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雄是從西漢武帝建元六年開始設置縣級政權,由中央政府派遣官吏管理的。不過那個時候有官無城,管理還十分松散,十分粗放,真正能夠控制百姓的還是少數民族酋長。
諸葛亮南征七擒七縱孟獲時,當地彝族首領濟火率領百姓,開路修橋籌糧向導並親自參加戰斗,立下汗馬功勞,受到劉備的封爵賞賜,借此機會蜀漢政權也乘機增大地方官員的權限,削減少數民族部落酋長的勢力,加強了統治。這些在《三國志》和《三國演義》中都有記載或演繹。
唐宋以降,中央政府在少數民族佔據多數的邊遠山區,更是努力將大一統的封建統治發展到極至,再加上戍邊、屯墾、經商、流放、逃荒、避罪以及夢想發財四處淘金,漢人一年一年增多,漢風漢俗逐漸濃厚,少數民族上層人物也喜歡上了中原文化,學習漢人的禮儀習俗,使得昔日的「蠻荒之地」,「瘴癘之地」與內地民風民俗民情越發趨同。走進城外的大村小寨,一個個儼然京城腳下外省人聚集的大鎮小村,有時候真能令旅子游客糊里糊涂,錯把他鄉當故鄉呢。
明初,朝廷遣征南將軍穎川侯傅友德出兵雲南,洪武十五年築城設府,隨即兵還廢棄,嘉靖五年又在松林灣重新築城,一年後被造反的彝民軍攻破,直到清雍正五年改土歸流成功,撤府設州,算是完成了中央政權在這里的最完備的統治,又過了四年才在現址築起城池。
州衙門與內地所有的州級衙門差不多一模一樣,八字牆拱衛著三楹大門和大門兩側的申明亭、旌善亭。進大門是甬道環護著的戒石亭,再往里走是儀門,過了儀門依次是大堂,二堂,三堂,三堂兩側,東面是簽押房,西面是花廳,這里才是知州大人平時處理日常公務,接待私密客人,品茶飲酒,散淡悠閑的地方。此刻,知州王際熙就在西花廳等著兆謙和。
頭一天,他接到六百里加急廷寄。這對他來說還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呢。為哪樣?朝廷有什麼事,上頭有總督,有巡撫,有道台,有知府,哪里輪得著找他?就算有哪樣事非找知州不可,也應該由總督、巡撫、道台、知府一級級傳達下來,大可不必直接找他呀。尤其是廷寄上只有十二個字,簡單到了不能再簡單的地步,讓他更是惶恐,更模不清頭腦。他一夜沒睡,磨磨叨叨,將那十二個字翻過來,調過去,念叨了不下千遍著鎮雄州知州即刻進京陛見著鎮雄知州即刻進京陛見
王際熙的頭都大了。進京面見皇帝可以是好事,升官的希望就在陛見的那一會兒,只要應對得體,切合聖意,皇帝一句話,升遷就在即刻。也可以說是壞事,要是有什麼案件牽扯到自己,有什麼人讒言誣告自己,進京即是入獄,就算將來能捯扯清楚,洗刷清白,牢獄之災定是難免,不月兌幾層皮回不了家。萬一有啥子捯扯不清的,流、徙、殺、剮也說不定呢。
咋個辦?想了一夜,愁了一夜,結論是沒得辦法,任啥辦法沒有。只好多帶金銀,多帶古董,多帶土特產,見廟就燒香,見官就磕頭,多多往壞處設想,使勁往好處努力吧。
這時候他想起了兆謙和。
其實兆謙和與地方官員的關系還是很不錯的,和幾任知州、州同、參將、守備甚至吏目、巡檢、千總、把總時有來往,應酬不斷,兄弟相稱,互有饋贈。前幾天,衙門和綠營都派了人為他追捕刺客,直到現在他還沒上門道謝呢。王際熙不怪他,自己險些命喪****,三姨娘被戮,夠遭心的了,禮數上虧欠些,算個毬呀!關鍵是得讓他拿出點東西來。
咋個讓他拿?一夜的苦思冥想,王際熙胸有成竹。
兆謙和進門的時候,西花廳里四盤涼菜已經擺好,芥末鴨掌、椒鹽鴨肫、醋浸鴨腸、姜米鴨舌,還有一大壇子自釀的米酒。仔細看,桌子上擺得竟是銀餐具,銀壺、銀盞、銀箸、銀碟、銀盤、銀碗。
王際熙笑呵呵地迎上來,粗門大嗓地說︰「紫雲吶,勞動你的大駕可是不容易喲,就不想老哥哥?上次冒了一頭,又有十來天了吧,怎麼就不來走動走動呢?」
