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冷月 第12章

作者 ︰ 鄭伯田

仇家走了,巧月、翠兒、柳笛兒、王阿大幾個大眼瞪小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說話,誰也不挪窩兒。幾個十多歲的娃兒加上個老實巴交的山漢,突然遇上這樣嚇人怪道的事情,他們不知道該說什麼,更不知道該做什麼。正愣怔著,呼啦啦又闖進來幾個人,把大伙兒嚇了個著實。巧月看出是自己家的人,剛要搭話,來人搶先開口,氣喘噓噓地說︰

「小姐,趕快回家,家里出事了。」

「出事?出什麼事?老爺呢?梁棟呢?出什麼事,大老遠巴巴地跑來叫我?」

「老爺叫衙門扣了。梁管家讓叫小姐回去坐鎮,他得去衙門。」

巧月慌卻不亂,她拉把椅子坐下來,穩穩神,說︰「王老哥,就不多留你了,趁著天還沒黑透,趕緊回吧。明個一早就過來,盯著點豆腐坊。仇先生走了,醫館開不成,十好幾個病家的藥卻不能耽擱。先生吩咐過,李老爺從明天起換藥,一把稻米、四片香菌、半塊豆腐,熬粥,辰時備好,晾著,李老爺來了正好吃。翠兒,你留下,陪眉兒。我說的藥粥記下了?眉兒呢?眉兒呢」

亂亂哄哄的,柳眉兒卻不見了,顧不得找她,巧月接著說︰「笛兒,你跟我去。要是沒什麼大事,我們還得趕回來呢。噢,笛兒給王老哥拿二兩銀子,讓他把家安頓好。」

巧月前腳進門,王際熙後腳就跟了進來。他不是第一次到兆家,門徑很熟,直接進中院,正要往兆老爺的書房拐,迎面撞上從上房出來的巧月,他大大咧咧地嚷嚷道︰「大佷女,見大伯來了,不麻溜過來請安,往哪兒去呀?」

巧月一愣怔,心想他干什麼來了?穩了穩神,說︰「伯父,這麼晚光臨寒舍,一定是有什麼見教吧?快,里面請」

把王際熙讓進書房,巧月想梁棟去了衙門,大娘早已閉門禮佛,不問世事,二娘隨大娘吃齋念經,同樣指望不上,四娘五娘和自己歲數相仿,只會抹葉子牌,今兒個只能獨自上陣,應付這只夜貓子了

「大佷女,上茶呀!就讓我們這麼干坐著?」

「茶不忙。伯父,請問家父」巧月把一抹青霜掛在臉上,麻搭著眼皮,問道。

「你爸爸?哈,哈,哈,別提他了。中午一頓酒,醉了,醉到這會兒還睡得死豬模樣兒,那呼嚕打得,房子差點就得支戧了。」

「那,公人咋個來說,家父被衙門扣押了?」

「哈,哈,哈,那是你爹那老鬼自己發酒瘋,非要跟我打賭,說他指使我的手下比我靈驗,還非要試一試,哈,哈」

「那麼,什麼時候放家父回來?」巧月根本不信。

「大佷女,放字且莫談,睡醒他自然會回來。」

「伯父,既然家父一切平安,這麼晚屈駕鄙宅」

「唉,都怪你爹那老鬼。你知道上午我找他什麼事?那麼大的事,他,他喝成了一灘稀泥。沒法子,我只得親自登門。」王際熙壓低聲音,把腦袋湊過去,裝出極神秘的樣子,說,「殺害你三娘的凶手抓住了。」

「伯父該升堂審案呀!來鄙宅」

「這死囚根子,打死不開口。我只好再來勘察勘察,看能不能踅模點證據」

「伯父要勘察?請吧——」聰明如巧月者兆家也就這麼一個,然而她才十六歲,咋個斗得過官場滾蘸出來的老油條呢。

巧月帶路,順著那天梁棟勘察過的路線,從大門看起,前院、中院、後院,穿月亮門,繞二娘的院子,再過月亮門,進三娘的院子,來到窗前石榴樹下。王際熙說︰「大佷女,在這兒等著。里面陰氣重,穢氣濃,你進不得李長清,你守住門,閑雜人等不得入內」說罷,搖搖擺擺踱了進去。

