十幾年松不下心,才與豪飲告別,遠離酒的****。但是,遇到心情特別愉快,或者特別不愉快的時候,遇到特別疲勞,或者特別閑散的時候,遇到病家誠心相待,陪客特別有趣的時候,他還是要喝一點的。

「仇先生,千萬別嫌簡慢。我這里剛剛安家,一切都不齊備」說著,她將一只熱氣騰騰的盆子擺在桌子中央,「你就將就著填飽肚子吧。」

「不是炖雞嘛,已經很好,你還客氣個啥子。剛才那幾位大哥呢,咋不一起來吃?」

「既然仇先生大人大量,客氣話我就不說了。待家姐的病略有起色,小女子再備薄宴謝救命之恩請先生端起碗來。喲,他們就住在山後,回去了,吃咱們的,甭管他們。」

仇家端起滿滿一碗酒,伸長脖子一口氣喝個干干淨淨。再看這女子,端著喝空的碗沖他照量呢︰「好,先生是個爽快人。吃菜,吃菜」說著,干脆下手,掰了條雞大腿,直接塞進仇家的嘴里。

吃著,喝著,仇家問︰「從我一進門,你就稱呼我仇先生。請問,住得這麼偏僻,怎麼就知道我,大老遠的找了去呢?」

「你仇先生的大名把個鎮雄州快要漲破了,一把豆腐渣換白花花的銀子,發財還救命,留下好名聲。天下風光,你佔個罄盡,還來問我嗎?」她乜斜著眼,一臉戲謔。看仇家發窘,她繼續調侃道,「我還知道仇先生是兆謙和家的曠世恩人,就要東床坦月復,做乘龍快婿啦」

「你到底是什麼人?」

「真要知道我是什麼人嗎?可以告訴你。不過先生可要坐好,千萬別嚇著」

「等等。讓我先去看看病人。」

進得屋內,借著手中的松樹明子看見病人正在掙扎著往起坐,仇家喊︰「快去找個盆子來。快點」

盆子找來還沒放穩,病人猛地坐起來,噴出一口黑血,倆人趕緊扶住她。仇家說︰「好了,好了,這下好了。還得吐,使勁吐,使勁使勁」一邊說著,一邊給她拍背。黑血一口口噴出,夾著血塊,足足吐了小半盆,才漸漸止住。仇家說︰「去把人參湯端來吧。」

喝幾口人參湯,病人又睡著了。倆人坐一會兒,看著她呼吸漸漸平穩,已無大礙,悄悄退了出來。

天黑透了,絲絲縷縷的浮雲擁擠著閃閃爍爍的星斗,沁人的涼風搖曳著屋後的竹梢,剛點燃的一籠篝火嗶嗶剝剝,爆出的火星子繚繞在倆人的臉前頭頂,遠處傳來似有若無的獸鳴。

接著剛才的話題,這女子繼續她的述說;「十天前,就是你的醫館開業的前一天,兆謙和不是去教場壩新開的一家****耍粉頭嗎?不是差一點命喪****嗎?住在城里,你肯定是听說了的。那****就是我們姐妹倆開的,差一點要兆謙和性命的****,就是我。仇先生,你信也不信?」

仇家張大嘴巴,傻楞楞看著她,問︰「你是說病人就是當時打斗受得傷?」

「嗯。」

「等一等。剛才你說姐妹倆,可是我又听見你叫媽媽」

「听我慢慢跟你說嘛。仇先生,請先干了這碗酒」她雙肘拄在桌子上,兩手托著臉,擺出一幅天真嬌憨樣,火光晃在臉上,一半明一半暗,顴骨、額頭、鼻翼以及發絲、睫毛、汗毛仿佛鍍了一層古銅色的光澤。仇家端起酒碗飲水似地喝下去,听她繼續說,「我們姐倆是廣西紫荊山人,姐姐叫胡大妹,我叫胡三妹。咋個說呢?唉,就從十天前那個凌晨說起吧」

十天前的那個凌晨,一伙惡奴悍僕押著大妹三妹直奔西門。天還早,城門沒開,只能坐等。坐著,坐著,李湖突然站起來,變顏變色,驚驚乍乍地問王江︰「跟著老爺的有幾個人?」

王江想了想說︰「除了梁棟還有兩個家人吧?」

「那還行?賊人敢設局謀刺老爺,備不住會在路上設伏呢。王江,你和我看押這兩個****。你們幾個,快去追老爺,千萬要快快」

幾個家丁撩開長腿就跑,頃刻消失在薄薄的晨霧里。李湖歪歪頭,扭扭嘴,王江會意,眨眨眼,裂嘴一笑,拉起姐妹倆就走。開始走得很慢,散步閑逛似地,一邊走還一邊嘮閑嗑,繞出西關,倆人拽著姐妹倆越走越快,簡直就要跑起來。連顛帶竄跑了一氣,干脆一人扛起一個,直插呢嚕溝。下大溝,並沒遠走,趟河進村,躲進了一戶人家。