那個時候,有點身份,有點地位的人,相互間最親近的稱呼,是只能稱呼字,不能稱呼名。兆謙和字紫雲。
「王大人,家宅不幸,接二連三出事,咋個有臉送上門,等著讓你笑話呀!」
「哪兒的話,咱們兄弟誰跟誰呀!你不來是你見外,是你等著老哥哥罵呢。快坐,快坐下你不來看老哥哥,老哥哥想你呵。這不,聊備小酌,請你來敘敘來人吶,燙酒、上菜來,兄弟,快坐,快坐。」
說著,八道大菜——脆皮鴨子、八寶鴨子、水晶鴨子、鹵煮鴨子、爛糟鴨子、缸爐鴨子、黃燜鴨子、酒釀鴨子,四道炒菜——京醬鴨絲、虎皮鴨絲、蔥爆鴨絲、豌豆鴨絲,一道湯菜——一品神仙竹蓀鴨子鍋流水般端上來。同時端上來的還有一銀制湯桶,冒著騰騰熱氣。
「王大人,整得太大了吧,咋個弄這麼多喲?」
王際熙攆走下人,燙著酒,說︰「請你紫雲老弟,敢簡慢了嗎?啊——哈,哈,哈」
家釀的米酒綿軟醇厚,略帶甜味,十分滑口,倆人用的杯子足有拳頭大,不一會兒一壇子酒下去多一半。都帶點酒意,速度慢了下來,兆謙和問︰
「王大人,你這廚子是啥子地界找來的?」
「怎麼,覺著不錯?」
「硬是不錯嘛。別是皇宮里跑出來的御廚吧?」
「差不多,是家嚴專門從老家打發來的。皇城根兒摔打出來的廚子,錯得了?」
「這鴨子做的,硬是沒得說。」
「他是京西小湯山人。那地界兒呀,好些人戶養鴨子,養小白眼兒鴨。他呢,學了一手全鴨宴的絕活兒,今兒個就咱倆,沒讓他多做。要不呀,一百二十道全鴨席,道道樣兒不同,味兒不同,嚼口兒不同告訴你吧,那是一絕,京師頭一份。」
「哪個要一百二十道?弱水三千,咱就取一瓢飲。這就嘗出來了,這就嘗出來了,用你們京城話說,蓋了」
「不蓋了,家嚴能五六千里打發他來?一年花一百二十兩銀子的工錢?」
兆謙和巴咂著嘴,贊嘆得嘖嘖有聲︰「了不得,了不得,當個廚子比當官還要找錢這才叫氣派,這才是大宅門的手筆,真令兄弟開眼,服了,服了王大人,什麼時候借我用用?」
「行呀,一句話。紫雲老弟打算請誰?」
「我的園子快竣工了。想請昔日的上司同僚下屬,今日上上下下的父母官聚一聚。」
「那,可得我回來。落下我可不行」正琢磨怎麼把話題扭過來呢,兆謙和親手送上了機會。
「王大人要出門?去哪兒?走多久?」
「進京陛見。」王際熙拿出廷寄給他看。
「好事呀,王大人。升遷有日升遷有日啊」
「更是難事呀,我總不能兩手攥空拳去見皇上吧。你看看,你看看,一夜——」他伸手捋捋頭發,「掉了多少,掉了多少?唉——愁的,愁的喲。」
兆謙和才明白,赴得是鴻門宴。這個老京油子上這麼多菜,原來是想從自己身上揩油呢。他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又搛了一箸芥末鴨掌,辣味順著鼻子直鑽腦仁,他屏著氣,皺著眉,呲牙咧嘴,慢慢嚼著。心想,不出點血恐怕不行,面子上也說不過去。兆謙和故作豪爽地一拍桌子,說︰「沒得事。一會兒兄弟著人送一百兩銀子,給王大人壯壯行色。」
「哈,哈,哈,銀子就免了。老哥哥雖說做了個清官,百把兩銀子還是有的。紫雲吶,老哥哥厚著臉皮說句不知深淺的話,把你牆上那幾張字畫忍痛割愛了吧,給我帶上」
兆謙和什麼人,長了毛比猴還精,想都沒想就哈哈大笑,一邊笑著一邊琢磨詞兒︰「王大人喲,王大人你上當嘍,上當嘍你,你曉得那字畫是哪個畫的?那是小女…那是小女,沒得事干,鬼畫符,胡涂亂抹的唷。送皇上?虧你想得出」
王際熙在兆家見過,書房里滿壁擠擠挨挨的字畫,每一幅價值都不菲,最值錢的當屬張旭的狂草、黃庭堅的大草、馬致遠的山水和曾蘭芳的一幅碧桃。曾蘭芳是鎮雄人,盡管年歲不大,卻畫得一手好工筆,最擅長花卉翎毛,頗得慈禧老佛爺青眼相看,同治五年宣召進京,留在身邊做供奉畫師。每每畫得成品,即交給老佛爺落款鈐印,充做自己的畫兒,拿來賞賜王公大臣。此刻的曾蘭芳,早已名滿京城,炙手可熱。雖然,一般說來,在世畫家的作品值不了幾個錢,可是曾蘭芳自打入值宮廷,再也沒有創作自由,再也沒有自己的作品,更沒有隨便賣畫或者隨便送人的自由。活著和死去其實也差不多,流散坊間的不多幾幅署名畫作,都是入值宮廷以前的作品,近兩年價碼飆升,幾近天價,貴得嚇死個人。王際熙乃京師官宦人家子弟,哪能不知,哪能不曉,這些字畫不是黃金能夠買得到的。
