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爺一進門,翠兒就將煮好的藥粥端上來。
「仇先生走了?去啥子地方啦?」
翠兒講了昨兒個晚上發生的事情,說仇家不明不白的硬是讓人給拉走,兆老爺被衙門扣留,巧月也走了,還把柳笛兒帶去,就連柳眉兒也沒了蹤影,到現在沒回來,偌大個宅院里就剩下她自己,嚇得一夜沒敢睡,說著差點哭出來。
一個晚上咋得出這麼多事呢?李老爺趕緊打發跟著的人回家叫二少爺,讓多帶幾個家人趕過來听招呼,再派幾個人城里城外踅模踅模柳眉兒,叫管家去衙門打听打听,兆謙和出了啥子事。
正吩咐著,柳笛兒回來了,說不用管眉兒,她不會出事的。這丫頭從小就膽壯,八成是跟仇先生走了。衙門也不必去,他把昨兒個晚上在兆老爺家看到的听到的講了一遍。
說著,王阿大約著靈峰和尚也來了。幾個人一合計,肯定是嘯聚山林的哪一方豪強,有了危重病人請他出診,估模著沒有什麼事,沒有病家傷害郎中的理嘛。至于兆家的事,咱們是平頭百姓,管不了那麼許多,愛咋著就咋著吧。
既然都沒事兒,李老爺松了一口氣,他眯細了眼楮,探過頭去問靈峰︰「靈師傅,廟里離的開嗎?」
「沒得啥子事,要想離開就離得開。李老爺有何吩咐?」
「陪我在這兒耍子,要得?你看,這麼大的宅院,剩下幾個娃兒,咋個能放得下心,咱給仇先生看家護院,如何?」
「有李老爺你就行了嘛,為哪樣還要拉上我?」
「萬一有個小蟊賊,濫痞棍,你靈師傅兩腿一盤,雙手合十,念上一段經文,還不退敵千里?」
正說著,呼啦啦涌進一伙人。
李老爺抬頭一看,差點沒把鼻子氣歪,只見這位二少爺穿了元青剔花蜀緞琵琶扣窄袖緊身衣,茄皮紫川綢縮口燈籠褲,茜紅絲絛帶耷拉下一小截,腳踏粉底牛皮皂靴,黝黑的大辮子盤繞在脖子上,護腕扳指一應俱全,仿佛街頭賣藝的武把子。
李老爺詼諧勁又上來了,他裂嘴一笑,學著白話小說里人物,來了句︰「來將何人?通上姓名。」
時下正在流行的白話小說,李肇元可沒看上幾本,那是被視之為閑書的。先生不讓看,說那不是用功讀書,走經濟仕途的人應該看的玩意。老爹更是不讓看,說等到七老八十,再也用不著求上進的時候才可以看。他愣愣怔怔著,不知道該怎麼接茬,憋了一氣,突然蹦出來這麼一句︰
靈峰和尚想笑不敢笑,不笑又忍不住,趕忙捂著嘴,站起來躲到一邊去。
巧月回來了,她抿嘴笑笑,正要和大伙兒打招呼,還沒開口,急沖沖闖進來一架竹榻,一個中年漢子扯著嗓門急吼吼地問︰「哪位是仇先生?哪位是仇先生?快給看看吧,她…她不行了。」
巧月回頭看了看,說︰「仇先生不在,出遠門了。」
「啊!那…那可咋個整?她眼看就不行了。仇…先生去了哪里?」
「病家接去了。她咋得了?患得啥子病?」
「從昨兒個下晚,到現在?一直沒松?」
「拉過沒得?」
巧月悶了一會兒,看著病人,柳葉眉一挑,拉過翠兒,從她大襟底邊取下一枚縫衣針,弓著腰,拿起病婦的手,攥住中指,捋捋,在指甲根處扎了一針,使勁擠,擠出一滴血,擦掉,換根手指再捋,再扎,再擠,扎得病婦呲牙裂嘴,吸吸溜溜。十根手指剛剛扎了七根,病婦長長地****一聲,仿佛吐出一口濁氣。巧月問︰「咋樣?感覺著好一點?」
巧月呲牙一笑,揮揮手說︰「抬到上房去,讓她躺一躺。」
「不躺了,若是沒得事,我們就回呀。」中年漢子說。
「家住啥子地方?遠不遠?」