驚魂初定,三妹問︰「兩位大哥,我們素不相識,不知為啥子如此仗義,舍命援手」

「現在啥也別問,抓空睡上一覺,養足精神,我們晚上走。」

說著,倆人出屋,一個上鄰家的房,一個上村邊的樹,十分警覺地貓了起來。這家主人除送兩次飯,一天沒露面,姐倆樂得蒙頭大睡,直到黃昏。天剛擦黑,李湖王江進來說,馬上走,接咱們的人來了,說著七八個壯漢擁起姐妹倆就走。薄暮時分,路上已經沒啥子行人,漢子們依然很警覺,有人前面趟道,有人後面押陣,一行人從城西繞城南,鑽進城東的一條山溝,他們沒有遠走,在離城僅十多里路的打蕨溝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三天。

胡大妹的傷發作了,胸口疼得無法忍受,精神萎靡,臉色蒼白,呼吸微弱,連床也下不得。三妹想跟幾位救命的大哥說,姐姐不讓,說救命的大恩尚未報答,咋能再麻煩人家,何況危險遠遠沒有過去,藏還惟恐藏不住身,提心吊膽的,能有什麼辦法。

听說兆謙和當天就報了官,中午時分,百十名大兵,二十多衙役,沿著南北官道呼啦啦追下去,一直追了二十多里。第二天大兵衙役們又出城去追,不過只追了不到十里,就打道回府了。第三天一大早,這些大兵衙役出城門,再也不肯遠走,在關廂遭害了一天,折騰得酒家、飯鋪、煙館、妓樓,甚至賣涼粉的、剃頭的、修鞋的、釘馬掌的家家戶戶摘幌子,下招牌,關門上板,人人佛前祈禱,懇求老天爺,立馬下場碌碡大的冰雹,砸死這些龜兒子們。

打蕨溝只有一戶人家,女人熱情得象一貼剛剛烤化的膏藥,白天黑夜圍著胡家姐妹打轉轉,湯湯水水,三餐飯菜,伺候得周周到到,閑下來就陪著姐倆說話。兆謙和請官府發兵追捕,大兵衙役消極怠工,不肯出力的消息就是她帶來的。南門外開了家醫館的消息也是她帶來的,什麼有錢的白銀一碗,沒錢的白米一碗,什麼一把豆腐渣給鄰村的王阿大治 瘡,什麼豆腐炖豬草給進士他爹治頭暈,什麼豆腐泔水給兆府千金治爛手,就要當上門女婿了她一會兒進來講一段,一會兒進來講一段。

三妹听得心癢,幾次想找救命的大哥說說,請這個牛得不得了的郎中給姐姐看看,硬是被大妹攔下。說起來,到現在姐倆還不知道救命恩人姓甚名誰呢。

第四天凌晨,李湖敲門進來說,馬上就走。外面準備了兩乘滑竿,抬著姐妹倆繞道城北,插山溝,越山脊,涉山溪,走了大半天,才來到現在這個地方。

仇家說︰「天不早了,再看看令姊去吧。」

三妹還沒從回憶中醒來,仍繼續著她的講述︰「原來,房子已經過錢買下了,糧食準備好了,燒柴準備好了,棉被準備好了,就連下蛋的雞婆都準備好了,這哪里是救命的大哥呀,簡直是西天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嘛」仇家說︰「好了,好了。一會兒再講,一會兒再講。先去看看令姊。」

胡大妹睡得很香也很平穩,三妹叫醒她,喂了幾口人參湯。她說不睡了,就這麼躺著說說話兒吧。仇家撳著脈,問她餓不餓,有沒有想吃東西的感覺。大妹想想,說要解手,倆人扶她到屋後,三妹用眼示意,你可以走開了。仇家不理會,抬手就去解大妹的褲子,褪下來,一手提著一手扶她蹲下,說︰「好了,解吧。使勁,使勁」

三妹心里想,人家女人拉屎,你蹲這兒弄啥子,想佔便宜,看白光光的**?她不知該怎麼攆他走,猶豫了一下,說︰「仇先生,到前面坐吧。忒臭」

仇家不理她,彎下腰去,將手中的松樹明子照著白白肥肥的**,替大妹喊起加油︰「拉呀,拉呀,使勁」

屎終于出來了,他拿竹棍兒挑了一點,湊到松樹明子底下看︰「好了,黑屎。好了,恭喜恭喜,大難不死呀說實話,我以為真得栽到這兒呢。這麼重的傷,又耽擱這麼久哎,睡覺,睡覺,真的乏了呢!」

可是睡不成了,取藥人回來了。仇家奇怪,來得時候走了一天一夜,他連去帶回咋個才用了大半夜呢,腿也忒快了吧。

取藥人就著剩下的殘羹冷飯吃個風卷殘雲,盆干碗淨,抹抹嘴,卷顆土煙,特愜意地吸了兩口,他說︰「兆謙和出事了,讓衙門給扣了。昨天——噢,該是前天,仇先生你剛離家,就來人把兆小姐叫走了。她家老爺一大早去了衙門,直到下晚也沒回來,卻過來兩個公人,說是讓送被子,送晚飯」

倆人目瞪口呆,我看著你,你看著我,誰也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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