凶宅已經打掃過,床上帳簾被褥墊單枕頭撤了,桌椅幾案窗門地面洗了,牆壁刮了。可是,血腥味卻是依然很重,撲鼻地嗆人,撓心撓肺的惡心,王際熙差點把中午吃的一肚子鴨塊、鴨絲吐出來。他屏住呼吸,四下里打量,只見一幅字畫皺皺巴巴地窩在窗台下,撿起來看,上面濺滿血跡,捏著鼻子仔細看,是一幅秋日殘荷圖,畫得是兩片披頭散發破蒲扇樣的的荷葉,一枝已斷還連,秋風中搖搖擺擺的蓮蓬,半條藏頭露尾的魚,看署名是兩個字——「哭之」,再仔細看,似乎又象「笑之」,他明白這是明末清初著名畫家朱耷號八大山人的作品,仔細看污血髒了的只是露白處,構圖並沒有染上,只要找個裱糊高手,重新裝裱一番,就會整舊如新。

他卷起來,大搖大擺走出房間。

「伯父,拿得啥子?」巧月正等在門外,見他夾了一卷東西,睜大眼楮緊盯著問。

「證據。」

「啥子證據?不是字畫嗎?」

「正…正是字…字畫。」王際熙舌頭有點不利索了,「凶手的血濺上,拿…拿回去跟他比對,看我收拾不死他」說著,一伙人簇擁著他出跨院,進中院,又涌進兆謙和的書房。

「大佷女,你還得在外面等一會兒,容我們幾個先商量商量。」

「商量啥子?還用背著我讓我給你們看茶。」巧月哪里放心,里面盡是古董,隨便抄一件就價值不菲,她硬是搶先擠進去。

「這孩子,怎麼不懂事?大人們辦公事,你進來算個啥?出去——」

巧月不慌不忙,不急不怒,眼鋒犀利地盯著他看,忽然又嫣然一笑,說︰「伯父,你辦得是我們家的公事,我听听咋了?就會影響你?」

「算了,算了。你家的事我不管了。」王際熙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就讓你爸爸在衙門住一輩子吧!」

誰想,巧月不買帳,一**坐在椅子上,自己給自己倒杯涼茶,慢悠悠喝著,繼續看知州大人表演。王際熙怒沖沖走到門口,放慢腳步,等著巧月服軟。回頭一看,差點沒把鼻子氣歪,心想壞了,又僵了,又僵了,趕緊轉圜吧,趕緊自己給自己找台階吧。

虧他做得出來,一扭臉自己給自己一個脆生生的耳貼子,說︰「你看我,你看我,怎麼跟孩子一般見識呢?」

他又坐回原來的位置,笑嘻嘻地說︰「大佷女,麻溜上茶吧。」

巧月不得不動,她匆匆跑出跨院,站在門口喊來柳笛兒,讓他去大伙房叫人送茶,話說完又急急忙忙跑回來。

一進門她就驚呆了。王際熙正站在椅子上,踮著腳尖往下摘畫,已經摘下三張,正在摘第四張。

巧月「嗷」地叫了一聲,炸群的狼羔子一樣撲上去。李長清和幾個衙役忽地圍個半圓,擋住她的去路,面對著她,堵得風雨不透。急眼的巧月,使出女娃兒看家本事,抓、撓、摑、撕、扯、拉、拽、踢、咬,可是已經沒用,王際熙將摘下的畫卷巴卷巴,夾在腋下,嘿嘿一陣冷笑,揚長而去。

回到簽押房,點亮洋油燈,坐下來仔細看這幾幅字畫,王際熙差點沒樂崩了。張旭的狂草一字不識,天書一樣,放在一邊。黃庭堅的大草能分辨出幾個字,什麼驢、車、酒、月,可是讀不成句子,也放在一邊。馬致遠的山水能看出點名堂,有山,有水,有舟,有人,有樹,有草,寒瘦中透出清朗,清朗中漾出寥廓,寥闊中蘊出閑適,看上一眼,從心底覺著清涼熨貼,他愛不釋手,好半天才放下。再看曾蘭芳的,這是一幅絹本立軸,一干橫出,分三簇細枝,綴幾片老綠色葉片,一碩大鮮肥的碧桃,由艷紅到到淺紅,到淡紅,到白,到淡綠,到翠綠,毛毛茸茸,仿佛伸手可摘,抬手可啖,未嘗入口,津液已生。