巧月想想,說︰「還是躺一躺吧。雖說不遠,你看這日頭,明晃晃的,卯時剛過,就曬人呢。躺一會兒,讓她緩一緩再走。」
還是秀才李肇元懂得憐香惜玉,趕緊打圓場,說︰「兆小姐,麻利坐下,歇歇氣,看這一頭汗。翠兒,快給小姐看茶。」
翠兒心里想,你們都走了,就剩下我自己個,那里顧得上喲。看茶?水還沒燒呢。葵花?一夜沒睡,早嗑光了。哼,慢慢等著吧。她一扭頭撅噠撅噠走了。
「兆小姐,你也會行醫診病?」秀才李肇元問。
「我哪里會行醫診病呀。莊戶人家有個頭疼腦熱的,扎個針,刮個痧,拔個罐,誰不會?哪里說得上行醫診病。」
「這豆腐仇家名氣可要大呢,將來紅遍六州三府,名滿天下,還不全得靠你幫助打理。老仇回來不知道該怎麼感謝小姐呢。」
李老爺什麼人,能不清楚自己的兒子,見了年青婦女筋酥骨軟,涎皮淡臉,獻媚取寵,沒話找話說,豈只是一次兩次了。別的事可以當眾教子,唯有這種事,只能不動聲色,不光是兒子的臉面,重要的是要給對方留面子。李老爺說︰
盡管有怨氣,翠兒手腳還是很麻利,茶上來了,緊跟著一人一碗大餡抄手也端了上來,擺在大家面前。靈峰一楞,心想怎麼給我也吃肉的?李老爺眼尖,看著靈峰疑疑惑惑的樣子,覺著忒有趣,哈哈大笑著說︰
「吃吧,吃吧。誰讓你長得一臉花和尚模樣,怪哪個?」
「哪個說是肉的?靈師傅,就算你想吃肉的,也沒得。夜里個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誰去買肉?靈師傅,你嘗嘗嘛,我有多大膽子,沒得褻瀆神佛喲。」
巧月也很驚奇,不是肉餡還能是什麼餡?她問︰
「你又整了些啥子名堂?」
「這是薺菜、青韭、雞蛋餡的。鮮著呢,快趁熱吃吧,才香呢。」
「靈師傅,餡里有雞蛋,你吃不吃?」李老爺一邊吹著熱氣,一邊問。
「雞蛋是不是葷?」
「不是。有血的為葷,無血的不為葷。」
「雞蛋孵成雞,吃不吃?」
「不吃。雞有血。」
「蛋為雞之母,子不可吃,而母卻照吃不誤,是啥子道理?」
「冬為春之母,春為夏之母,冬卻不是春,春卻不是夏,四季要更衣,大熱的天,李老爺也不穿皮袍子。土為木之母,糞為米之母,誰也不會說土就是木,糞就是米。李老爺,你說是也不是?」靈峰放下碗,擺一副大辯論的架勢。
「蛋可孵雞,你吃一個蛋就會少孵一只雞。難道說這不是殺生?」
「草可以喂牛喂羊,農夫鋤草,你能說是殺生?」
「好個歪和尚,還真會攪些歪歪理。老夫認輸,老夫認輸,快吃你的抄手吧,看涼了。」李老爺哈哈大笑著舉手投降。
其實巧月听出來了,靈峰是在瞎攪,春夏秋冬怎麼能和吃雞吃蛋比,鋤草怎麼能和殺生比,兩碼事兒嘛。如果不是自己的客人,真想跟他一逞口舌之鋒利。
打蕨溝的那個病婦出來了,急急忙忙進了茅廁。巧月笑了,說︰「翠兒,快去再端碗抄手來。」
「去吧,去吧。我都不氣了,你還氣個啥子?」說著她招呼道,「大嫂,過來,過這兒來,坐下吃碗抄手。」
從茅廁出來,病婦臉上再也沒了病容,裂著嘴露出一口白牙,笑不可支的樣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坐下,瞅著巧月問︰「我該咋個稱呼你?是叫仇家嫂子,還是叫兆家小姐?」
巧月根本就沒生氣,笑著說︰「你別吼她,讓她慢慢吃,急哪樣嘛。」
仇家真的去了打蕨溝,不過帶得不是巧月,而是眉兒。