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冷月 第13章

作者 ︰ 鄭伯田

胡大妹起床了,她慢慢出得房門,扶著門框,定定心,又一步步挪到院壩,深深地吸幾口涼沁沁的空氣,覺著力氣又回來了。她試著伸伸胳膊,踢踢腿,扭扭腰肢,擺了個祁家拳的開門。隨即,沖天一怒,雙風灌耳,黑虎掏心,野火燒天,仙人摘豆,靈猴出世她一陣欣喜,雖說出一身細汗,三十六式畢竟完成得很到位。她歇了歇,繞到屋後,順著竹林邊上的小道,慢慢往山上爬。晨霧的帷幔挑在竹梢,又絲絲縷縷垂下,飄飄拂拂蹭在臉上,綢緞般軟軟滑滑,涼涼爽爽。山風也細膩,山泉也叮咚,大妹腳下越走越輕盈,越走越生風,很快登上山頂。她大口喘著氣,抹把汗水,軟軟地坐在地上。越過竹林看去,刀削斧劈般的石崖聳入濃濃的霧靄中,深紅淺紅的杜鵑象跳跳竄竄的火焰,烘托出一道銀亮的流泉,從石壁上垂下。

大妹向谷底走去,草愈厚,灌木棵子愈密,露水很快打濕了鞋子,打濕了褲腳,臨近水潭,瀑布濺起的水霧細雨般劈頭蓋臉落下來,將她罩個嚴嚴實實。大妹跑起來,一邊跑一邊解紐子,跑到潭邊的時候,已經把自己扒個溜光。

深黑如墨的潭水,被跌落水砸出大大小小的旋渦,沸騰的粥鍋一樣,旋轉出白色的泡沫,旋轉出轟鳴的雷聲,翻滾著的旋渦中有一條碩大的魚,銀色閃電般一晃又沒了蹤影。

大妹沒敢逞能,只是一步步小心翼翼走進潭水。十多天了,躺在床上,渾身上下粘粘膩膩,裹了牛皮似地難受,猛得見水,猛得讓涼涼的水一激,她舒服得打個哆嗦,差點喊出聲來。她伸開雙臂向深水撲去,就這一剎那,白魚又是一閃,就在眼前,大妹吃驚地站穩腳跟。忽然,什麼東西纏住了自己,那白魚悠忽間躍出水面,哈哈大笑著摟住了她的脖子。

大妹一巴掌抽過去,嗔怪地吼道︰「發那樣瘋喲?想嚇死我」

「誰讓你出來的?真是的,還想下水?要不要命上去,上去!听活,媽媽媽媽,听話郎中咋個跟你說得?」

「那天,殺人未成,折騰一身臭汗。十多天了你看這身上,髒成個啥樣子?」

三妹把姐姐推倒在綠草地上,找出帕子,說︰「你躺好了,等著」說著,蹲在水邊,將帕子涮得干淨,蘸滿了清涼,認認真真給姐姐擦起澡來。

太陽出來了,瀑布與杜鵑之上懸起一道彩虹,晃在姐妹倆**的肌膚上,每一滴水珠都亮著一輪鮮鮮的太陽,每一滴水珠都透出一縷淡淡的女敕紅。姐姐摟過妹妹的肩頭,眼里忽然漾滿淚水,她輕輕地說︰「三妹,這幾天辛苦你了。看,瘦了一圈」

「說啥子唷?比起媽媽的養育之恩,算個毬呀!」

「不許說糙話!說過幾百遍了,咱們是好人家的女兒,殺了兆謙和,報了血海深仇,咱還得好好過日子呢。整天價糙話不離口,象個啥樣子嘛?」三妹哼哼嘰嘰一頭扎進姐姐的懷里,尋找****似的拱著。大妹使勁推開她,「還有,別一天到晚,媽媽,媽媽的亂叫,怕人家不知道咱們是打散了的長毛?」

「媽媽,虎虎來了。」三妹扯開嗓門,歡快地喊著,「這兒呢,虎虎,過來——」

一條馬駒子大的獒鑽出草棵子,箭似地竄過來,蹲在三妹身邊。三妹從它的頸下摘下個繡著萬字不斷頭的荷包,從里頭掏出五粒彩色石子,舉著給姐姐看︰「媽媽,幾個大哥要一起來呢晚上。回吧,那個郎中還沒過早呢。」

一芽兒細溜溜的新月剛剛顯露又被亂絮般的烏雲遮去,兩三點星辰在雲絮中隱隱現現,遠處有殷殷的雷聲,雷聲中有沉沉的虎嘯。篝火點起來了,主人客人席地而坐,四只大號瓦盆就擺在地上,炖野雞、炖野兔、炖野豬、炖野鴨,炖 子再也沒有盆兒裝,就將瓦釜從火上抬下來,直接擺在瓦盆中間。