「紫雲吶,你是舍不得割愛喲。算了,算了喝酒,喝酒」
這酒還怎麼喝下去?兆謙和抱起酒壇子搖搖,里面已經不多,他琢磨著趕緊喝,喝完趕緊走,再坐下去就沒意思了。誰想,王際熙大喊一聲︰「來人吶,上酒——今兒個咱們老哥倆得喝個一醉方休。你踏踏實實坐著吧,喝不好哪兒都不許去!」
兆謙和苦笑著說︰「沒得辦法。誰讓你年長呢,喝吧,喝吧」
酒就在這樣不尷不尬的氣氛中一杯一杯喝下去。眼瞅著酒不多,肴將淨,王際熙眯細了眼楮死死盯著兆謙和,問︰「紫雲吶,你家三姨太的白事辦了嗎?」
「沒得。陰陽說,要待二十七天後才能入土。」
「凶手抓到了嗎?」
「沒得」
「光憑你,一輩子也抓不到。我嘛不用出手,坐在官衙內,凶手就自己送上門來了。你信也不信?」
「為哪樣?」
王際熙眼楮越眯越細,死死盯著他不開口,好長好長時間,才一字一頓地說︰「因為凶手就是你——」
兆謙和差點沒跳起來,急赤白臉欲開口分辨,王際熙攔住他,說,「不要狡辯。听我把疑點給你慢慢道來——你的三姨太與你的廚子私通,誰恨得咬牙,誰怒火中燒,不是你紫雲老弟?你可以說你沒殺,但為什麼不報案?為什麼還報個假案,說在窯子里遇刺,讓衙門派人去追?你說你遇刺,那麼多綠營兵,那麼多衙役,追了好幾天怎麼就沒追上?你說不是假的,凶手呢?現場呢?證人呢?就那麼巧,你剛出門**,三姨太就在家拉客?芝麻掉進針眼里,巧上加巧,就有人上門行凶?我問你,一個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得罪了誰?一個廚子整天價青菜蘿卜,生姜大蒜又得罪了誰?值得開膛破肚,拋心丟肺?紫雲老弟,說說吧」
這條狼強索不成,改硬詐了,兆謙和不知道該是怒,是羞,還是恨,嘴唇哆嗦著,話也說不利索。好半天,鼓起眼楮,憋出一句話︰「王大人,是不是該升堂了?」
「且不急,容你想想。還是自己招出來好,誰讓我們老哥老弟這麼多年了呢?」
「想啥子?命你且拿去,頸子是不會彎的,腰桿更不會彎。」兆謙和耍起 騾子脾氣,脖子一梗,仿佛就要挨刀似的。王際熙生怕搞得太僵,無法轉圜,趕緊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就坡下驢︰「還是想想好,想想好」
說著,走出去,「喀嚓」一聲,將門落鎖。兆謙和呢,嘿嘿一笑,拉拉椅子湊近些,自己給自己斟酒,自己給自己布菜,狼吞牛飲,將剩下的酒底子喝個罄盡,盤底子吃個淨光,站起來伸伸懶腰,挪動兩把椅子,拼在一起,躺上去,蜷成個蝦米樣。不一會兒,鼾聲如雷,震得窗戶紙刷刷直響。
王際熙很為難,怕弄僵了,怕弄僵了,還是僵了。明天必須動身,弄不來點象樣的東西,沒法進京,進了京也沒法進宮,光那些大小太監就打發不起,更別說太後老佛爺和同治小皇帝了。兆謙和耍起死豬不怕開水燙,到現在三個時辰了,仍舊是呼嚕打得山響,好象回到親娘舅家。總不能真得升堂審訊吧,大堂上再弄成僵局怎麼收場,何況時間也不夠。想來想去,干脆先通知家眷再說。
去松林灣兆府的衙役走了。王際熙仍然象條落入陷阱里的狼,勾著頭,背著手,在院壩里轉來轉去,通知家眷以後又該怎麼辦呢?讓家里來贖人?拿古董來贖?指定那幾張名畫?
天都黑透了,一條天衣無縫的妙計才涌上心頭,逐漸清晰起來。他喚來吏目李長清,說︰「叫幾個人,跟我走,去松林灣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