加上八大山人,這五幅字畫值多少錢?先不說曾蘭芳。要知道,這幾位畫家在世的時候就是大師級的人物,就有尺畫寸金的說法,到眼下有的已經過世千年,有的已經過世幾百年,隨著藏品越少,價碼自然越貴,以至成了無價之寶。如果非要用金錢這個尺度量一量,起碼應該是幾十萬兩白銀吧。同治年間一兩白銀能買近百斤大米,或者近二百斤苞谷。想想看,幾十萬兩,王際熙能不樂崩了嗎?這樣的禮品送給哪個王公、閣老、權臣、內宦,能拒絕為他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明天必須動身,一切也都準備就緒,王際熙將當了兩年知州的收獲打包裝箱,雇了二十匹馱馬,四十個背伕,又從綠營調五十名汛兵護送,明天隨他一起上路。他知道,此一去不管是升遷還是入獄都回不來了,不光東西要統統帶走,兩個姨太太也不能留下。

帶姨太太的事讓他有點為難,離京赴任的時候,老爹沒讓他帶家眷,說當官就一門心思好好當官,不要為家事所累,妻妾放在家里,我給你好好養著,等你回來再享天倫之樂。如遇升遷,不能回家省親,到時候不管千里萬里,我給你親自送去。其實王際熙根本就沒打算帶家眷,升任實職地方官,雖說小了點,僅僅是個五品(鎮雄州屬雲南省管轄,當時叫直隸州,知州的品級大一個檔次),還不是想干啥就干啥,從心所欲,隨便逾矩?

大清律不禁止官員納妾,但是不允許地方官員在任所納妾,懲罰的辦法是流二千里。王際熙有辦法,上任的當月,就從隸屬四川的敘永廳買了個二十八歲的******,做了小妾。連家里的加上,算是第三房。這個******帶個十二歲的女娃兒,兩年後也就是上個月,女娃兒滿十四歲,王際熙將她也收了房,為第四房小妾。雖不是任所納妾,卻是任上納妾,大清律可以規避,家法能不能逃月兌?老爹的嚴厲那是出了名的,可以慣你吃,可以慣你花,可以把府上最好的廚子五六千里給你打發來,禮教綱常卻絲毫不許逾越,半步也不行。王際熙敢把兩個小妾帶回家?何況又是母女同事一人,爹爹娶女兒。盡管不是親的,****的罪名能逃月兌?不砸斷腿,老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唉,管他呢,騎驢看唱本,走一段,翻一篇,翻一篇,走一段吧。睡覺——

母女倆正在上房坐等,見他耷拉著臉進來,誰也沒敢開口,乖乖地站在一邊瞅著他獨自發呆。好半天,忽然福至心靈,王際熙有辦法了,何不給幾兩銀子把娘倆送回娘家,寄養個一年半載,要是升遷或回原任派人來接就是了,要是入獄,遭貶遭刑,自身難保,哪里還顧得她們。想到這里,他放展臉皮,說,睡吧。

母親先侍侯女兒卸下頭面,寬衣解帶,鑽了被窩,再替老爺去冠月兌靴,剝袍褪褲,上了床,放下帳簾,正準備退出,老爺吩咐道︰「你去告訴李長清,明天我們辰時動身,到巳時把兆謙和放了。」

傳過話,母親回來,見老爺呼哧帶喘地正在勞動,沒敢驚動,悄悄往出走。誰想,老爺听見了,說︰「老三吶,****。」

母親啥子都沒說,回到床邊,把自己扒個溜光,靜靜的躺下,側過身子,蜷在床角,拉過被子,連頭帶腳包個嚴嚴實實。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烏蒙冷月最新章節 | 烏蒙冷月全文閱讀 | 烏蒙冷月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