今天這餐晚宴本來是姊妹倆要做東的,不想天剛晌午,山後的大哥們抬著扛著背著雞、鴨、兔、豬、酒、米、釜、盆、碗、勺,還有一大捆干透的木柴,吆吆喝喝趕來,一陣子緊忙活,殺、剝、剖、剔、剮、剁、切,下了釜,大火煮,小火炖,微火悶,又將細蔥、芫荽、女敕姜、海椒、小蒜、黑鹽、川椒、木姜子打了一盆麻麻辣辣的蘸水。

酒甕打開,三妹拿著舀子,往粗皮碗里舀,大妹往上端,一人一碗都端上了,可可的沒有三妹的碗,她索性端著舀子,說︰「今兒個借各位大哥的光,謝各位大哥的恩,我們姐妹倆啥子都沒得,光棍一條,光蛋兩枚,還是借眾位大哥的花,獻」

「三妹,你搭眼仔細瞅瞅,這是些啥子?」曾經去接仇家的那個中年漢子玩雜耍似的,變出了個包袱,打開晾在大伙兒面前,笑嘻嘻地看著三妹。原來是姐妹倆遺留在教場壩的花花綠綠的衣物,衣物里裹著幾張銀票和十幾個銀錠。

「大哥,這就不該了。為幾件破衣爛衫,咋個值得冒了生命危險唉,讓妹子說些啥子好喲?」

「啥子也別說了。去,姐倆都去,把衣服換了。光光鮮鮮個女娃兒家,穿得灰土土的,大哥們臉上也沒得光彩呀!」

換了衣服重新坐下,再細細看這姐妹倆,長的好象一個模子月兌出來的,都是圓臉、高額、深目、圓楮、粗眉、厚唇,典型南國女人的樣子,卻又臉圓而不肥,額高而不聳,目深而不險,楮圓而不凶,眉粗而不笨,唇厚而不拙,面未敷粉涂朱而赤白有度,發未飾金插翠而烏雲亂堆,大妹安詳穩重,三妹靈動活潑,真真的南國美人種,烏蒙山茶花。

三妹再次舉起酒舀子,還沒開口,又被攔擋住,中年漢子說︰「妹子,你先消停一會兒。仇先生,兄弟敬你一杯。那天去府上,俺幾個山寨土匪似的沒個禮數,驚了先生。來,請先生滿飲此杯,壓壓驚,算是兄弟們道歉」

「驚啥子嘛!那里就驚了喲。不過,酒卻不能夠喝,道歉也沒用。為那樣?到現在,我也認不得眾兄弟嘛,誰也不敢告訴我姓甚名誰,大號咋的稱呼。哪怕…哪怕編個假的,騙騙我也行嘛。我,我現在和啥子人喝酒嘛?不知道——」

「仇先生多心了。好,現在就告訴你為哪樣要編假的呢我們幾個姓鐵,祖上是北方人,鐵木真的後代。元末明初在四川落了戶,繁衍一代又一代,四散開來,西康、雲南、貴州、廣西都有鐵家後代。明說了吧,咸豐年間,我們幾個本家弟兄跟了苗民軍首領陶三春,起義造反,殺貪官,砸大戶,攻城略地,奪關斬將,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血雨腥風,折騰十多年。可,可是敗了,被打散了死里逃生,大伙兒沒有遠逃,山凹凹里窩下來,林中狩獵,土中刨食,混日子罷了。」

「好,弟兄們信得過,這樣機密的話都敢告訴我,好,好,咱干了」說著,舉起粗皮碗,一飲而盡。斟上酒,仇家接著問,「幾位老哥老弟,咋個稱呼?」

「山里人,哪里有名字。就是有個名字,無非貓貓狗狗。起義了,造反了,為了有個記號,才按年歲大小排了大郎、二郎、三郎」

「那,老哥哥就是大郎了?咱哥倆干一個」

敘了年齒,仇家大兩歲,成了眾弟兄的哥哥,接受輪番敬酒,一人一大碗。加上前頭的,已經十多碗下肚,仇家微有醉意,接過大妹遞上的熱茶,連喝兩碗,逼出一身透汗,他月兌掉長杉,接著問︰「那天去鄙宅,你說是給自家堂客接郎中,該是?姐妹倆,哪個是你的堂客呢?」

「哈,哈,哈,還得請倆妹子多多包涵呢。老哥哥口中無德,容改日再多多賠情。再說,仇先生你一個勁盤問,不撒個謊,能哄得來?」

「好,好,撒得謊好,哄得我好哇。」

「好我的仇哥哥,別再挖苦兄弟了,知錯還不行嗎?再往下說,我給你磕頭吧?好我的仇哥哥哩」

仇家哈哈大笑,逗得兩個妹子也笑得捧月復。笑一氣,仇家問︰「和倆妹子早就認識?」

「哪里認得唷。山凹凹里忒逼仄,養不住太多的弟兄,時間一長,有的進城學手藝,有的下山娶婆娘,三郎四郎也耐不得山里寂寞,上年去了兆家做狗腿子,說掙點銀兩貼補弟兄伙這不,恰好遇上了。」

「原先不認識,恰好遇上的?」仇家吃驚地抬起頭,重新打量著幾個弟兄。

李湖也就是三郎笑笑,說︰「哪里認得?就是巧巧的遇上了嘛。」

「弟兄們就是看不得有錢人橫行霸道,欺人太甚。」王江也就是四郎笑著說。

仇家贊嘆得嘖嘖有聲︰「俠肝義膽,古道熱腸。真讓愚兄佩服,五體投地呀。來,讓我再敬眾弟兄一個。」

「比起仇先生,我們幾個粗人算個啥子?你行啊!這幾天城里城外傳熱鬧了,有病沒病的都想到豆腐仇家看看,一把豆腐渣咋個治病,咋個換大把大把的銀子。」

仇家沒接這個話題,端著碗,說︰「喝酒,喝酒。」

三妹一直插不上嘴,她不耐煩了,將舀子交給姐姐,爬上櫻桃樹,坐在樹杈子上,摘下紅得正好的櫻桃,大把地往嘴里揉,連核都顧不得吐。飽飽吃一氣,又將衣襟做兜兜,包了一大堆,滑下樹,跑到眾位大哥面前,給大伙兒每人抓一把。

苞谷酒性最烈,大伙兒喝得痛快,又沖又猛,能裝四擔水的大甕眼看著下去一小半,人也放倒好幾個。只剩下大朗、二郎年齡稍長,拿得起架板,扎掙著陪仇家聊天。天陰得越發沉,濃重的烏雲仿佛就壓在屋後的竹梢上,遠處的悶雷千百乘戰車樣,隆隆地碾壓著山梁山脊,順著山溝滾下來,越滾越近。續了新柴的篝火竄出高高的火苗子,嗶嗶剝剝地跳著抖著,呼啦啦地象是一面迎了風的旗幟。大妹把剩下的菜又熱一遍,就著滾燙的肉,喝著滾燙的茶,吃著酸酸甜甜的櫻桃,大伙兒神吹海聊。

「大朗兄弟,那天去鄙宅咋個搞得神神秘秘,緊張兮兮的,還繞了那麼遠的路,不嫌累的慌?」

「仇哥哥,你是兆家的大紅人,就要做上門女婿的人,能不防著點?你給弟兄伙點了水咋個整?」

「我就真的那麼下作?」

「就算你是個好人,血性漢子,仗義。你家里人呢?尋診的病家呢?兆家小姐呢?能不上心提防?」

「這會兒不怕啦?不怕我回去點水?不怕露了口風?」

「現在還怕個卵子?等你一回城,我們就搬了。不用搬多遠,只要搬個十里八里,你就是把州城里的綠營兵掃底子發來,也不靈光了。這大山里,累屁他」

仇家自己動手斟滿酒,高高舉起,說︰「大朗兄弟,把這碗酒喝了。喝了,愚兄有幾句話要說大妹、三妹也端起來。」

「仇哥哥,有話就說,別鄭重其事得做相生,好吧?」

「把酒干了我再說。」

「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仇家放下碗,長長地吐一口氣,望著跳動的篝火,幽幽地說道︰「弟兄們不用搬家,大妹三妹也不用搬家。過幾天,你著人過去拿些銀兩,勞動弟兄們給我也蓋幾間茅舍,不出半年,最多八個月,我來陪弟兄們一起住,咱們做鄰居。」

「為哪樣?好好的城里不住,好好的醫館不開,跑這個鳥不下蛋的地方來?」

「細話以後說。你看可行?」

「行是行。房子好蓋,山上有樹,坡上有草,地上有泥,要什麼銀兩。只是好了,我啥子也不問,听你的。雨季一過就動手。」

一時無話,大伙兒慢慢咂著酒,大口灌著茶,一粒粒吃著櫻桃,听著雷鳴,看著電閃,誰也不張羅歇息,盡管瞌睡蟲爬上了鼻尖,爬上了腦門。

好半天,大朗問︰「兩個妹子,和兆謙和有多大的仇,值得下那麼大的本錢謀刺?說來听听」

大妹站起來,挑挑篝火中的灰燼,續了幾根柴,火苗子重新竄起來,明明滅滅晃在臉上,須臾,她轉過身,頓時成了一尊古銅色的雕像。跳動的火光映襯下,她一字一頓地說︰「君子無**應該說說,說說我們姐妹的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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